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論語與中國文化傳統(1 / 1)

凡關心吾中華民族之生命前途,必連帶關心及於吾民族文化之傳統。凡關心吾民族文化傳統者,又必關心及於吾古聖先師之孔子。吾民族遠自伏羲、神農、黃帝以來,已歷兩千五百年之文化累積;下及春秋晚世,乃有孔子之誕生。故孔子乃是吾民族文化積累兩千五百年以後之一結晶。使非有民族文化兩千五百年以上之積累,則何得出生有孔子!而自孔子以後,迄今又逾兩千五百年。此一結晶,乃光輝燦爛,色澤鮮潤,歷久而彌新,屢化而益厚。故吾中華民族五千年之文化傳統,實惟孔子一人,承前啟後,可以作為其代表。

關心孔子,則必連帶關心及於論語之一書。「語」者,孔子語。大抵自孔子三十以後,迄於其死,前後四十餘年,因時因地,因人因事,而有所語。其具有主要意義者,皆載此書。「論」者,「討論」義。孔子四十年間所語何限。凡所記載於此書者,皆其門人弟子,及其再傳、三傳以下之弟子,日常所討論,而所拳拳服膺以終者。論又有「經綸」義。孔子語,經其一傳、再傳以下之弟子常所討論,而會合編製,成此一書。論又有「掄選」義。凡孔子語,經討論製成此一書外,尚有餘語,未經錄人,今尚散見於孟子、中庸、易大傳,以及春秋三傳,及孔子家語,乃及其他書中者,又何限。故論語者,乃孔子語,經其後世所討論,所經綸編製,由掄選而成之一書也。

今就論語一書之編製成書言,大概可分兩階段。自學而至鄉黨共十篇,稱上論。此為論語編製成書之第一階段。編製此十篇者,主要大概出於孔子門人有子、曾子兩人之再傳弟子之手。編製成書之年代,與主編人、助編人之詳細,則皆不可考。孔子死後,其門人弟子追念孔子,羣認為尊師講學,乃人生惟一大樂事;乃尋求選一人繼孔子為師,而相聚講學如舊,庶人生此樂猶獲維持。乃欲羣推有子繼孔子為師,謂有子似孔子。而曾子獨加反對,謂:「師事孔子,如秋陽以曝,江漢以濯。吾師既死,誰堪為繼。」其議遂不成。此故事見於孟子書之記載。則知當時孔門弟子,必曾有一時羣尊有子,欲推以為師;而曾子獨持異議,同學們始悟初意之非;則曾子亦必同時見尊。今論語第一篇,首章為孔子語,次章即為有子語,第三章又為孔子語,而第四章則為曾子語,則知此上論前十篇之編製,殆必由有子、曾子之門人弟子主其事。若以曾子語即為第三章,則若逕次於有子語之後,似於兩人有高下之分。今在曾子前,仍取孔子語居其先,則可避免此嫌耳。

惟孔子既死,其弟子各自分別開門授徒,勢散不復聚。但其所教,則共尊孔子。故孔門之三傳,乃亦同尊孔子,過於其親受業之師。乃有因其師言,親赴曲阜,以仰謁孔子之故居,而低迴不忍去;並有在此相聚而講學者。此風至戰國之末,下迄漢初而不衰。是必此輩相聚於曲阜孔子之故里,各出具隨身攜帶,長日所討論講誦之孔子語,而互為對勘;乃有合編一書之動議。其事決不限於有、曾兩家之弟子。或可始於兩家弟子之初傳,而必當待於有、曾兩家以外其他門人之再傳弟子,或更待及於三傳弟子之時,而上論之書始成。則更若合適也。及上論既成,此風已開,而各項材料尚絡續彙集,於是乃有下論十篇之再次編成。則其事更後。

故論語一書之成編,當上距孔子之死,有兩百年之久。其事當在秦併六國之前不久,而天下復歸於一統。故論語成書,實乃當時吾中華民族學術界一共業也。孔子自言:「我學不厭,教不倦而已。」孔子以其所學,公之其門弟子,又各自廣其師傳,以公之於各自之門人。至其編成此書,則不知出於誰何人、幾多人之手。要之,則已歷兩百年之長時期。此非一共業而何?

今再就論語一書之內容言之。其上論首篇學而篇之首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孔子之道亦大矣,何以教人?首之曰「學而時習」,繼之曰「朋來遠方」。人孰不當學,學又曷可無朋?孔子教人首在此。至於學之所得,他人之知不知,則可勿以為重。則孔子之教,即在教人一共業也。孔子所教,最重在仁道。然仁道極難講。學而篇第二章:

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

有子提出「孝弟」二字,其誰不當學?又誰不能學?仁之本即在孝弟,亦一共業也。第三章又為孔子語,曰:

巧言今色鮮矣仁。

仁道難學,先求其毋不仁。日常人生中,言不求巧,色不求令,此又可知而可學者,仍是人人一共業也。第四章則為曾子語,曰:

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孝弟行於家門之內,忠信則推之家門之外。孔子之教人最首要者,在教人孝弟、忠信。孔子曰:「學而時習。」曾子則曰:「傳不習乎?」曾子則時習孔子之所傳。曾子不自立教,即教孔子之所教。孔子亦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則孔子亦未當自立教,即自述其好古而學之所得耳。是則所謂學者,非人生一共業而又何耶?此之所謂「共業」,即孔門之所謂「道」也。使非人人行之,則又何得為道!而人人由之,則即是一共業矣。

學而篇先有子,後曾子,亦非於二人有先後之分。有子言孝弟,宜在前。曾子言忠信,宜在後。論語先及此兩人,亦非於兩人有特尊。有志仁道,則孝弟、忠信宜先及也。苟使習於巧言令色,則又烏得為人忠信?然則即觀於學而篇前四章之編列,則論語一書,豈不經精詳之討論,而可率爾拉雜以成之乎?然而此等艱苦經營,其出於誰何人、誰幾人之手?則姓名泯滅,無可考矣。孔子更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論語前十篇之編成,則洵出於後生可畏者之手。孔子之言,亦信而有徵矣。

茲再考下論後十篇。首先進: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我從先進。」孔子弟子分前後兩批,孔子去魯赴衛前從遊者為「先進」,孔子自衛返魯後從遊者為「後進」。

孔門講學,其未用則多講孝弟、忠信。及用之,則講禮樂。此乃於政治、社會、教化、陶冶見大作用。前輩弟子心切用世,故於禮樂僅講求大略。後輩弟子已值孔子晚年,用世之心已淡,而講求禮樂則日益精詳。故前輩於禮樂猶野人多質樸之氣,後輩於禮樂日臻文雅,有君子之風。而孔子則有「如用之則我從先進」之慨。此見孔門學風先後轉變。而孔子心情之所寄,則尤在彼不在此。故次章繼之曰:

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相從於陳、蔡之門人,則全屬先進。先進中有未從孔子出遊,而先孔子卒者。有從歸而先卒,或者出仕,未能常相聚於孔子之門者。於是繼之以孔門四科之分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所舉其成材者之名字,惟最後文學一科,游、夏兩人為後進,其前三科則皆屬先進。則孔子心之所重,其偏在先進尤可知。故孔子曰:「甚矣,我衰也,久矣我不復夢見周公。」是則孔子屢常夜夢周公,逮其不夢,乃歎自己精力之衰。斯其有志用世,亦可謂情見乎辭矣。

然孔子又曰:

君子不器。

又曰: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人生在世,不能離羣獨為一人,必在羣中為一人。曰孝弟,曰忠信,曰禮樂,皆在羣中為人,即「為己之學」者。只求完成成成其己,不求供人使用。器則供人使用,又為得為君子?孔子晚年最稱顏淵,曰: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當知為世用,則須行使出你那一套道來。世不用你,則須把你一套道好好藏起。如此則無論用、舍,總是好好完成了你一己,此之謂「為己之學」。孔子又稱子貢曰:「汝器也」。問:「何器」?曰:」瑚璉之器。」此乃宗廟寶器,雖亦是器,然亦不能隨便使用。故孔子教人為己,為君子。君者,羣也。只在教你為羣中一理想人。人人為羣中一理想人,則此羣亦自為一理想羣。

修己、齊家、治國、平天下,吾道一以貫之,即在此。故孔門之學,乃人人「為己」之學,亦即人人「為羣」之學。捨卻己,何有羣?但捨卻羣,又何有己?故孔門之學,在道義上,則人人為己,亦為羣。但在功利上,則人人無己,亦無羣。舍之則藏,豈不亦無了羣,但仍有一後世之羣在。後生可畏,斯即在後世羣中矣。

孔子生平只以斯道修己,只以斯道教人,何嘗有意自我表現來。及其晚年,知道不行,乃寫了一部春秋。但春秋亦只是記錄了前世人羣事,何嘗有志在自我表現上。孔子教人語,只由其受教者各自記錄,孔子自己卻從不曾親寫下一語。其受教者,同時不僅只記錄了孔子語,又記錄了一些同學間之語。如顏淵是當時同學中最受尊崇之一人,凡顏淵語,記錄在論語中的,並非顏淵自有他的學生把來記錄了;都是由其同時同學記錄下,亦同樣流傳在孔門之再傳、三傳弟子中:

而亦把來編入論語。而孔門的後進弟子,則與先進不同。孔子死後,他們各自開門授徒,從事教育工作,但他們都不是講他們自己的一套,卻都在講他們先師孔子的一套;把他們記錄下的孔子語來教。當然他們也不免有些自己的話,給弟子記錄下,但真是少之又少,在今論語中亦有編入。實也不能算是他們話,只是他們在輾轉代達孔子話。至於第三代以下,則更少語言流傳,亦全不見於論語書中。但論語一書,卻全由此輩不知姓名、全無語言傳下的人編製而成。而其編製此書,又極寓深義。即如舉上論首篇學而之前四章,下論首篇先進之前三章,其中寓義甚深,已可見其梗概。今不知「先進後進」一章,以及「四科十哲」之記錄,果出於何人之手?然其流傳討論,以及編製於下論之第一篇之首,則必出於師承孔門後進之後學,則斷無可疑。抑且上論首學而篇,次即為政篇,則孔子平日講學精神所在,不待下論之先進篇,已在上論中亦早顯見矣。

此又見論語一書編纂之精心。果使孔門無後進,其後進弟子無分別為師道作宣揚,則孔子仲尼之姓名,亦可在若存若亡之境。而何有其在後世之至聖先師之尊嚴地位,得以常深存顯耀於吾中華民族兩千五百年來之人人心中,而成為吾中華文化傳統一共同理想嚮往目標之一境界之存在乎?

論語一書,自西漢以來,已成為吾中國讀書人一部人人必讀書。孔子則成為吾中國共尊之至聖先師。直至於晚清之末兩千年無變。非無其他書可讀,然必其書近於論語,與論語可以聲息相通,肝膽相照,追隨論語在同一道路上,則其書受讀之範圍必更廣。亦非無其他人可尊,然其人亦必能與孔子聲息相通,肝膽相相相照,追隨孔子在同一道路上,則其人受敬之程度必更高。中國人幾成為孔子之化身,孔子則成為中國人之縮影。換言之,孔子乃成為五千年來中國人一樣品。孔子與中國民族、中國文化,幾乎一而三,三而一。居今而論,中國民族、中國文化,捨孔子則幾乎無從說起。

然此實吾中國人自孔子以來兩千五百年來一大共業,以相與天成此一現象。否則孔子一人,乃及其及門之七十弟子,又與其此下再傳、三傳,以至五傳、六傳之孔門後人,相與天成此論語一書者,又誰歟能具此力量,使此下兩千五百年來之中國人,必共讀此書,共尊此人,創此形勢,以為驅迫,而無敢違逆。孟子曰:「聖人先得吾心之同然。」惟孔子為能發掘出在其前兩千五百年來中國人心之同然,又能引伸起此下兩千五百年來中國人心之同然,如此而己。故中國民族生命文化大統,乃中國人之人心同然之一種共業,而孔子特為其代表。如是而已。

今以最顯見者言之,中國民族生命,緜亙五千年,以迄於今,並世各民族,皆無與倫比。當前中國人已達十億之多,其他各民族亦無與倫比。即此一端,已見中國文化成就,至少有一獨出並世各民族之上之一顯例。其羣已至悠久至廣大,則生於其羣之內者,必有所滿足,而可無他求矣。

然而輓近一百年來,西化東漸,而人心大變。美其名曰「新文化運動」,實則為「西化」運動。回顧已往五千年,乃全無一是。論其政治,則曰「帝王專制」。論其社會,則曰「貴族封建」。論其思想,則曰「頑固守舊」。論其為犁庭掃穴之功,則罪魁禍首惟孔子一人。批孔、反孔、打倒孔家店,成為新文化運動之首要任務。而廢止漢字等次之。然而凡吾當身,乃及吾父五祖所見、所聞、所傳聞之三世經歷,乃使吾國人仍歸於途窮而思反,乃復有「復興文化」之呼聲,以及重再尊孔子之口號。

具實回顧中國史,孔子以前,孟子已言之,有聖之「任」、之「清」、之「和」,伊尹、伯夷、柳下惠三聖之品格各別。即孔子自言,亦曰「竊比吾於老彭」,未嘗謂己之獨出於前人也。

孔子之卒,即有墨翟、楊朱、莊周、老聃,以及其他先秦諸子,百家羣起而反孔子。兩漢以下,惟老聃猶能與孔子相抗衡。而印度佛教東來,下及唐代,幾乎釋迦、老聃與孔子如鼎足之三立。

而老、釋兩家,亦下迄今世而仍在。即論孔門,孔子生前已有「先進」「後進」之異。戰國之時,儒分為八。而孟、荀相異,尤為後人所熟知。兩漢以下,儒學定於一尊,而有漢儒,有宋儒,又有清儒之求由宋而反漢。則在儒學一系統內,亦復有門戶派別,種種分歧。則一部中國思想史,乃可謂是一部自由思想史。經、史、子、集,一切著作,皆可尋證。由於時代之變,自今以往,復有歐西文化之參入,此亦順理成章,又何足多異!惟當今之世,如何來做一像樣的中國人?此始是問題所在。若必謂須打倒傳統,與五千年來中國人相隔絕,故須取消中國人舊樣品孔子,來重新做人,則此事體大,該有鄭重討論之餘地。

今再擴而言之。印度有釋迦,西歐有耶穌,與中國有孔子,此三人實為舉世人類中普遍最受人信仰崇奉之三人。穆罕默德則較耶穌更後起,其受信仰之範圍亦更狹。惟佛教在印度久已衰歇,而其流傳在中國者,則日益滋盛,至今未已。而回教亦日在中國生根。最近百年來,耶教在中國亦驟盛。余曾遊韓國與日本,此兩國受中國文化陶冶深,至今兩國內多信奉孔子、釋迦,而耶、回勢力則幾乎無有,遠不能與在中國者相比。此見中國人氣量大,心胸寬,好學精深,喜有朋,易於接受新事物,新風氣,而能和平相處;尤能融為一爐,調劑融洽,使不見有衝突。孔子之能會通羲、農、黃帝、唐虞、夏、商、周三代,而使兩千五百年來之中國文化完成為一體,而傳之此下之中國;其功正在此。故曰「孔子何常師之有」。是則孔子不自外為一中國人。何以今日吾國人則必排除孔子,乃始得為此下一中國人?抑或必排除為一中國人,乃始獲為此下世界中一人?則我尚未見有能深闡此義,以告國人者。而批孔、排孔之風,在百年之內,有若是之張狂,則誠難以敘述也。

今日國人好言「人生」。惟人生當分兩方面:一曰「生活」,一曰「生命」。兩者問,實有甚大之不同。「生活」僅是其手段,而「生命」則是其目的。專就文學言,西方文學重在人的生活方面之敘述,而中國文學則更重在人的生命方面之表達。再論夫婦與家庭,西方亦以生活為重,而中國則更要在於生命之意義與價值。今再論三大教主,釋迦佛教則輕視生命,謂惟生、老、病、死四苦,而教人以清靜寂滅、求得涅槃為宗旨。耶穌則以原始罪惡論,教人信上帝,以死後盡魂得以重歸天堂為終極。此兩教同是輕視人之生活,而連帶忽視及於人之生命者。惟孔子能不忽視生活,而更重視其生命,令生命不即身而止。上有父母,下有子女,父傳子,子傳孫,以至於無窮,而相互搏成一民族之大生命,直迄於今。中國民族生命緜亙五千年,而有十億人之多,孔子立教之功,亦端在此。至如西方科學,則影響於人之生活方面者為多,即使繼漲增高,最近將來人類可達於純機器之生活,又使其能從地面生活擴大推進至太空生活,要之,不脫身體生活之一面。故西方科學雖日盛,終不放棄宗教,即其有關生命一面者。今吾國人慕效西方生活,提倡科學,亦又何必排斥孔子?此誠無以自圓其說者。

然繼今以往,吾國人縱仍慕效西化,一心追隨西方之科學人生;而犧牲生命,以務求生活之改進,則總非計之得者。古今中外,乃至千百世以下,亦寧有一不孝、不弟、不忠、不信、無禮、無樂而可有大羣善良之人生?大羣人生既破壞,私人生活又何從得改進?惟夫婦家庭,乃為人羣政治社會一切建築之基礎。亦惟孝弟、忠信、禮樂,斯繼今人類乃始有太平大同之望。而豈財富武力之所能預!則孔子之教,誠有其不可忽者,其惟吾國人善反之於己心,而一加思焉;則道不在遠,而即在吾方寸之間矣。孔子即在吾心,又何爭辨之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