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之验,在于好恶。
《传习录下》:“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故阳明言工夫,要在“事上磨练”,
《传习录上》:“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
《传习录中》:“我此间讲学,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
而主于“诚意”。
《文集·与王纯甫》:“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
《传习录中》:“诚意之说,自是圣人救人用功第一义。”
《传习录下》:“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
又:“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黄)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会得来,此个工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亦曰“谨独”。
《传习录上》:“(陆)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则在谨独。’”
又:“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掩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
亦曰“立志”。
《传习录中》:“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
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
《传习录下》:“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其实皆求能“诚意”耳。诚意之极,即是“知行合一”。
《传习录上》:“(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维贤往复辨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致良知”则即是“诚意”也。
《传习录中》:“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
又:“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
故“格物”“致知”“诚意”三者,一以贯之。
《传习录中》:“意欲温凊,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凊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凊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凊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凊,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凊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凊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凊之物格,然后知温凊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温凊之良知,而后温凊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
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易简直捷,无他道也。而推其极,亦归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大学问》:“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也。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
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此北宋以来理学家精神命脉之所寄也。濂溪、横渠求之外,明道识之心,伊川为明道补偏而言致知格物,晦庵承之,推极其说,乃复通于濂溪、横渠。然以读书格物穷理之功,而返之于当身,则终不脱明道“居敬”之意。
谢无量《朱子学派》论宋儒重气象云:“为学之法,在先讽诵《语》《孟》《学》《庸》四书,体认其言外之意,以求圣贤之真气象。《近思录》至特设《圣贤气象》一门。程明道曰:‘仲尼元气也,颜子春气也,孟子则秋杀尽见。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观其言皆可知之矣。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孟子其迹著。以求之于气象也。’又《论语集注》:‘巧言令色’,朱《注》曰:‘圣人辞气不迫切。’‘子夏贤贤易色’,《集注》:吴才老曰:‘词气之间,抑扬过甚。’《孟懿子问孝章》朱《注》:‘词气浑然,又若不专为三家发者,所以为圣人之言也。’又《温良恭俭让章》朱《注》:‘圣人过化存神之妙,未易窥测;然即此以观,则其德盛礼恭,而不愿乎其外,亦可见矣。学者所当潜心而勉学也。’此等亦是于气象求之,实为宋儒解经之特色。自是以来,学者皆以窥见圣贤气象为亟。如《论语》‘回也不改其乐’,‘曾点舞雩’,‘回也屡空’等章,及《中庸·鸢飞章》之类,几成禅家中一种公案,恒为辨论所集矣。”今按:宋儒言气象,与言主敬一脉,皆主吾心之体认。朱子虽极论格物之义,到底走在明道路下,即此可证。
象山主“先立乎其大者”,而曰:“格物者,格此者也。”然提挈有余,阐发未遑,亦无以夺晦庵读书穷理之守。
《明儒学案·师说》:“阳明所极力表章者,乃在陆象山,遂疑其或出于禅。禅则先生固尝逃之,后乃觉其非而去之矣。夫一者诚也,天之道也。诚之者明也,人之道也。致良知是也。因明至诚、以人合天之为圣,禅有乎哉?即象山本心之说,疑其为良知之所自来,而求本心于良知,指点更为亲切。合致知于格物,工夫确有循持。较之象山混人道一心,即本心而求悟者,不犹有毫厘之辨乎?”今按:此节辨陆、王极细。故象山不足以夺晦庵之说,必俟夫阳明而后足以代兴也。
及阳明出,单提“致良知”一语,从行事着眼,而后“吾心”之与“外物”,“居敬”之与“穷理”,皆可以沟贯而无阂。盖明道、象山偏于内,其失也涵养持守而无进学,不免于空疏。伊川、晦庵偏于外,其失也记诵博览而无凑泊,不免于支离,惟阳明即本吾心之真诚发露,而一见之于行事,即知即行,相寻而长,乃可以超乎居敬穷理之上,而收心物兼济、内外交尽之功也。故言宋明理学者,濂溪、横渠究极宇宙万物本原一派,终不免为断港绝潢。虽朱子《格物补传》之说,汪洋恣肆,汇为大观,亦复非朝宗所极。而明道“识仁”之意,至姚江出而言“致良知”,乃然后心物兼赅,体用一源,为可以无遗憾也。故理学之有姚江,如百川之赴海,所谓不达而不止者也。姚江之学,一传而为泰州,遂有淮南格物之说,以“反己”为格物工夫。
《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王心斋传》:“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齐治平在于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不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平。故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此所谓淮南格物也。”
谓“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则即明道“不得以天地万物挠己”之说也。故宋明儒者,虽一面热忱追求天地万物一体之“我”,转辞言之,特本“我”而谓之天地万物之一体在是焉。姚江言“致良知”,而泰州言“反己安身”,心斋不得不谓阳明之肖子矣。然其终失阳明之传者,亦在泰州。
《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非复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盖阳明良知之说,本自生死中悟得,而后人欲平易承当。
罗洪先《龙场阳明祠记》:“予尝考龙场之事,于先生之学,有大辨焉。夫所谓良知云者,本之孩童固有,乃先生自叙,则谓困于龙场三年而后得之,固有不易者。今夫发育之功,天地之所固有也。然天地不常有其功,一气之殓闭而成冬,风露之撼薄,霜霰之严凝,陨获摧败,生意萧然,可谓寂寞而枯槁矣。郁极而轧,雷霆奋焉,百螫启焉,草茁氤氳,动**于宇宙者,则向之风霰为之也。是故藏不深则化不速,蓄不固则致不远。屈伸剥复之际,天地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先生以豪杰之才,脱屣故常,一变而为文章,再变而为气节。当其昌言于逆瑾蛊政之时,意气激烈,议论铿訇,真足以凌驾一时。及其槟斥流离于万里绝域,荒烟深箐狸鼯犲虎之区,形影孑立,朝夕惴惴,既无一可骋者。而且疾病之与居,瘴疠之与亲。情迫于中,忘之有不能。势限于外,去之有不可。辗转烦瞀,以需动忍之益。盖吾之一身已非吾有,而又何有于吾身之外?至是而后如大梦之醒,强者柔,浮者实,凡平日所挟以自快者,不惟不可以常恃,而实足以增吾之机械,盗吾之聪明。其块然而生,块然而死,与吾独存而未始加损者,则固有之良知也。然则先生之学,鼓舞天下之人,至于今日而不怠者,非雷霆之震,前日之龙场,其风霰也哉?今之言良知者,莫不曰固有固有;问其致知之功,任其固有焉耳。亦尝于枯槁寂寞而求之乎?所谓盗聪明增机械者,亦尝有辨于中否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岂有待于人乎?”今按:念庵论良知,最有精义。而《龙场》一记,尤为扼要之论。实探阳明良知本源。学者果识此意,又何有后来“当下即是,一悟便了”之论哉?
阳明言致良知,本自“立诚”下手,而后人欲以见解传述。
罗洪先《答何善山》云:“弟之取诸人者,但能于自性自命吃紧用力。不知向此用功,即在话头上拈弄,至于自性自命既已伤损,尚不能知。当下动气处,自以为发强刚毅。缠黏处,自以为文理密察。加意奉陪,却谓恭敬。明白依阿,却谓宽仁。非真知痛痒,与所谓能知言也。此等处非是各人自悟,纵终日争辨,未有出头时。阳明云:‘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良知亦诚而已,岂容言说争耶?”
又《宁国府学门记》:“各得其本心者谓之仁,凡圣人教人入德之门也。然能自识其心之所以为心,与即其资之所近以各得其本心,非徒师不能授弟子,弟子不能得之师,即吾一人之身,自少至壮,自壮至老,亦有不可得而必者。即吾一日之间,自朝至昃,自昃至夕,亦有不可得而必者。而况于人人哉?故经尝不周,则改过不密。践履不久,则实际不纯。非忘成心,去故智,绝多歧而归一原,则吾之本心必不可复,其亦可谓艰厉矣。”
今按:念庵之论良知,本之于反己之自知,一念之真诚。而要之于经尝践履,绝之于语言文饰,而始终之以艰厉。可谓得阳明之真传。
于是而末流病痛,遂有不可胜言者。明之季世,东林、蕺山,于姚江流弊皆有诤救,然景逸格物之说,谓“反身即格物,心明即天理”,则犹是阳明一派。
《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东林学案》梨洲论高景逸云:“先生之学,一本程、朱,故以格物为要。但程、朱格物,以心主乎一身,理散在万物,存心穷理,相须并进。先生谓‘才知反求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与程、朱之旨异矣。先生又曰:‘人心明即是天理,穷至无妄处方是理。’深有助乎阳明致良知之说。必以外穷事物之理为格物,则可言阳明之致知不在于格物。若如先生言,人心明即是天理,则阳明之致知即是格物明矣。先生之格物,本无可议。特欲自别于阳明,反觉多所扞格耳。”
蕺山“慎独”,推本于濂溪,意在将北宋以来,程、朱、陆、王,歧教异趋,一壁打通,然亦不出居敬旧路。
《明儒学案》卷六十二《蕺山学案·天命章说》:“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性只是气质之性,而义理者气质之本然,乃所以为性也。性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当然,乃所以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可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工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也。昔周元公著《太极图说》,实本之《中庸》,至‘主静立人极’一语,尤为慎独传神。其后龟山门下一派,罗、李二先生,相传口诀,专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朱子亲受业于延平,固尝闻此。而程子则以静字稍偏,不若专主于敬。又以敬字未尽,益之以穷理之说。又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朱子从而信之,所学为之少变,遂谓慎独之外另有穷理工夫,以合于格致诚正之说。近日阳明先生始目之为支离,专提‘致良知’三字为教法,而曰‘良知只是独知之时’,可谓心学独窥一源。至他日答门人‘慎独是致知工夫’,而以‘中为本体,无可着力’,此却是权教。天下未有大本之不立,而可徒事乎道生者。大抵诸儒之见,或同或异,多系转相偏矫,因病立方,尽是权教。至于反身力践之间,未尝不同归一路,不谬于慎独之旨。学者但知即物穷理为支离,而不知同一心耳,舍渊渊静深之地,而从事思虑纷起之后,泛应曲当之间,正是寻枝摘叶之大者,其为支离之病,亦一而已。恃此为学,又何成乎?”今按:蕺山此说,亦所以矫王学末流之弊。然阳明初悟,本以默坐澄心为学的。又谓:“学者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本近主静立极之意。后觉其有流弊,乃专提“致良知”三字。蕺山鉴于末学失真,而重提独体。专走明道“诚敬存之”一语,虽理论较濂溪、明道为密,实亦偏主一面,仍不如阳明致良知一语,为着实而周到矣。
惟论理气心性,足破宋人义理、气质两橛之病。其《体认亲切法》所论身,亦天地万物一体之意。
《学案》卷六十二《体认亲切法》:“身在天地万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心在天地万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通天地万物为一心,更无中外可言。体天地万物为一本,更无本心可觅。
而较淮南格物说,若为展廓。
《学案》卷三十二子刘子曰:“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第少一注脚。格知诚意之为本,而正修治平之为末,则备矣。然所谓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区区保此形骸之为安也。”盖蕺山仍是认天地万物之一体于吾心,所谓慎独者,独体即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
盖自蕺山“心在天地万物之外”与夫“通天地万物为一心”之语观之,庶可免夫水心“吾身区区”之讥。自此又一转手,遂开清初诸儒之学。而理学风流,亦从此而歇矣。今要以言之,则宋明六百年理学,自濂溪《太极图说》,康节《皇极经世》,横渠《正蒙》,下至阳明之“致良知”,心斋之“安身”,蕺山之“慎独”,皆不出寻求“天地万物一体”之意,惟渐寻渐细,渐求渐近,乃舍本体而专论工夫,舍外物而专重我心,乃归结于即以我心独知之独体,为天地万物一体之体焉。此则六百年理学趋势之大要也。余论先秦子学,为“阶级之觉醒”,魏晋清谈,为“个人之发见”,则此六百年之理学,亦可以一语括之曰“大我之寻证”是已。盖自魏晋以降,虚无浅薄之个人主义既不足以餍人心,乃遁而求之于佛理。而佛之为道,虽有闳大幽眇之境,而其所持戒律,与其生活之方式,又与我先民历古相传社会家族所以维系永久之道,格不相入,则终亦何以推行而无阻?亦复何以据守而自安?于是翻经求法,所孜孜兀兀以得之者,仅亦以为参考之一说;而修齐治平相生相养以善吾之生者,终且反求之于古籍。遂以心性说儒书,亦复时参阴阳庄老之言以自广。要其宗旨血脉所在,则与夫老、释者不同也。后世或专以迹涉老、释为理学家病,亦岂为知理学之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