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論語論孔學(1 / 1)

論語二十篇,首篇第一章,即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最先提出一「學」字。但當時孔門,究竟所學是何?又該如何學?歷來儒者,自漢迄清,為此「學」字作解,爭議紛綸,莫衷一是。本文仍就論語,專擇其明顯提及「學」字諸章,會通闡說,求能為當時孔學粗略描繪一輪廓。並亦於歷代諸儒意見,略有取捨評騭。自知末學淺測,未必遽當,亦聊以備一得之愚,以待明哲之論定。固未敢進退先賢,標一己之獨是也。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述而)朱子曰:

此章言人之為學當如是也。蓋學莫先於立志,志道則心存於正而不他。據德則道得於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學者於此,有以不失其先後之序、輕重之倫為,則本末兼該,內外交養,日用之間,無少閒隙,而涵泳從容,忽不自知其入於聖賢之域矣。

竊謂論語此章,實已包括孔學之全體而無遺。至於論其為學先後之次,朱子所闡,似未為允,殆當逆轉此四項之排列而說之,庶有當於孔門教學之順序。子夏所謂:

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程子曰:

君子教人有序,先傳以小者近者,而後以大者遠者。非傳以小近,而後不教以遠大也。

朱子曰:

學者當循序漸進,不可厭末而求本。亦非謂末即是本,但學其末而本即在是。

程朱所言實與本篇之旨,無大違戾。玆為逐項分說之如下:

一學於藝,卽「游於藝」之學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

執射乎?吾執御矣。」(子罕)

此章雖孔子謙辭,然孔子徧習六藝,御、射皆其所學。論語首章「學而時習之」,如王制云:

「春夏學詩、樂,秋冬學書、禮。」內則云:「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八年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日。十年學書計。十三年學樂、誦詩、舞勺。十五年,成童舞象。二十始學禮,舞大夏,博學不教。」此皆古人之所謂「時習」,其所學則皆是六藝。則孔子始學,亦必是此等六藝之學可知。

大宰問於子貢:「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子罕)此章所謂「多能」,即猶前章之「博學」。既曰「鄙事」,又曰「藝」,則孔子之學,對於當時社會人生實務諸藝,決不鄙棄不之習,又斷可知矣。若就今日言,如音樂、跳舞、游泳、駕駛汽車之類,亦社會人生實務,亦猶古人之所謂「藝」也。推而廣之,如一切科學工業技術,亦猶古人之所謂「藝」也。孔子若與吾儕生同時,亦必時習博學於此人生諸實藝,所謂「多能鄙事」,實未必有背於孔子之學也。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泰伯)據此章,學以求祿,亦指習藝之學言。直至近代,求學率為職業,在孔門亦復如是。孔子決不深斥此等志穀謀業者謂不得謂之「學」,又可知矣。

又按:古人六藝之學,首書、數,庶人幼學皆習。次射、御,少壯成人乃習之。又後曰禮、樂,則藝而入於文。通習禮樂,斯可以為君子。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劉逢祿論語述何曰:「此因上文孝弟、謹信、愛仁而類記之。文者字之始,誦法六經,先正聲音文字,謂小學也。」毛奇齡四書賸言曰:「姚立方云:文,字也。非詩書六藝之文。言弟子稍間使學字耳。」閻若璩曰:「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又曰:「言六藝者折衷於夫子。以詩書六藝詁『文』字,語本無病,毛氏攻之,非也。」今按:劉氏承毛、姚之意,以「文」為文字。則豈有能行孝弟,謹信愛仁,而始教之以識字?凡此皆清儒之曲說。閻之駁毛是矣。然古人所謂「六藝」,亦非漢儒所謂之六經。則閻說亦不全是。

黃震日鈔曰:「此章教人為學以躬行為本,躬行以孝弟為先。文則行有餘力而後學之。所謂文者,又禮、樂、射、御、書、數之謂,非言語文字之末。」今按:黃說較允。古人所謂「文」,本與「藝」通。陸德明經典釋文引鄭玄云:「文,道藝也。」何晏論語集解引馬融曰:「文者,古之遺文。」此皆古注,較後儒為允。學習六藝,非可全捨書本。朱注:「文謂詩書六藝之文。」今按:六藝既有禮樂,斯必及詩書。以詩書為禮樂之文則可,固不必牽連漢以後之六經為說。此處朱子用「六藝」字,仍與閻氏同失。朱子又曰:「力行而不學文,則無以考聖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此說故是。此宋儒之說,轉與漢儒近,而清儒所釋,有轉違於漢儒之舊詁者。所以為學貴於擇善而從,不貴乎門戶主奴之見也。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馬,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先進)此章言「讀書」,猶上章言「學文」。可見孔門決不斥讀書為非學。程朱論學,有時於習藝不免輕視;而自陸王迄於顏元,又不免輕視讀書。一軒一輊,同是不平。就論語本書言,殊未見有此軒輊也。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陽貨)此章孔子勸人學詩,即勸人讀書學文也。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陽貨)此章孔子教其子伯魚學周南、召南,即教其學詩,教其讀書學文也。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季氏)此章記孔子教其子伯魚學詩、學禮,亦即教其讀書學文也。王應麟困學紀聞曰:「孔庭之教曰詩、禮。」子思曰:「夫子之教,必始於詩、書,而終於禮、樂,雜說不與焉。」荀子勸學亦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此皆孔門以讀書學文為學之顯例。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此章「博文」,即包括讀書學文。可見當時所謂聖人博學,大義不外兩端,一多習藝,一多讀書。直至近代,言人博學,亦率指此二者。朱子不免偏重於教人讀書,顏元不免偏重於教人習藝,是皆各得其一偏也。

又按:劉逢祿論語述何曰:「文,六藝之文。禮,賞乎六藝。」此解博文約禮,最為得之。

餘說紛綸,各有偏主,不復一一具辨。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

何義門讀書記:「小學先行而後文,『弟子』章是也。大學先文而後行,此章是也。」王應麟困學紀聞曰:「四教以文為先,自博而約。四科以文為後,自本而末。」此「文」字皆指書本。則孔門教人為學,必不偏輕讀書學文,亦居可見。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何晏論語集解引鄭玄曰:「高此者,勸人學。」今按: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孔子不自居於生知,孔子之所謂學,正在於好古敏求。好古必從事於讀書學文。不讀書,不學文,又何以博聞於古而擇善以從乎?可知孔門之學決不廢讀書,抑且必以讀書為要務。

以上言孔門之學,首重通習技藝時務,讀書博古。此乃古今為學通誼,即孔門為學,亦無以異也。

二學於仁,卽「依於仁」之學

孔子曰:「我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既為人,學人道。學於仁,即是學人道,即是學為人也。後儒釋論語「仁」字,多不免於深求。孟子曰:「仁,人心也。」則仁道者,即人道也。鄭玄以「相人偶」釋仁,是「依於仁」以為學,即依於人與人相處之道,即依於相人偶之道以為學也。

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此即孔子「依於仁」之學,亦即孔子之學為人,乃即於人而學為人,故曰「人行,必有吾師」也。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述而)今按:孔子雖學至於五十,尚求無大過,此仍是學為人,學人道,即「依於仁」之學也。學為人,依於仁之學,亦豈易言?蓋「依於仁」之學,固當終生以之。俗云:「活到老,學到老」,誠哉不虛也。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今按;孝弟、謹信、愛仁皆須學,此即學人道,即學「依於仁」也。然則學者,固非僅習藝讀書之謂。居家出門,凡一切躬行實踐,所以為人之道,皆學之事。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載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此章「雖曰未學」之「學」,即指讀書學文言。「吾必謂之學」,則指學為人,謂一切日常人生實踐躬行之莫非學也。後儒如陸王言學,偏重踐行,實近子夏此章之義。若循此推衍益遠,必陷於子路「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之偏,然孔子固已斥為「佞」。則孔門烏曾主不讀書之學乎?象山曰:「堯舜以前曾讀何書來?」此一時,彼一時,周孔以後,固未能有不讀書之學者。惟孔子既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則陸氏之說,其於幼學,要為得之。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為,可謂好學也已。」(學而)明王恕石渠意見曰:「古之學者,其要在乎謹言慎行以修身,非徒記誦辭章而已。故夫子告子張曰:『慎言其餘,慎行其餘。』又曰:『言忠信,行篤敬。』中庸曰:『言顧行,行顧言』,是皆以言行為學也。」今按:以言行為學,即是學為人,即是「依於仁」以為學也。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學而)此章亦主學為人之道而言。

以上言孔門言學,皆主於日常人生之躬行實踐,主於學為人。此亦古今為學之通誼也。即在近代,亦無不認此為學。是仍與古無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一主文,一主行,兩者不偏廢。大略言之,宋明儒論學,多偏主行。漢清儒論學,多偏主文。若就西方學術言,宗教似偏行,哲學、科學似偏文。孔門兩者兼重。皇侃論語疏:或問:「既云:『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又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行或先或後,何也?」答曰:「論語之體,悉是應機適會。教體多方,隨須而與,不可一例責之。」今按:教體多方,即是學術多門也。有志孔子之學者,亦貴隨順自力,不宜偏主一端一途,而輕起是非之辨矣。

且上所謂游藝、依仁之學,通而言之,亦實是一事。學為人,固必通於藝。世無不習一藝之人,習藝亦人道處世一大端也。「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以言、以立,亦即學為人之條件。是學文亦即所以學為人,亦即是「依於仁」之學矣。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興、觀、羣、怨,事父事君,獨非學為人之道與?然則讀書學文,固亦通於學為人之道。故游藝、博文,皆所以學為人,皆即是「依於仁」之學。若必鄙斥藝文,高論人道,是人道將不免陷於孤狹,殆非所以和人偶,而轉近乎不仁之歸矣。故欲「依於仁」,學人道,亦無有不兼涉於游藝學文之事者。此亦古今相同,無大違越也。

又按:孔門諸賢,如子路可使治賦,冉有可使為宰,公西華可使束帶立朝與賓客言,而孔子皆謂「不知其仁」。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孔子惟以許顏淵。出處行藏,乃學為人之大節。子路、冉求、公西華抱藝在身,未能深藏不用,故孔子未許以仁。然則為人之學,有其淺,亦有其深。有其層累焉,有其相通焉。游藝、依仁之學,不僅有其相通,亦有其層累。有志孔門之學者,必明乎此相通與層累之二義,乃可以得孔子博文而一貫之深旨。

三學於德,卽「據於德」之學

上述兩項,游藝、依仁,乃古今言學之通誼。下兩項,據德、志道,乃孔門論學之淵旨。然下兩項亦本於上兩項而學,特循此而益進耳;非謂捨於上兩項而別有下兩項之學也。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此章「學而時習之」,即前述上兩項之學。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人至中年,學成名聞,有朋友同道,遠來講習,故可樂也。及乎其所學益進,所造益深,至乎人無知者,而其內心有所自得自信,雖欲罷而不能焉,此又何慍之有?則此誠學人之盛德,非學之深而養之粹,未易臻此。此即由游藝、依仁而深入於「據德」之境矣。且悅樂亦已在內心,此已是內心之自得。故學而時習,有朋遠來,雖曰習藝學文,主於學為人,而固已見其即為「據德」之學矣。故游藝、依仁之與據德,雖若層累之三級,實亦會通於一貫。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憲問)此章為據德之學之最要義。荀子勸學篇云:「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人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又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後漢書桓榮傳論曰:「為人者,憑譽以顯揚;為己者,因心以會道。」故知人之為學,無論其為學於藝,學於文,抑學為人之道,雖其所學同,而其所以學之用心,則有為己、為人之別,此誠不可以不辨。學知為己,即知所以為據德之學矣。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述而)此章「學不厭,誨不倦」,此即門弟子之就此而謂夫子固已聖者也。今試問:何以能誨不倦?則必在己能學不厭,斯對人能誨不倦矣。試又問:何以能學不厭?則必其先知默而識之,斯能學而不厭矣。故本章三語,雖若並列,實則層累而進,亦為學之階程有此三級也。「默而識之」者,朱子曰:「謂不言而存諸心也。」此即荀子所謂「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是即為己之學之真精神,真法門也。若「入乎耳」,即欲「出乎口」,則為學惟求顯揚,最多亦只以為人。斯之為學,或得志,或失意,無不易厭,以其不知學之必「據於德」也。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雍也)李中孚四書反身錄:「學,所以約情而復性也。孔子承哀公之問,舍博學篤志之子夏,舍多聞多識之子貢,而推靜默如愚之顏氏。乃以不遷不貳為好學之實。可見學苟不在性情上用功,則學非其學。性情上苟不得力,縱夙夜孜孜,博極羣籍,多材多藝,兼有眾長,終不可謂之好學矣。」今按:學在性情上用功,即所謂「據德」之學也。宋儒有「顏子所好何學論」,即本此章發題。論語如此等章,最見孔門據德之學之真趣。此始純粹是一種為己之學,即在自己德性上有期望,有到達,故謂之據德之學也。然若提倡過偏,認為惟此是學,而鄙視上述游藝、學文、學為人之諸端,而皆謂其不足有當於學,則其流弊亦有不可勝言者。蓋據德之學,亦即游藝、依仁之學之進而益微,而始有此境界。非謂舍卻游藝、依仁,而可以直下追尋,惟此為學也。宋儒論學,似於此不能無過偏之弊。此則論學之士之所當深辨也。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此即下學習射,可上達於「不遷怒」之境界也。又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吾不復之矣。」此即下學習器游藝,可上達於「不貳過」之境界也。孔門據德之學,固仍是依仁、游藝之為學,而非別有所學,可知矣。自捨游藝、依仁之學,而謂可以專崇夫「據德」以為學,而儒學始有歧;此則宋儒之過也。然若論宋儒於儒學傳統之大貢獻,則亦惟其所發揮於據德之學之一端,為最淵微而深切矣。惟其於此有大貢獻,故亦於此不能無偏主。此則貴乎好學者之善為慎擇也。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陽貨)朱子曰:「六言皆美德。然徒好之而不學以明其理,則各有所蔽。」今按:此六言者,固可說是美德,然論語稱「六言」,不稱「六德」,則「言」與「德」仍宜有辨。蓋此「六言」,特人世間所公認之六德目;若不能切身而反求之己,當時而求通之於人情世務,徒好此六德目之名,規效摹襲而行之,迹似神非,斯則不免於「六蔽」之陷矣。當知若稱「六德」,則不宜復有蔽。而所謂「六蔽」,亦皆本於各人之心性,即皆蔽於其人德之所未純。愚、蕩、賊、絞、亂、狂之六者,亦不可不謂其原於人性;而特未加修學以使成為美德,偏陷所至,而遂有此;是所謂惡德也。孟子有「行仁義」與「由仁義行」之辨。若徒好此六德,而不復濟之以學,則是「行仁義」,非能「由仁義行」。「行仁義」,僅是慕外而行之。必能「由仁義行」,乃始為據德之學,成德之行也。然則又如何而學乎?此則捨博文、約禮無由矣。孟子所謂「明於庶物,察於人倫」,朱子所謂「考聖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此皆「博文」之學之所有事。能由是而反之吾身,而誠見其不可易,乃有以深得夫「易地而皆然」之心同理同,反身而誠,知萬物之皆備於我,則由「博文」以達於「約禮」,即此以為據德之學也。此實內外交修,人己同盡,決非僅憑己心,不重外學之所能到。本此一章,又可見博文、依仁、據德之學之層累而相通,有其階程層次,而實無彼此之扞格界劃也。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後,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述而)此章亦以「修德」與「講學」分言之。徙義、改過,此乃修德事,亦即講學事。雖可分而仍互通。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云:「聖賢論行,固以忠信為重。苟學不足,則失在知而行因之謬。雖其心無弗忠弗信,而害道多矣。」黃式三論語後案云:「忠者心之盡,信者言之實。不能好學,而心與言之失,可勝數乎?是以四教必曰文行忠信,此章正為自恃忠信者戒其堅自執耳。」今按:

此乃有美質而未學者。美質,鄉人所同有。好學,聖人所獨至。聖人之為學,固非離棄乎己之忠信之質以為學。及其學之所至,亦以益美其忠信之質而已。固非期其有外乎己之忠信之質,或轉異乎己之忠信之質,以別成其所謂學也。然必本乎此人所同有之忠信本質而為學,以成其德而躋乎聖,此乃孔門「據德」之學之所以為獨特而超卓,而他之言學者或未之能逮也。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表,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公冶長)此章記孔子、顏淵、子路三人之志,此即三人之所願學也。此三人所懸舉以為學的者,全屬自己一種內心境界,故謂之為「為己」之學也。於此境界而有所期望,而能到達,斯即學人之心德也,故又謂之為「據德」之學焉。朱子謂:「三人之志,皆與物共,特有小大之差。」此即指其所期望到達之心境小大,亦即成德之小大也。然其所願皆在己,不在人,此所以稱之為「為己」之學。程子曰:「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於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於喪己。」為己之學,所願只在己。其所求完成者,即其一己之心德。而其一己心德所能到達之最後境界,乃為一種「物我一體」之天地氣象。如孔子所謂「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此種境界,豈不「為己」而終至於「成物」乎?然則此種學問,所謂「為己」「據德」之學,豈非即是學為人,由「依於仁」之學之更進一級而始見其有是乎?朱子謂「仁者心之德」,故依仁之與據德,亦是有其相通,有其層累也。

又按: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亦可以淺言,可以深言。若以德行為「據德」之學,則言語、政事乃「依仁」,文學則「游藝」也。若以德行之科為「依仁」,則其餘三科,皆「游藝」也。要之,孔門之學有其相通,有其層累。心知其意,則一以賞之,固不必一一為之分劃割絕也。

朱子曰:「學不可以一事名,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皆學也。今專以德行為學,誤矣。」陳澧東塾讀書記申之曰:「此論四科之不可偏廢。且專以德行為學,朱子猶以為誤,則專以言語、政事、文學為學,尤誤可知矣。專學一科,不誤也。專以己所學之一科乃謂之學,而以己所未學之三科不得謂之學,則誤也。」今按:朱、陳之說允矣,而未盡。論孔門之學者,必明其層累而遞進,與夫一貫之相通,而後可以窺孔門之學之淵微而廣大。否則,如顏回者,豈真專學夫「德行」一科乎?是知學之必博,而博之必能反於約,而為己、據德之學之亦不可捨乎游藝、博文以為學矣。

四學於道,卽「志於道」之學

學必有標的,有對象。如「游於藝」之學,乃以事與物為學之對象。「依於仁」之學,乃以人與事為學之對象。「據於德」之學,則以一己之心性內德為學之對象。而孔門論學之最高階段,則為「志於道」。「志於道」之學,乃以兼通並包以上之三學,以物與事與人與己之心性之德之會通合一,融凝成體,為學之對象。物與事與人與己之會通合一,融凝成體,此即所謂「道」也。故志道之學,實以會通合一為對象。會通合一之至,達於以「天」為對象之至高一境,此乃孔學之所以為高極而不可驟企也。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子罕)觀此章,則其人知向學,未必即已知「適道」;向學、適道,其間尚有階序。然則其人雖不知志道,固不可即謂其不知好學,特非好學之至耳。必如此言學,乃始可與人共學。若必求能志道者而始與共學,則「可與共學」之途狹矣。「可與共學」之途狹,亦非「依於仁」之學也。宋明儒論學,必以有志適道者始謂之學,故若於游藝、博文之學,皆擯之於學術之牆外。甚至自漢唐諸大儒,如董仲舒、鄭玄、王通、韓愈,幾皆擯不得預夫學術之大統,一若不可與共學焉。此決非孔門論學宗旨。且如學於仁,如孝弟之類,世亦多有隨俗為人,其人非不孝弟,然亦未可即謂其「志於道」。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本立而道生。」若只平實就事言之,亦可謂孝弟只是做人根本,再從此根本上生出道。則志道之學,應該自有其境界,自有其工夫矣。故孔門言學,亦於游藝、依仁、據德三者之外,別有「志道」一目也。

孔門言道,亦有時深言之,有時淺言之。

子游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陽貨)此於道淺言之也。此所謂「道」,殆指「相人偶」之道,即學「依於仁」之道也。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泰伯)此於道乃深言之。「守死善道」是能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是能權。然所以為「志道」之學者,則猶不盡於此。

衛公孫期問於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馬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子張)朱子論語或問:「何以言文武之道為周之禮樂也?」曰:「此固好高者之所不樂聞。然其文意不過如此。以『未墜在人』之云者考之,則可見矣。若曰道無適而非,惟所取而得,則又何時『墜地』?且何必『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而後得師耶?此所謂人,正謂老聃、萇弘、郯子、師襄之儔耳。若入太廟而每事問焉,則廟之祝史,亦其一師也。大率近世學者,習於老佛之言,皆有厭薄事實,貪騖高遠之意,故其說常如此,不可以不戒也。然彼所謂『無適而非道』者,亦豈離於文章禮樂之問哉?但子貢本意,則正指其事實而言,不如是之空虛恍惚而無據也。」今按:朱子此條,闡述孔子「志道」之學極深切明白。本此言之,孔子志道之學,實即其游於藝、學於文,實即是「博文」「約禮」之學也,而豈復有他哉?劉寶楠論語正義云:「書傳言:夫子問禮於老聃,訪樂萇弘,問官郯子,學琴師襄,其人茍有善言善行足取,皆為吾師。此所以為集大成也與?」今按:劉氏說亦是也。本此,又見孔子「志道」之學,亦即其游於藝、依於仁之學也。惟是所謂孔子之「集大成」,則其層累相通之間,實大有事在。蓋學必至於集大成,乃始見道,否則皆所謂小道。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然大道亦由會通小道而成,固非離絕於一切小道而別有所謂大道也。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政)此所謂「思」,即思通。道必思其會通而始見。學無小與大,皆必由思得通,通而後見道。若僅知逐事效學,則終於見事不見道。故志道之學首貴於能「思」也。今若舉「時習」為游藝之學之首務,則「孝弟」乃依仁之學之首務,「為己」乃據德之學之首務,「思通」則志道之學之首務也。

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衛靈公)今按:孔門論學,雖「學」「思」並重,然一二者亦有本末先後。苟非先有逐事具體之學,則何從有博綜會通之思?故本章又特著學思先後之大序焉。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此即依仁之學,亦必先「博學」而繼之以能思,又必知先「近思」。此孔門論學重思之要旨。亦即孔門論學必本於學以致思之要旨也。

子曰:「賜也,女以子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衛靈公)此章所謂「多學而識之」,乃孔子之學所與門弟子以共見者,故子貢遽對曰「然」也。「一貫」之學,則博學而思其會通。此不能與人以共見,門弟子宜有所未曉,故孔子特呼子貢而面告之也。孔「門之「一貫」,後儒辨之者眾矣。顧炎武日知錄曰:「好古敏求,多見而識,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進乎是者。六爻之義至賾也,而曰『知者觀其象辭則思過半矣。』三百之詩至泛也,而曰『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三千三百之儀至多也,而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十世之事至遠也,而曰『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雖百世可知』。百王之治至殊也,而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此所謂『予一以貫之』者也。其教門人也,必先叩其兩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顏子聞一以知十,而子貢『切磋』之言,子夏『禮後』之問,則皆善其可與言詩。豈非天下之理,殊塗而同歸;大人之學,舉本以該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觀其會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語德性而遺問學;均失聖人之指矣。」竊謂顯氏此條,實最為得孔門「一賞」之學之真解。此皆具有明證實據,非苟為推測之辭、馳騖之論也。朱子語類云:「孔子告子貢,蓋恐子貢祇以己為多學,而不知一以貫之之理。後人不會其意,遂謂孔子衹是一質,不用多學。則又無物可貫。孔子實是多學,無一事不理會過,衹是於多學中有一以貫之耳。」方賓王問朱子,謂:「一貫乃積累既久,豁然貫通。向之多學而得之者,始有以知其一本而無二」,朱子善其說。則朱子說孔子博學一貫之義,蓋已甚是。顧氏所辨,亦未能越出朱子所論列也。

然朱子之言,復有滋後人之非議者。孔廣森經學巵言有云:「子之問子貢,非以多學為非,以其『多學而識』為非。子貢正專事於『識』者,故始而然之,但見夫子發問之意似為不然,故有『非與』之請。此亦質疑常理。必以為積久功深,言下頓悟,便涉禪解。『予一以貫之』,言予之多學,乃執一以貫通所聞。推此而求彼,得新而證故。必如是,然後學可多也。若一一識之,則其識既難,其忘亦易,非所以為多學之道矣。蓋一貫者,為從事於多學之方。宋人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而後能『一旦貫通』,得無與此義相左乎?」今按:孔氏此辨極深摯,乃所以藥漫無統紀專以好多騖博為學之失也。然而亦未全允。「多學而識」,此乃古今學問通法,未可遽以為譏。惟若漫無統紀,專騖多學,則誠有如孔氏之所戒者。而循孔氏之言,則其學亦每易陷於偏至,仍非孔門「一貫」之真旨。必當學思並進,交互為功;既非僅俟積久,一旦自有豁然之境;亦非先守一貫,奉以為多學之方也。若必先守此一貫,則孔子已明戒夫學者,謂「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矣。故非經「多學」,則何來有此「一貫」?亭林以「觀其會通」釋「一貫」,其語最無病。觀其會通,即用思之功也。每一學問,必當用思以觀其會通焉。有小會通,有大會通,有始會通,有終會通。上引日知錄所舉,孔子論易、論詩、論禮、論百世可知、論百王之治,其實此等會通,就孔子之學言,則仍還是小會通,孔子之一以貫之,尚有其更大會通、終極會通之一境。此即孔子「志道」「知天」之學之所至也。若如孔氏之說,先執一理以貫通所聞,則斷難達此境界矣。朱子所謂「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格」亦可訓「通」。先求通於此,通於彼,久而後能全體會通。則朱子「格物窮理」之教,善體之,仍未可非。且朱子亦云:「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此與孔氏之辨,正復相似。故學者細味孔說,正足益明朱意。兼取善會,庶乎得之。至陸王學者以「良知」為一貫,清儒又釋一以貫之為「一以行之」,恐終非孔門論學規矩。

又按:李中孚反身錄,謂:「博以養心,猶飲食以養身。多飲多食,物而不化,養身者反有以害身。多聞多識,物而不化,養心者反有以害心。飲食能化,愈多愈好。博識能化,愈博愈妙。蓋并包無遺,方有以貫。苟所論弗博,雖欲貫而無由貫。劉文靖謂邱文莊博而寡要,嘗言「邱仲深雖有散錢,惜無錢繩貫錢。文莊聞而笑曰:『劉子賢雖有錢繩,卻無散錢可貫。』斯言固戲,切中學人徒博而不約,及空疎而不博之通弊。」今按:錢繩貫錢,向來用以喻孔門之一貫。然散錢無繩,一錢尚有一錢之用;僅無繩貫串,則多錢不易藏,易致散失耳。若並無一錢,而空有貫錢之繩,此繩將絕無用處。抑且譬喻之辭,終有未盡切者。當知若手中無錢,將遍天下覓不到此貫錢之繩。陽明提倡「良知」,即以為「一貫」之學,其曰:「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父即是得一錢,知孝便是把此錢上貫。見兄又是得一錢,知弟便是又把此錢上貫。故陽明良知之學,首貴「即知即行」,又貴「事上磨練」,貴於得一錢即貫一錢,得兩錢即貫兩錢。此乃陽明良知學之喫緊教人處。若不求得錢上貫,而空求此貫錢之繩,空手把玩,亦必為陽明所斥。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子罕)朱子曰:「仰彌高,不可及。鑽彌堅,不可入。在前、在後,恍惚不可為象。此顏淵深知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而歎之也。」程子曰:「此顏子所以為深知孔子而善學之者也。」胡氏曰:「高堅前後,語道體也。仰鑽瞻忽,未領其要也。惟夫子循循善誘,先博我以文,使知古今,達事變;然後約我以禮,使尊所聞,行所知。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飽,是以欲罷而不能,盡心盡力,不少休廢。然後見夫子所立之卓然。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是蓋不怠所從,必求至乎卓立之地也。」李中孚反身錄曰:「謂顏子從夫子學道則可,謂為學夫子之道,非惟不知道,並不知顏子矣。夫道為人人當由之道,若謂學夫子之道,是舍己而學人,及後世徇迹摹倣者之所為;即一學而成,亦與自己心性有何干涉?」今按:博文、約禮,乃孔門教學之通則大法。然為學而僅止於此,則終不能超乎游藝、依仁二者之上,而不免於二曲所誚如「後世徇迹摹倣者之所為」矣。故必繼此益進,而知有據德之學焉,有志道之學焉。知據德之學,則使學者一一就其所學而反之於己之心性,而得見其本原,得有所歸宿;此即所謂「為己」之學也。知志道之學,則又必使學者一一能用思以見所學之會通,會通之極,而有見於其大全之一體焉;此即孔子「知天」之學,「知命」之學,而顏子之所歎以為「欲從末由」者也。李氏曰:「謂顏子從孔子學道則可,謂顏子學孔子之道則不可」,此辨尤深摯。學者由此求之,更可知據德之學之貴於反己,而志道之學之貴於能思也。而此據德、志道之學之會通合一,終極一貫,亦可即此而思過其半矣。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何晏曰:「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故曰惟天知己。」皇侃曰:「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我既學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達天命,天命有窮有通,故不怨天也。」今按:

論語比考讖:「君子上達,與天合符。」蘇轍古史謂:「孔子自謂下學而上達者,灑掃應對,詩書禮樂,皆所從學也,而君子由是以達其道,小人由是以得其器。」何坦西疇常言(見百川學海本四書拾遺引)謂:「學成行尊,優入聖賢之域者,上達也。農工商賈,各隨其業以成其志者,下達也。」朱柏廬毋欺錄謂:「上達即在下學中,所以聖賢立教,只就下學說。纔以上達立教,便誤後學。」竊謂此章蓋孔子發之於顏子卒後也。顏淵之從事於博文、約禮,皆「下學」也;其喟然之歎,蓋歎孔子「上達」一境之所躋之欲從而末由也。顏淵死,子曰「天喪予」。蓋孔子一生志學之所上達而通之境界,自顏子之死,而其門人弟子,遂莫有能窺鑽之者矣。

又按:游藝、依仁之學,皆「下學」也。知據德、志道,則「上達」矣。「上達即在下學中」,學者當從此細細參入,乃可悟孔門之所謂一貫。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此章言「文章」,皆屬下學事,即游藝、依仁之學所從事也。孔子時言之,故門弟子亦時聞之。「性與天道」,則屬上達,即據德、志道之學。此由學者之善反諸己,又能深思而自得之。

其境界各不同,高下深淺,未可一概言,故孔子不以為教,門弟子乃不得而聞也。博文、約禮,皆「文章」也。凡所能舉以教人者,亦盡於此二途。至於「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此乃顏淵之善學。由此上達,皆屬「性與天道」之事,故顏子見其卓爾,欲從末由也;而子貢乃曰「不可得聞」。故孔子又發之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蓋捨於博文、約禮,捨於游藝、依仁,聖人亦無以為教。此貴乎學者之善體而自得之。孔子又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固不盡於四時之行,百物之生,然捨四時行,百物生,又何以見乎天?天亦更何道以示於人乎?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政)今按:「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此即本章「三十而立」之立。又曰:「不學禮,無以立。」然則孔子三十以前,博文、約禮,既志道,又能立矣。

蘇轍曰:「遇變而惑,雖立不固。四十不惑,可與權矣。」毛奇齡四書賸言曰:「不惑是知人,知天命是知天。不惑是窮理盡性,知天命是至于命。不惑是誠明,知天命是聰明聖知達天德。蓋不惑則於人事不貿亂,知天命則全契天德也。」今按:「天命」即道之大原,亦道之全體也。是孔子五十而志道之學已達於大原全體之境矣。

劉寶楠論語正義云:「說文:『命,使也。』言天使己如此也。韓詩外傳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言天之所生,皆有仁、義、禮、智順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則無仁、義、禮、智順善之心,謂之小人。漢書董仲舒傳對策曰:『天令之謂命。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羣生,貴於物也。故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明於天性,知自貴於物,故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二文皆主德命意。故君子知命之原於天,必亦則天而行。故盛德之至,期於同天。」今按:知此,則據德之學與志道之學,亦一以貫之矣。故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即此一語,而孔子之「立」,之「不惑」,之「知天命」,皆循序而可見。孔子之下學上達,正宜如是參之。必博文、約禮,乃始知有立。有立焉而上達於不惑,又上達於知天命,而據德、志道之學亦胥在是矣。今若先懸「天命」一道教學者從事而學焉,而謂其餘事乃始可旁及於游藝博文之途;此則先教學者以孔子五十之所詣,為顏淵之所喟然歎其欲從而末由者;而使學者轉於孔子十五之始學,且置為後圖也。其可乎?其不可乎?治孔學考不可不深辨。

何晏集解引鄭玄曰:「耳順,聞其言而知其微旨也。」朱子曰:「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焦循論語補疏曰:「耳順即舜之『察邇言』,所謂『善與人同,樂取於人以為善』也。學者自是其學,聞他人之言,多違於耳。聖人之道,一以貫之,故耳順也。」今按:「不惑」,「知天命」,與「耳順」,此又一貫之學之循序上達而可見者。聖人由知有立而始能不惑,由不惑而始上達於知天命。既知天命,則不僅知己德之原於天,又知凡人之性之莫弗原於天焉。故苟知天,斯知人。既知人,斯聽言聞聲,皆知其所以然,則恰然理順,何逆之有。故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此孔子由知天之學,而轉落於知人,而有此極高至深之一境,而何其言之又若是其淺近而平實。嗚呼!此其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也!

朱子曰:「從心所欲不逾矩,隨其心之所欲而自不過於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今按:孔子之學,至於七十而達此一境,至是則據德之學與志道之學達於極則,亦即「一以貫之」之學之達於極則;蓋至是而即心即道,即心即天,為他人所莫能企及矣。所以有「知我者其天」之嘆也。後之儒者,乃即懸舉此聖學極高之一境以為教,使學者即此而學焉。試問懸舉此以為教者,果能自達於此境否乎?此既非孔門「默而識之」之訓,宜乎不能達於學不厭而誨不倦之地。則曷為不「循循然善誘人」,先博文,後約禮,且姑使教者、學者之同能達於顏子「喟然」之歎之猶為較切近而可冀乎?

李威嶺雲軒瑣記云:「論語吾十有五章,集注程朱一說,皆極可異。程云:『孔子自言其進德之序如此者,聖人未必然,但為學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後進,成章而後達耳。』夫自『志學」以至『從心所欲不踰矩』,此豈人人之定法?又必人人十年而一進,恐世間無印板事也。是惟夫子親身自驗,故能言之。其發端一『吾』字,斷非誑語。乃以為『未必然』,不知其何所見?朱云:『聖人生知安行,固無積累之漸,然其心未嘗自謂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間,必有獨覺其進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非心實自聖,而姑為是退託也。』夫自『志學』以至『從心所欲不踰矩』,分析得即明白,何得謂之『近似』?且已實在承當,又何嘗『不自謂已至此』?似此影響之談,皆由視生知之聖為不待學,而不知聖之自有其學,非猶夫人之學也。」今按:程朱所以必於此章為如是曲說者,亦有故。一則程朱論學,以志道、據德為本而當先,以依仁、游藝為末而在後,於孔門博文、約禮「下學」一段不免忽過,一開始便要學者在「仰鑽瞻忽」處用力,捨下學而求上達;先覓錢繩,再求散錢;故其為說有如此。此一也。又其一,程子言:「灑掃應對,直上承天德,若下學上達,其間更無階程層次。」於孔子十五始學,以至七十最終所詣,已一語道盡。若僅求之於言語文字,程子之說,亦無不是。而以教、以學,則大有階程層次。宋儒所言,不免窺其高而忽略其基址,與夫其建構之層累曲折矣。故朱子必謂「聖人固無積累之漸」。此又一也。並此二者,所以終不免於此章有曲說也。自儒學大統言,宋明儒終自與先秦儒有不同。不僅陸王為然,即程朱亦無不然。孔子固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當知所謂忠信如丘者,固非指孩提之童之有其良知良能言,實乃指凡十室之邑之成人言。此等忠信如丘之成人,即陽明所謂「黃金一兩之聖人」,亦即明儒所樂於稱道之「滿街皆是聖人」也。然孔子自言所以異於人者,乃不在其「忠信」,而在其「好學」。「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非教人學為忠信,乃本於人之忠信以為教。而所教者,則文與行之二者,所謂博文、約禮是已。孟子曰;「大匠能與人以規矩,不能與人以巧。君子欲其自得之。」惟其巧不能以與人,而欲其自得之,故大匠之所能與人者,僅止於規矩。故學必重於多見多聞。

而宋儒必分「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為二,又輕視見聞之知,教人直從事於德性之知以為學,故必首重據德與志道;而不知當先從事夫「下學」,先從事於游藝、依仁之學以漸求其「上達」,而漸企及於據德與志道之學焉。於是遂使學者不見規矩,而高論大匠之奇巧。夫大匠誠非無此奇巧之一境,惟非所以為學,亦非所以為教。此則學術本末先後之辨,所以終不能謂宋儒之無走失於孔學之原樣也。惟李氏又謂「聖人自有其學,非猶夫人之學」,則語猶有疵,仍易滋人之誤解。蓋聖人之下學,本亦猶夫人之學,非別有其學。惟其無以異於人之學,故曰「下學」焉。惟「小人下達,君子上達」,下達者,即達於其所學之一境而止。其學謂之「下學」,故其達亦謂之「下達」。而宋儒必以「人欲」釋下達,於是「天理」在君子,「人欲」屬小人,「志學」則必志於據德、志道,而儼若與游藝、依仁之學顯然有上下截之判,更不見其互通層累之一貫。此實宋學之失。至其由下學而互通層累以漸躋於上達之一境,此則為孔門教學之所以異於夫人之學者。然亦由乎夫人之學而以通以累,而始更有其上達之一境耳。固非無此「下學」,而徑可躋此「上達」之一境也。

(一九五六年八月香港新亞學報二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