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清代考证学002(1 / 1)

国学概论 钱穆 7160 字 3个月前

故戴氏弟子之传其学者,皆治字义、名物制度而不敢及于义理。

凌廷堪《东原先生事略状》:“先生之学,无所不通;而其所由以至道者,则有三:曰小学,曰测算,曰典章制度。至于《原善》《孟子字义疏证》,由古训而明义理,盖先生至道之书也。先生卒后,其小学之学,则有高邮王念孙、金坛段玉裁传之;测算之学,则有曲阜孔广森传之;典章制度之学,则有兴化任大椿传之;皆其弟子也。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吾所谓非者,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义理之学是也。故于先生之实学,诠列如右,而义理固先生晚年极精之诣,非造其境者,亦无由知其是非也。其书具在,俟后人之定论云尔。”

今按:凌氏此文,发明戴学传授,至有关系。盖东原一生精力所萃,及其著书成就,本在考古穷经一路。其晚年发挥义理,又深诋宋儒之意见臆说,而一本于古训。故传其学者,亦更不敢凭空说理,而惟益尽力于考古穷经之途。盖不敢遽希其师之所至,而惟依循其师之所由至者以为学,此亦当时学者谨慎忠实之一端也。段玉裁《戴先生年谱》,记先生初谓天下有义理之源,有考核之源,有文章之源。后数年,又曰:“义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义理又何源哉?”其后段氏重刻《戴东原集》,作序云:“玉裁窃以谓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自古圣人制作之大,皆精审乎天地民物之理,得其情实,综其终始,举其纲以俟其目,与以利而防其弊,故能奠安万世。先生之治经,凡故训、音声、算数、天文、地理、制度、名物、人事之是非善恶,以及阴阳气化、道德性命,莫不究乎其实。盖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既通乎性与天道,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用则施政利民,舍则垂世立教而无弊。浅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间,惑矣。”胡适《戴震的哲学》谓:“段氏既亲闻戴震义理为文章、考核之源之说,却又以为考核乃义理、文章之源,可见得一解人,真非易事。”不知段氏之意,以戴震所谓义理为考核、文章之源者,乃既通乎性与天道以后事,非下学所能妄希。至于所以求通乎性与天道者,则仍本诸考核。故段氏非明背师说,乃正所以善会师说也。戴学之所以卒不出于考核之途者,其故在此,不得尽归罪于戴派后学之无解人也。盖皖派本以承统走入革命,重自革命返归承统,其流变之迹如此。

而段、王小学,尤推绝业。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戴门后学,名家甚众,而最能光大其业者,莫如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及其子引之。故世称戴、段、二王焉。段氏书最著者,曰《说文解字注》《六书音韵表》。念孙书最著者,曰《读书杂志》《广雅疏证》。引之书最著者,曰《经义述闻》《经传释词》。戴、段、二王之学,所以特异于惠派者,惠派治经,如不通欧语之人读欧书,视译人为神圣,汉儒则其译人也,故信凭之不敢有所出入。戴派不然。封于译人不轻信,必求原文之正确,然后即安。惠派所得,断章零句,援古正后而已。戴派每发明一义例,则通群书而皆得其读。故惠派可名汉学,戴派则确为清学而非汉学。以爻辰纳甲说《易》,以阴阳灾异说《书》,以五际六情说《诗》,其他诸经义,无不杂引谶纬,此汉儒通习也。戴派之清学,则芟汰此等,不稍涉其藩,惟于训诂名物制度注全力焉。”今按:梁氏辨惠、戴学派异处,亦与王鸣盛说相合。惠派惟求其古,戴派则于古求是,然亦不能舍古以成学也。

此承东原“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之教者也。其私淑有凌廷堪,著《复礼》三篇,以“礼”字代“理”字。

《校礼堂文集·复礼下》:“《论语》记孔子之言备矣,但恒言礼,未尝一言及理也。颜渊问仁,孔子告之者惟礼,仁不能舍礼但求诸理也。盖求诸理必至于师心,求诸礼乃可以复性也。”

谓礼者,所以节情而复性。

《复礼上》:“夫性具于生初,而情则缘性而有。性本至中,而情则不能无过不及。非礼以节之,则何以复其性焉?”今按:此戴氏《疏证》已言之,曰:“礼者,天地之条理也。言乎条理之极,非知天不足以尽之。即仪文度数,亦圣人见于天地之条理,定之以为万世法。礼之设,所以治天下之情,或裁其过,或勉其不及,俾知天地之中而已矣。”此即凌氏之所本。

同时如焦循,

《雕菰楼文集·理说》(又见《论语通释》):“先王立政之要,因人情以制礼。后世不言礼而言理。九流之原,名家出于礼官,法家出于理官。齐之以刑,则民无耻。齐之以礼,则民且格。礼与刑相去远矣。惟先王恐刑罚之不中,于罪辟之中求其轻重,析及豪芒,无有差谬,故谓理官。而治天下则以礼,不以理也。礼论辞让,理辨是非。知有礼者,虽仇隙之地,不难以辞让处之。知有理者,虽父兄之前,不难以口舌争之。今之讼者,彼告此诉,各持一理,哓哓不已。为之解者,若直论是非,彼此必皆不服。说以名分,劝以孙顺,置酒相揖,往往和解。可知理足以启争,礼足以止争也。”

阮元,

《揅经室集·书学部通辨后》:“理必出于礼也。古今所以治天下者,礼也。五伦皆礼,故宜忠宜孝即理也。然三代文质损益甚多,且如殷尚白,周尚赤,礼也。使居周而有尚白者,若以非礼折之,则人不能争。以非理折之,则不能无争矣。故理必附乎礼以行。空言理,则可彼可此之邪说起矣。”今按:阮氏称凌廷堪《复礼篇》为“唐、宋以来儒者所未有”(见《揅经室集·次仲凌君传》),又极推焦循,故所论亦如出一辙。方植之为《汉学商兑》,引此辨之云(见《卷中之上》):“按顾亭林在关中论学曰:‘横渠蓝田之教,以礼为先。孔子教颜子博文约礼。君子为学,舍礼何由?’又曰:‘某年过五十,始知不学礼无以立。’然顾论主率履之礼,此主注疏训诂名物之礼。顾以孔门执礼约礼斥明儒心学纵恣之失,此以注疏名物制度破宋儒格物穷理之学。宗旨各有在也。此论出之最后,最巧,最近实,几于最后转法华。新学小生,信之弥笃,惑之弥众,争之弥力,主之弥坚,以为此论出,而宋儒穷理之说可以摧败扫**,万无可复置喙矣。”今按:据方氏此言,知戴派学者以礼代理之主张,其在当时所占之势力矣。方氏又辨顾氏言礼与戴派不同,则不知顾氏言礼虽主率履,而既主“经学即理学”,一切以尊古为归,则求明所以为率履之礼,自不得不取径于考核。戴派学者尽力于考核工夫,亦非不重率履,特不经考核,即率履无由耳。此则貌异实同。且戴派本自以亭林为宗,亦不必过为剖分也。

皆主其说。则稍稍纵言及于义理,即戴氏“圣人理义存乎典章制度”之意也。盖凡戴氏之斥宋儒以意见言理者,而其后学乃拘拘于考核古训。凡戴氏所谓“去私莫如强恕,解蔽莫如学”者,而其后学乃拘拘于考核古礼。明其字义即得其理。通其礼而守之,即足以去私而解蔽。此戴派学者之所孜孜以赴之者也。虽吴派学者,亦不出于古训、古礼之考核。故彼辈之所谓“实事求是”者,实未能实事以求是,乃考古以求是也。故吴、皖之学,推其极,终不出亭林“经学即理学”之一语,而与浙东之以文献证性命,颜、李之以习行修身心者,皆无当也。当汉学盛时,出而树反汉学之帜者,则有章实斋、方植之。实斋犹及与东原同时,正汉学全盛之日。

东原卒,实斋年四十。实斋卒在东原后二十四年。

其所著《文史通义》,于当时汉学频为深刻之攻击。曰:“《六经》皆史也。”

《文史通义·易教上》:“《六经》皆史也。《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

又《经解上》:“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

“古人之学不遗事物,未尝离事而言理。”

又《原学中》:“古人之学,不遗事物。”

又《易教上》:“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

又《经解中》:“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

“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不足与言道。”

又《原道中》:“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籍》,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

又《原道下》:“训诂章句,疏解义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则以萃聚之方,补遥溯之功,或可庶几耳。而经师先已不能无抵牾,传其学者又复各分门户,不啻儒、墨之辨也。则因宾定主,而又有主中之宾。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门径愈歧,而大道愈隐矣。”

又同上:“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

“搜罗遗逸,襞绩补苴,不足与言学。”

又《博约中》:王氏(应麟)诸书,谓之纂辑可也,谓之著述则不可也。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术则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劳神于经传子史,而终身无得于学者,正坐宗仰王氏,而误执求知之功力以为学即在是尔。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不可以骤几,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为学,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今之俗儒,且憾不见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颂》而不存七篇之阙,充其僻见,且似夫子删修,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遗逸焉。盖逐于时趋,而误以襞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

故学务当今而贵实用。

又《史释》:“传曰:‘礼时为大。’又曰:‘书同文。’盖言贵时王之制度也。学者但诵先圣遗言,而不达时王之制度,是以文为鞶悦絺绣之玩,而学为斗奇射覆之资,不复计其实用也。故道隐而难知,士大夫之学问文章,未必足备国家之用也。法显而易守,书吏所存之掌故,实国家之制度所存,亦即尧、舜以来因革损益之实迹也。故无志于学则已,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轚悦之文,射覆之学,虽极精能,其无当于实用也审矣。”

又同上:“学者昧今而博古,荒掌故而通经术,是能胜《周官》卿士之所难,而不知府史之所易也。故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学通于五史之义者也。”

又同上:“不知礼时为大,而动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是不守法之乱民也。故当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于《诗》《书》六艺之所垂。而学者昧于知时,动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蚕桑,讲神农之树艺,以谓可御饥寒,而不须衣食也。”

又《原学下》:“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务事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于属文,岂非道体之发挥。而擅于文者,终身苦心焦思以构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

因谓圣人学于众人,大成集于周公。

又《原道上》:“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于一阴一阳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周公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孔子虽大,可以一言尽之,曰:‘学周公而已矣。’”

又同上:“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宰我、子贡、有若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子。朱子以谓事功有异,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言矣。后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于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于是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

而卒归宗于浙东之学,言史,言经世,言性命,言行事,言学问,一以贯之,而溯源于阳明之教。

又《浙东学术》:“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

又同上:“史学所以经世,因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矣。”

又《原学中》:“夫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夫思亦学者之事也,而别思于学,若谓思不可以言学者,盖谓必习于事而后可以言学,此则夫子诲人知行合一之道也。极思而未习于事,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敝也。夫异端之起,皆思之过而不习于事者也。”

又《博约下》:“言学术功力,必兼性情。为学之方,不立规矩,令学者自认资之所近,与力能勉者,而施其功力,则王氏良知之遗意。”

盖戴派学者,其持论本与浙东王学相通,

东原学说与浙东关系已见上论。其论性语,尤多与阳明为近。凌廷堪主以礼为节情复性之具,而曰:“好恶者,先王制礼之大原也。性者,好恶二端而已。”(见《校礼堂集·好恶说》)亦与阳明“良知只是好恶”之说合。焦循子廷琥为其父《事略》,称:“府君于阳明之学,阐发极精。”今焦氏《孟子正义》及《文集》中语,依据良知立说者,极多。阮元《说一贯》《说格物》皆重习行,即实斋“必习于事而后可以言学”之意。又极推毛奇龄书。实斋亦谓“西河毛氏发明良知之学,颇有所得。而门户之见,不免攻之太过。虽浙东人亦不甚以为然”。盖专指其攻击朱子一端而言。

而其学问从人,则为亭林博雅一途。

《文史通义·朱陆》:“性命之说,易入虚无。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实而难。沿其学者,一传而为勉斋(黄榦)、九峰(蔡沈),再传而为西山(真德秀)、鹤山(魏了翁)、东发(黄震)、厚斋(王应麟),三传而为仁山(金履祥)、白云(许谦),四传而为潜溪(宋濂)、义乌(王祎),五传而为宁人(顾炎武)、百诗(闾若璩),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己守残,空言性命之流也。生乎今世,因闻宁人、百诗之风,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则通经服古之绪,又嗣其音矣。无如其人慧过于识,而气**乎志,反为朱子诟病焉,则亦忘其所自矣。”今按:此章氏谓戴学原于顾,实即原于朱也。然戴则攻宋,而章则以为“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故章氏论学,虽以浙东为归,而又曰:“浙东贵专家,浙西贵博雅,各因其习而习。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焉。”又曰:“师儒释理以示后学,惟著之于事物,则无门户之争矣。”盖戴氏力斥宋儒以意见言理,一时学者感于其说,往往不愿虚为门户彼此之争,如章氏与焦循皆是也。

故于亭林“经学即理学”之语,终不免受其牢笼。自章氏之论出,则顾氏之说自破,而吴、皖学者考核古训、古礼之精神,亦且废然而知返也。其后今文学派继起,乃于章氏之说,时有采获焉。

道光末,龚自珍、魏源皆今文学之健者,喜以经术作政论,讥汉学锢天下智慧为无用,皆与章氏说近。而《龚集》议论蹈袭章书尤显。

盖尝论之:当两汉经学极盛之际,而有王仲任;当两宋理学极盛之际,而有叶水心;当清代汉学极盛之际,而有章实斋。三人者,其为学之径途不必同,而其反经学尚实际之意味则同。是亦足见浙学精神之一端也。方植之著《汉学商兑》,成于道光时,较章氏书为晚出。

《汉学商兑·序例》成于道光丙戌(六年)四月,又有《重序》一篇,不著年月,当尚在丙戌后。《仪卫轩文集》附录其门人苏惇元所为传,亦谓:“道光初,汉学之焰尤炽,先生乃著《汉学商兑》辨析其非”云云。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谓方书成于嘉庆间,误也。

其论训诂之不得真,

《汉学商兑》卷中之下:“夫谓义理即存乎训诂,是也。然训诂多有不得真者,非义理何以审之?夫古今先师相传,音有楚、夏,文有脱误,出有先后,传本各有传祖;不明乎此,而强执异本异文,以训诂齐之,其可乎?又古人一字异训,言各有当,汉学家说经,不顾当处上下文义,第执一以通之,乖违悖戾,而曰义理本于训诂,其可信乎?言不问是非,人惟论时代,以为去圣未远,自有所受,不知汉儒所说,违误害理者甚众。如康成解《草虫》‘觏止’为**,此可谓求义理于古经中乎?《史记》引《书》‘在治忽’为‘来始滑’,伏生今文作‘采政忽’,此明为音字相乱,今人犹曲为解之,此可谓明道者词乎?《尧典》稽古,郑氏训为‘同天’,解者以《说文》稽从禾(古兮切),禾木曲头,止,不能上极于天而止,是上同之义;此等训诂,可谓成词者未有能外于小学文字乎?汉学诸人,释经解字,谓本之古义者,大率祖述汉儒之误,傅会左验,坚执穿凿,以为确不可易。如以箕子为‘荄滋’,‘枯杨’为‘姑杨’,‘蕃庶’为‘蕃遮’,数百千条,迂晦难通。何义门云:‘但通其训诂而不辨义理,汉儒之说《诗》,皆高子也。’信乎!”今按:同卷又有论专恃《说文》十五谬,文长不录。

古制之不足追,

《汉学商兑》卷下:“汉学诸人,坚称义理存乎训诂典章制度,而如《考工》车制,江氏有考,戴氏有图,阮氏、金氏、程氏、钱氏皆言车制,同时著述,言人人殊,讫不知谁为定论。他如蔡氏赋役,沈氏禄田,任氏、江氏、盛氏、张氏宫室,黄氏、江氏、任氏、戴氏衣冠冕弁,各自专门,亦互相驳斥,不知谁为真知定见。庄子所谓有待而定者耶?窃以此等明之固佳,即未能明,亦无关于身心性命、国计民生学术之大。物有本末,是何足臧也?以荀子法后王之语推之,则冕服、车制、禄田、赋役等,虽古圣之制,亦尘饭木胾耳。何者?三统之建,忠质之尚,井田、礼乐诸大端,三代圣人,已不沿袭,又何论后世,而欲追古制乎?”

与夫义理之不必存乎典章制度,

《汉学商兑》卷中之下:“至谓古圣义理,即存乎典章制度,则试诘以经典所载钦、明、安、恭、让、慎、诚、忠、恕、仁、孝、义、信、慈、俭、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贱利、重义、杀身成仁,反而言之,曰骑、泰、奢、肆、苟、妄、自欺、谗谄、贪鄙,凡诸义理,皆关修齐治平之大,实不必存乎典章制度,岂皆为异端邪说与?而如戴氏《七经小记·学礼篇》中所记冠弁诸制,将谓即以尽天下之义理与?”

又卷中之上:“礼者为迹,在外居后;理是礼之所以然,在内居先。而凡事凡物之所以然处皆有理,不尽属礼也。夫言礼而理在,是就礼而言理。言理不尽于礼,礼外尚有众理也。即如今人读书作文学百艺,以及天文、算数、兵谋、讼狱、河防、地利一切庶务,谓曰须明其理,则人心皆喻。谓曰此皆是礼之意,则虽学士亦惶惑矣。”

皆亦言之有理。虽所见不能如章书之大,要亦当时汉学一有力之反响也。盖乾、嘉诸儒古训、古礼之探究,其终将路穷而思变,亦观于二氏之言而可知矣。于是继吴、皖而起者,有《公羊》今文之学。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两汉时今古文斗争一大公案,南北朝以降,经说学派,只争郑、王。唐陆德明著《释文》,孔颖达著《正义》,皆杂宗郑、王,今所传《十三经注疏》,皆汲晚汉古文家之流。西汉所谓十四博士,其学说仅存者,惟《春秋公羊传》之何(休)注而已。自宋以来,程、朱等亦遍注诸经,而汉、唐注疏废。入清代,则节节复古。顾炎武、惠士奇辈,专提倡注疏学,则复于六朝、唐。自阎若璩攻《伪古文尚书》后,证明作伪者为王肃,学者乃重提南北朝郑、王公案,绌王申郑,则复于东汉。乾隆以来,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矣。悬崖转石,非达于地不止,则西汉今古文旧案,终必须翻腾一度,势则然矣。”

治《公羊》者,始于常州。刊落训诂名物,而专求其所谓“微言大义”者,显与皖派戴、段之徒,取径不同。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清代分裂之导火线,则经学今古文之争也。今文学之中心在《公羊》,清儒既遍治古经,戴震弟子孔广森始著《公羊通义》,然不明家法,治今文者不宗之。今文学启蒙大师,则武进庄存与也。存与著《春秋正辞》,刊落训诂名物之末,专求其所谓微言大义者,与戴、段一派所取途径全然不同。其同县后进刘逢禄继之,著《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凡何氏(休)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如‘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诸义,次第发明。其书亦用科学的归纳研究法,有条贯,有断制,在清人著述中,实最有价值之创作。”今按:汉学贵实事求是,《公羊》家舍名物训诂而求微言大义,已失汉学精神。《公羊》家以“惟王者后然后改元立号,《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禄即位”,孔颖达辨之曰:“诸侯于其封内,各得改元,《传》说郑国之事云:僖之元年,朝于晋;简之元年,士子孔卒。是诸侯皆改元,非独鲁也。”《公羊》家以“王二月、王三月谓存夏、殷”,程子辨之曰:“事在二月,则书王二月。在三月,则书王三月。无事则书时,书首月。”是也。《公羊》家以“荆者州名,州不若国”,家铉翁辨之曰:“荆者,楚本号。宣王之诗曰:‘蠢尔蛮荆。’当时固以荆目之。东迁后革号为楚。《春秋》先书荆,后书楚,因鲁史旧文耳。”推此类言之,《公羊》“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之说,皆虚。其他深文曲解,后人明白辨正者,无虑数百条。刘氏之书,一不之审,徒知株守何氏一家之说,而梁氏称之谓“亦用科学的归纳研究法,在清人著述中为最有价值之创作”者,是亦未脱经生门户之见者也。

盖其渊源所自,亦苏州惠氏尊古而守家法之遗,而又不甘为名物训诂,遂遁而至此也。

刘逢禄《公羊春秋何氏解诂笺叙》:“余尝以为经之可以条例求者,惟《礼·丧服》及《春秋》而已。经之有师传者,惟《礼·丧服》有子夏氏,《春秋》有公羊氏而已。汉人治经,首辨家法。然《易》施、孟、梁邱,《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师说今皆散佚,十亡二三。世之言经者,于先汉则《古诗》毛氏,于后汉则《今易》虞氏,文辞稍为完具。然毛公详故训而略微言,虞君精象变而罕大义。求其知类通达,显微阐幽,则《公羊传》在先汉有董仲舒氏,后汉有何邵公氏;《子夏传》有郑康成氏而已。先汉之学,务乎大体,故董生所传,非章句训诂之学也。后汉条理精密,要以何劭公、郑康成二氏为宗。《丧服》之于五礼,一端而已。《春秋》始元终麟,天道浃,人事备,以之网罗众经,若数一二,辨白黑也。”今按:刘氏此叙,自述专治《公羊》来历,最为明白。其笃信师传,守家法,为吴学嫡传。其以条例求经,则带皖学色彩。其不愿为章句训诂而务大体,则章、方诸人攻击汉学之影响也。盖吴派本自革命走入承统,又自承统复归革命,则为今文学之渊源耳。

其后以信《公羊》而信今文,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今文学之初期,则专言《公羊》而已,未及他经。然因此知汉代经师家法,今古两派截然不同,知贾(逵)、马(融)、许(慎)、郑(玄)殊不足以尽汉学。时辑佚之学正极盛,古经说片语只字,搜集不遗余力。于是研究今文遗说者渐多,然皆不过言家法同异而已,未及真伪问题也。”

又以信今文而疑及古文,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道光末,魏源著《诗古微》,始大攻《毛传》及《大小序》,谓为晚出伪作。其言博辨,比于阎氏之《书疏证》。同时邵懿辰亦著《礼经通论》,谓《仪礼》十七篇为足本,所谓《古文逸礼》三十九篇者,出刘歆伪造。而刘逢禄故有《左氏春秋考证》,谓此书本名《左氏春秋》,不名《春秋左氏传》,乃记事之书,非解经之书。其解经者,皆刘歆所窜入。《左氏传》之名,亦歆所伪造。盖自刘书出而《左传》真伪成问题,自魏书出而《毛诗》真伪成问题,自邵书出而《逸礼》真伪成问题,若《周礼》真伪,则自宋以来问题久矣。初时诸家不过各取一书,为局部的研究而已。既而寻其系统,则此诸书者,同为西汉末出现。其传授端绪,俱不可深考,同为刘歆所主持争立。质言之,则所谓古文诸经传者,皆有连带关系,真则俱真,伪则俱伪。于是将两汉今古文之全案,重提覆勘,则康有为其人也。”今按:疑古文诸经而蔽狱于刘歆,方望溪已先有此说,惟后无嗣响。至康氏之论出,乃震动一世视听。凡一学说之成熟,必具有相当之机缘,于梁氏此论可以见也。

于是汉学家之以尊古始者,乃遂以疑古终焉。至于康有为出,著《新学伪经考》,而后疑古之思,乃达于极端焉。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今文学运动之中心,曰南海康有为。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著《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废其旧说,著书曰《新学伪经考》。伪经者,谓《周礼》《逸礼》《左传》及《诗》之《毛传》,凡西汉末刘歆所力争立博士者。新学者,谓新莽之学。时清儒诵法许、郑者,自号曰汉学。有为以为此新代之学,非汉代之学,故更其名焉。《新学伪经考》之要点:一、西汉经学,并无所谓古文者。凡古文皆刘歆伪作。二、秦焚书并未厄及《六经》,汉十四博士所传,皆孔门足本,并无残缺。三、孔子时所用字,即秦、汉间篆书,即以文论,亦绝无今古之目。四、刘歆欲弥缝其作伪之迹,故校中秘书时,于一切古书,多所羼乱。五、刘歆所以作伪经之故,因欲佐莽篡汉,先谋湮乱孔子之微言大义。”

今按:康氏所疑,多无证武断。如谓焚书未及《六经》,《六经》不残缺云云,尤为失实。汉代今古文争论真相,已详本编第三、四章,此不具论。

又为《孔子改制考》,然后清儒古训古礼、师传家法之研求,乃一转而入于创法立制、论政经世之涂焉。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近人祖述何休以治《公羊》者,若刘逢禄、龚自珍、陈立辈,皆言改制,而有为之说实与彼异。有为所谓改制者,则一种政治革命,社会改造的意味也。故喜言‘通三统’。三统者,谓夏、商、周三代不同,当随时因革也。喜言‘张三世’。三世者,谓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愈改而愈进也。有为政治上变法维新之主张,实本于此也。”

又为《大同书》,则其理想乃与今世所谓世界主义、社会主义者多合符契,益复非区区经生考核之所能范围焉。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右两书(《伪经考》《改制考》),皆有为整理旧学之作,其自身所创作,则《大同书》也。有为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谓升平世为小康,太平世为大同,乃衍其条理为书,略如左:

一、无国家,全世界置一总政府,分若干区域。

二、总政府及区政府皆由民选。

三、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

四、妇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儿童出胎者入育婴院。

五、儿童按年入蒙养院,及各级学校。

六、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

七、病则入养病院。老则入养老院。

八、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为各区最高之设备,入者得最高之享乐。

九、成年男女,例须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

十、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劳作所入自由享用。

十一、警惰为最严之刑罚。

十二、学术上有新发明者,及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别劳绩者,得殊奖。

十三、死则火葬。火葬场比邻为肥料工厂。”

盖清自咸、同之际,洪、杨倡乱,江南荼毒,文献**尽,学者不克复振其业。又自鸦片战后,外患迭乘,志士扼腕,思自湔祓,经世致用之念复起。而海禁既开,西学东渐,穷经考古,益不足以羁絷其智慧。康氏以今文《公羊》之说,倡为变法维新,天下靡然从风,而乾、嘉朴学亦自此绝矣。训诂考证之业,固已路穷必变,而其推转之机,亦时会之有以促成之也。时惟定海黄以周,

《碑传续集》缪荃孙《黄先生(以周)墓志铭》:“国朝讲学之风,倡自顾亭林。顾氏尝云:‘经学即是理学。’(先生)体顾氏之训,上追孔门之遗言,而《三礼》尤为宗主。意在核明古礼,示后圣可行。所著《礼书通故》,先王礼制备焉。至其道德性命之学,则在辨虚无,辨绝欲,以执一端立宗旨为贼道,悉折衷经训,以烛叛惭疑枝邪离遁穷之情。所著《经训比义》三卷,列二十四目,谓博文约礼,圣门正训。学者欲求孔圣之微言大义,必先通经。经义难明,必求诸训诂声音,而后古人之语言文字,乃了然于心目。不博文,能治经乎?既治经矣,当约之以礼。又谓礼者,理也。天理之秩然者也。考礼即穷理。后儒舍礼而言理,礼必征实往古,理可空谈任臆也。先生以经学为理学,即以礼学为理学。顾氏之训,至先生而始阐。”

今按:缪氏此文,颇足见朴学家为学之取径,及目标所在,故并附录以为参证。

德清俞樾,瑞安孙诒让,尚守朴学榘镬。

章炳麟《瑞安孙先生哀辞》:“吴、越间学者,有先师德清俞君,及定海黄以周元同,与先生三,皆治朴学,承休宁戴氏之术,为白衣宗。”

然亦抱残守缺,弗能为风会宗矣。今综观有清一代学术,则顾氏“经学即理学”一语,不可不谓为其主要之标的。彼辈欲于穷经考古之中,发明一切义理,其愚而无成,可弗待言。然乾、嘉诸儒以下,其治学方法之精密,则实有足多者。近人胡适,盛称以为合于科学的精神。

《胡适文存》卷二《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中国旧有学术,只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朴学一个名词,包括甚广,大要可分四部分:

一、文字学包括字音的变迁,文字的假借通转等等。

二、训诂学训诂学是用科学的方法,物观的证据,来解释古书文字的意义。

三、校勘学校勘学是用科学的方法,来校正古书文字的错误。

四、考订学考订学是考定古书的真伪,古书的著者及一切关于著者的问题的学问。

现在且先看汉学家所攻击的几种方法:

一、随意改古书的文字。

二、不懂古音,用后世的音来读古代的韵文,硬改古音为叶音。

三、增字解经。例如解“致知”为“致良知”。

四、望文生义。例如《论语》“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本有错误。宋儒硬解为“耻者不敢尽之意,过者欲有余之辞”,却不知“而”字是“之”字之误。

汉学家方法的根本观念可以分开来说:

一、研究古书,并不是不许人有独立的见解,但是每立一种新见解,必须有物观的证据。

二、汉学家的证据,完全是例证。

三、举例作证,是归纳的方法。举例不多,便是类推的证法。举例多了,便是正当的归纳法。类推与归纳,不过是程度的区别。其实他们的性质,是根本相同的。

四、汉学家的归纳手续不是完全被动的,是很能用假设的。他们所以能举例作证,正因为他们观察一些个体的例之后,脑中先已有了一种假设的通则,然后用这通则所包涵的例来证同类的例。他们实际上是用个体的例来证个体之例,精神上实质上是把这些个体的例所代表的通则演绎出来。故他们的方法是归纳和演绎同时并用的科学方法。

他们用的方法,总括起来,只是两点:一、大胆的假设。二、小心的求证。假设不大胆,不能有新发明;证据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

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亦推极其学风之美。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正统派之学风,其特色可指者略如下:

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

二、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类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

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

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

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

六、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

七、所见不合,则用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

八、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

九、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体贵朴实简洁,最忌言有枝叶。

盖自有清儒之训诂考核,而后古书可读,诚为不可埋没之功。其学风之朴诚笃实,亦自足为后人所慕仰。然其间工诣既有高下,得失亦复互见。

焦循《雕菰集·辨学》:“今学经者众矣,而著书之派有五:一曰通核,二曰据守,三曰校雠,四曰摭拾,五曰丛缀。此五者,各以其所近而为之。通核者:主以全经,贯以百氏,协其文辞,揆以道理。人之所蔽,独得其间。可以别是非,化拘滞,相授以意,各慊其衷。其弊也,自师成见,忘其所宗。故迟钝苦其不及,高明苦其太过焉。据守者:信古最深,谓传注之言坚确不易。不求于心,固守其说,一字句不敢议。绝浮游之空论,卫古学之遗传。其弊也,跼蹐狭隘,曲为之原。守古人之言,而失古人之心。校雠者:《六经》传注,各有师授,传写有讹,义蕴乃晦。鸠集众本,互相纠核。其弊也,不求其端,任情删易。往往改者之误,失其本真。宜主一本,列其殊文,俾阅者参考之也。摭拾者:其书已亡,间存他籍,采而聚之,如断圭碎璧,补苴成卷。虽不获全,可以窥半。是学也,功力至繁,取资甚便,不知鉴别,以赝为真,亦其弊矣。丛缀者:博览广稽,随有心获。或考订一字,或辨证一言,略所共知,得未曾有。溥博渊深,不名一物。其弊也,不顾全文,信此屈彼。故集义所生,非由义袭。道听涂说,所宜戒也。五者兼之则相济,学者或具其一而外其佘,余患其见之不广也,于是乎辨。”

最其所至,实亦不过为考史之学之一部。

柳翼谋《中国文化史》:“世尊乾、嘉诸儒者,以其以汉儒之家法治经学也。然吾谓乾、嘉诸儒独到者,实非经学而为考史之学。考史之学,不独赵翼《二十二史劄记》,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或章学诚《文史通义》之类,为有益于史学也。诸儒治经,实皆治史。或辑一代之学说,如惠栋《易汉学》之类。或明一师之家法,如张惠言《周易虞氏义》之类。于经义亦未有大发明,特区分畛域,可以使学者知此时代此经师之学若此耳。其于《三礼》,尤属古史之制度。诸儒反复研究,或著通例,如江永《仪礼释例》,凌廷堪《礼经释例》之类。或著专例,如任大椿《弁服释例》之类。或为总图,如张惠言《仪礼图》之类。或为专图,如戴震《考工记图》,阮元《车制图考》之类。或专释一事,如沈彤《周官禄田考》,王鸣盛《周礼军赋说》,胡匡衷《仪礼释官》之类。或博考诸制,如金鹗《求古录礼说》,程瑶田《通艺录》之类。皆可谓研究古史之专书。即今文家标举《公羊》义例,如刘逢禄《公羊何氏释例》,凌曙《公羊礼说》之类,亦不过说明孔子之史法,与《公羊》家所讲明孔子之史法耳。其他之治古音,治六书,治舆地,治金石,皆为古史学,尤不待言。惟限于三代语言文字制度名物,尚未能举历代之典籍,一一如其法以治之,是则尚有待于后来者耳。”

又以限于时代,缺点尚多。发扬光大,正有待于以后之努力。

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这三百年的古学研究,在今估计,还有许多缺点:一、研究范围太狭,学者的聪明才力,被几部经书笼罩了。况且在这个狭小的范围里,还有许多更狭小的门户界限。有汉、宋学的分家,有今、古文的分家。甚至于治一部《诗经》,还要舍东汉的郑《笺》而专取西汉的毛《传》。二、太注重功力而忽略理解。学问的进步,一是材料的积聚与剖解,一是材料的组织与贯通。前者靠精勤的工力,后者全靠综合的理解。这三百年中,几乎只有经师而无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无史家,只有校注而无著作。三、缺乏参考比较的材料。宋、明理学家所以富于理解,全因六朝、隋唐以后佛家与道士的学说,用作一种参考比较的资料。清朝的学者,始终脱不了一个陋字。我们如要想提倡古学研究,应该注意:一、扩大研究的范围,二、注意系统的整理,三、博采参考比较的资料。”

要其风尚所归,略与两汉经生及隋唐注疏、翻译同其情趣。整理积叠,以贻后者多。空所依傍,自辟户牖,殆非所长。以视夫先秦、魏晋、宋明诸朝,直抒己见,称心而道者,则为不同道也。此则清代汉学之大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