席不正,不坐。
不正,谓席有移动偏斜。临坐先正席,然后坐。此句孤出,于上下文皆不得其类,疑是错简,当在“割不正不食”句之下,如“食不语”连及“寝不言”之例。又说:古人坐席,天子五重,诸侯三重,大夫再重;南北向,以西为上,东西向,以南为上;此席之正。
【白话试译】
坐席没有端正,不坐。
(一〇)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乡人饮酒:此即古者乡饮酒之礼。此礼之行,约分四事。一,三年宾贤能。二,乡大夫饮国中贤者。三,州长习射饮酒。四,党正蜡祭饮酒。此节所记,当属蜡祭,主于敬老。
杖者出,斯出矣:杖者,老人也。古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蜡祭饮酒,必序齿位,然及其礼末,则以醉为度。子贡观于蜡,曰:“一国之人皆若狂”是也。孔子与于蜡祭,年当不及六十,杖者出即随之,不与众皆醉。
乡人傩:傩者,古人驱逐疫鬼,兼及无主之殇鬼,而祭之于道上。
朝服而立于阼阶:阼阶,东阶。或说:乡人驱鬼,恐惊先祖之神,故朝服而立于庙之阼阶,俾神依己而安。或说:此亦孔子敬其乡党群众之意。盖傩者为一乡傩,是亦为我傩。为我傩,斯我为主,立于阼阶,主人位。
此一节记孔子居乡事。
【白话试译】
乡人饮酒,待老人持杖者离席,也就离席了。逢乡人行傩礼驱鬼,便穿上朝服,立在家庙的东阶上。
(一一)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问人于他邦:孔子周游列国,皆交其名卿大夫。问者问候。古问人必以物。
再拜而送之:拜送使者,如拜所问候之人。再拜者,以手据地,首俯而不至手,如是者再,为再拜。使者不答拜。
康子馈药:馈,饷也。康子馈药致问。
拜而受之:凡言拜,只是一拜。孔子既能拜而受,见不在疾时,是康子所馈药,殆如今之丸散补剂,乃通用之品。
未达,不敢尝:赐食物,遇可尝,当先尝,示郑重其人之赐。
今告使者,未达药性,故不尝,亦谨笃之表示。
此一节记孔子与人交之诚意。
【白话试译】
孔子使使者向他邦友人问好,必再拜而送之。季康子送药品来问候,孔子拜而受之。告使者道:“我还不知道那药性,暂时不尝了。”
(一二)
廐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廐:养马之处。或说是国廐,或说是孔子家私廐。
子退朝:孔子从朝退至家,始知家廐焚烧,急问伤人乎?
不问马:此三字,乃门人记者加之。
【白话试译】
孔子家里的马房被烧了,孔子退朝回来,知道了此事急问:“伤人了吗?”但没有问到马。
(一三)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蓄之。待食于君,君祭先饭。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正席先尝:敬君之惠。
腥必熟而荐之:腥,生肉。荐,荐于先祖。熟而先以荐,郑重君赐。
生必畜之:君赐生物,不欲无故杀之。
君祭先饭:古者临食之前必祭。君赐食则不祭。于君祭时先自食饭,若为君尝食然,亦表敬意。
东首:古制室中尊西,君人室,背西面东,病者首在东卧,正面对于君。
加朝服拖绅:拖,曳也。绅,大带。卧病不能着衣束带,故加朝服于身,又引大带于上。
不俟驾行矣:逢君命之召,即徒行而出,俟车已驾,随至,始乘。
此一节记孔子事君之礼。
【白话试译】
君赐食物,必正了席位先尝它。君赐腥的,必煮熟后先荐奉于祖先。君赐活的,必养着。侍奉国君同食,在君祭时,便先自吃饭了。遇疾病,君来问视,头着在东边卧,身上加披朝服,还拖上一条大带。君有命来召,不待仆者驾车,径就徒步先行了。
(一四)
入太庙,每事问。
按:此条重出。孔子入太庙,未必仅一次,岂每入必每事而问乎?下一条“朋友死”,亦偶有此事,而记者收入本篇,则疑若常有之事。此皆贵乎学者之善读。
【白话试译】
先生走进太庙,遇见每件事,他都要问。
(一五)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无所归:无亲属可归。
曰,于我殡:死者殓在棺,暂停宅内以待葬,其柩名曰殡,谓以宾遇之。《礼记·檀弓》:“宾客至,无所馆,夫子曰:‘生于我乎馆,死于我乎殡。’”此与本节所记当属一事。《檀弓》曰“宾客”,言其来自他乡。本节言“朋友”,言其与孔子有素。当是其人病危,孔子呼而馆之,谓病中馆我处,死亦殡我处。本节特记所重,故单言“于我殡”。然先言“死无所归”,则若其人已死,已殓,乃呼其柩而殡之,此决无之事。后人乃疑孔子任其殡资,就其所在殡之,不迎于家,然又与“于我乎”三字不合。故知本节文略,必连《檀弓》兼释乃得。此必实有其事,而事出偶然,非孔子时时作此言。
《檀弓》所记,若不兼本节合释,亦复难通。读古书,有不可拘而释之者,如此类皆是。此见孔子于朋友,仁至而义尽,然亦非如后世任侠好行其德之比。
非祭肉不拜:朋友有通财之义,故虽车马之重可不拜。惟馈祭肉则拜者,敬其祖考,同若己亲。
此一节记孔子交友之义。
【白话试译】
有朋友将死,其人没有归处,先生迎之来,说:“病中在我处寄居,死了在我处停柩吧!”朋友有馈送,除了祭肉,虽是车马贵物,先生受赠都不拜。
(一六)
寝不尸,居不容。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
迅雷风烈必变。
寝不尸:不舒布四体偃卧如死人。此非恶其类死者,乃恶夫惰慢之气之肆而不知戒。
居不容:一说:不为仪容,申申夭夭,亦自然。一说:容字当作客,谓不庄敬如作客。今从后解。
见齐衰者,虽狎必变:狎,谓素亲狎者。变谓改容,致哀戚者以同情。
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亵,一说于燕私时见,一说卑亵义。以貌,一说:以礼貌也。又一说:“必变”与“以貌”,辞有轻重。亲狎者当重,故曰必变。卑亵者可轻,故曰以貌。今从后说。
此两语先见《子罕篇》。据本节上下文连读,知冕当作絻,亦指丧服。
凶服者式之:凶服,有丧者之服。式,车前横木。乘者立车上,有所敬,俯而凭之曰式。式凶服,哀有丧。
式负版者:负版,一说:谓负邦国之版图。式之,重户籍民数。
或说:负版疑当作负贩,承上“凶服者式之”言,谓其人虽负贩之贱亦式之。语法参次递下。若分作两事,当曰式凶服者、式负版者,作平列语始得。又一说:版者,哀服之领,惟三年丧之衰,乃有此领,故负版乃丧服之最重者。果如所说,凶服可以兼负版,不烦重句。以“虽狎必变,虽亵必以貌”例之,当从第二说。
有盛馔,必变色而作:作,起义。主人设盛馔,见其对客礼重,故必于坐起身以敬主人,非为馔也。
迅雷风烈:迅,疾义。烈,猛义。必变,所以敬天意之非常。
此一节见孔子容貌之变。
【白话试译】
寝卧时,不直挺着四肢像个尸。居家时,不过为容仪像作客。
见有穿丧服的,虽是平素亲狎之人,也必变容色志哀悼。见戴絻的和瞽者,虽是卑亵之人,也必在容貌上志不安。路遇凶服的人,虽负贩之贱,也必凭轼表敬意。宴会有盛馔,必从席上变色起身。遇疾雷猛风,必变色表不安。
(一七)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执绥:绥,挽以升车之索。必正立执绥以升,所以为安。
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内顾,言回视。疾言,乃高声。亲指,两手亲有所指。或说:亲字无解。《曲礼》:“车上不妄指。”亲疑妄字误。此三者易于使人见而生疑,故不为。
此一节记孔子升车之容。
【白话试译】
升车时,必正立着,两手把执那绳子才上去。在车上,不回着头看,不高声说话,不举起两手来东西指点。
(一八)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色斯举矣:举,起义。言鸟见人颜色不善,或四围色势有异,即举身飞去。
翔而后集:翔,其飞回旋。集,鸟止于木之义。言鸟之将集,必回翔审顾而后下。此两句殆亦逸诗。此下孔子赞雉,引此以明“时哉”之义。雉飞仅能竦翅直前,径落草中,不能运翅回翔,然其警觉见几,则与诗辞所咏无殊。
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曰,孔子叹也。梁,水上架木作渡。
孔子路见一雌雉在山梁之上,神态闲适,因叹曰:时哉时哉!虽雉之微,尚能知时,在此僻所,逍遥自得,叹人或不能然也。
子路共之:共字或作拱。子路闻孔子赞叹此雉,竦手上拱作敬意。或说:共,同“众星共之”,方向义。或说:共作供。子路闻孔子美之,投粮以供。
三嗅而作:嗅,本作臭,当是臭字,从目从犬,乃犬视貌。借作鸟之惊视。雉见子路上拱其手,疑将篡己,遂三臭而起飞。言三臭者,惊疑之甚,此即所谓见几而作。或说:子路投以粮,雉三嗅之,不敢食而起飞。
此章实千古妙文,而《论语》编者置此于《乡党篇》末,更见深义。孔子一生,车辙马迹环于中国,行止久速,无不得乎时中。而终老死于阙里。其处乡党,言行卧起,饮食衣着,一切以礼自守,可谓谨慎之至,不苟且、不卤莽之至。学者试取《庄子·逍遥游》、《人间世》与此对读,可见圣人之学养意境,至平实,至深细,较之庄生想像,逖乎远矣。然犹疑若琐屑而拘泥。得此一章,画龙点睛,竟体灵活,真可谓神而化之也。
又按:此章异解极多,姑参众说,解之如此,读者如有疑,可自寻众说。
又按:《论语》之编辑,非成于一时。自此以前十篇为《上论》,终之以《乡党篇》,为第一次之结集,《下论》十篇为续编。此篇本不分章,今依朱子分为十七节,而最后别加“山梁雌雉”一章,亦犹《下论》末《尧曰篇》不分章,最后亦加“不知礼不知命不知言”一章。《乡党篇》汇记孔子平日之动容周旋,与其饮食衣服之细,《尧曰篇》则总述孔子之道统与其抱负。“雌雉”章见孔子一生之行止久速,“不知礼”章则孔子一生学问纲领所在。
【白话试译】
只见人们有少许颜色不善,便一举身飞了。在空中回翔再四,瞻视详审,才再飞下安集。先生说:“不见山梁上那雌雉吗!它也懂得时宜呀!懂得时宜呀!”子路听了,起敬拱手,那雌雉转睛三惊视,张翅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