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概论 下篇 第八章 宋明理学(1 / 1)

国学概论 钱穆 10260 字 3个月前

言中国学术者,有一伏流焉,即阴阳五行家言是也。其说远肇古初先民,迷信传说,及六国邹衍,推附之以儒、道精义,而其学乃大成。迄于秦汉,方士、经生,相为结合,以迎媚时主,而其学乃大盛。东汉以降,儒术渐替,庄老代兴,而阴阳家言之依附滋长如故也。其时乃有道教之创立。

《后汉书·刘焉传》:“张鲁祖父陵,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鹤鸣山中,造作符书,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陵传子衡,衡传子鲁,鲁自号君师。其来学者,初名鬼卒,后号祭酒。祭酒部领众多者名理头。皆教以诚信,不听欺妄。有病,但令首过而已。”此为后世言道教者所祖。《三国志·张鲁传》,《晋书·何充传》《王羲之传》《孙恩传》并称五斗米道。《殷仲堪传》称天师道。《元史·释老志》称正一天师,始自后汉张道陵。则并一家之异名也。道陵之术,实同于黄巾张角。《后汉书·襄楷传》称顺帝时,琅邪宫崇上其师干吉神书,号《太平清领书》,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宗,而多巫觋杂说。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藏之。而襄楷谓其书奉天地、顺五行为本,亦有兴国广嗣之术,其文易晓,参同经典。后张角颇有其书焉。则道教之源于阴阳五行,其理甚显。其托之老子者,以先秦阴阳家本与道家相通也。章太炎《检论·黄巾道士缘起说》谓:“神仙家本出阴阳,所谓邹子之徒,燕、齐怪迂之士,与老子县远矣。若夫专为祈祷气禁幻化诸术者,又与神仙异流。斯乃古之巫师,其术近出黑翟,既非老、庄,并非神仙之术也。”今按:方士神仙,所以迷帝王,逮夫帝王之信既衰,乃一转而为道士之符鬼,则所以诳世俗。此亦学术随时而变之一例。故西汉少君、文成、五利之流,皆出入禁闼,而东汉方术,如费长房、左慈、刘根之徒,多隐迹民间。此其证也。而推其本则皆源阴阳。章氏强为分辨。属之墨子明鬼,非其伦矣。

同时有魏伯阳,著《周易参同契》,因《易》以言养生,后世言修炼者祖之。

《神仙传》:“伯阳,会稽上虞人,通贯诗律,文辞赡博,修真养志,约《周易》作此书,凡九十篇。桓帝时,以授同郡淳于叔通,因行于世。”

其后魏晋学者如管辂,

章炳麟《检论·学变》:“管辂论五行鬼神之情,多发自然,似阴阳家。

如嵇康,

康著《养生论》,谓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

如郭璞,

《晋书·郭璞传》:“璞好经术,妙于阴阳历算。有郭公者,客居河东,精于卜筮,璞从之受业。公以青囊中书九卷与之,于是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攘灾转祸,通致无方。虽京房、管辂不能过也。”

如葛洪,

《晋书·葛洪传》:“洪以儒学知名,尤好神仙导养之法,著《抱朴子》,其自序曰:‘世儒徒知服膺周、孔,莫信神仙之书,不但大而笑之,又将谤毁真正,故予所著子,言黄白之事名曰内篇,其余驳难通释名曰外篇。’”

学术渊源,虽不一派,而皆汲阴阳之流,缘饰以儒、道之言。亦一时风会之所趋也。至南北朝而有寇谦之,

《隋书·经籍志》:“后魏之世,嵩山道士寇谦之,自云尝遇真人成公兴,后遇太上老君,授谦之为天师,赐之《云中音诵科诫》二十卷,又使玉女授其服气导引之法。其后又遇神人李谱,云是老君玄孙,授其《图箓真经》,敕召百神,六十余卷。及销炼金丹云英八石玉浆之法。太武始光之初,奉其书而献之。帝于代都东南起坛宇,给道士百二十余人,显扬其法,宣布天下。太武亲备法驾而受符篆焉。自是道业大行。”

有陶弘景,

《隋书·经籍志》:陶弘景者,隐于句容,好阴阳五行风角星算,修辟谷导引之法,受道经符箓。(梁)武帝素与之游。及禅代之际,弘景取图谶之文,合成景梁字以献,由是恩遇甚厚。又撰《登真隐诀》,以证古有神仙之事。又言神丹可成,服之则能长生,与天地永毕。帝令弘景试合神丹,竟不能就。乃言中原隔绝,药物不精故也。帝以为然,敬之尤甚。然武帝弱年好事,先受道法,及即位,犹自上章,朝士受道者众,三吴及边海之际,信之逾甚。陈武世居吴兴,故亦奉焉。”

均能上结帝王之知,而道教之传遂大。至李唐之兴,自谓与老子同氏,益见推尊。

陈钟凡《国学概论》:“唐高祖武德三年,晋州人吉善行自言于羊角山见白衣老人,曰:‘为吾语唐天子,吾而祖也。’诏于其地立祠。盖李唐与老子同氏,时天下未定,以此明天命,收人望,其意未尝无取。迨高宗幸亳州,谒老子庙,上尊号曰太上玄元皇帝,诏王公以下皆习《道德经》,令明经举人策试,以道士隶宗正寺,班在诸侯王之次。玄宗亲为《道德经注疏》。西京诸州各置玄元庙,依道法斋醮。置玄学博士,每岁依明经举。寻尊玄元为大圣祖,庄、文、列、庚桑子皆为真人,其书为真经,以《道德经》列群经首。其崇奉之者无不至。而开元、天宝间,天子向意道家之说,朝野上下,多以老子降临言符瑞神异之事。”

金石服饵,唐世诸帝以身试者相踵接。

唐代服丹药死者有太、宪、穆、敬、武、宣六君,参读赵瓯北《二十二史劄记》“唐诸帝多饵丹药”条。

士大夫间亦多服药杀身者。是亦可见当时信心之一斑矣。五代乱离,迄于宋,隐士道流之风益甚。故自宋言之,当时所谓学术思想者,惟道院而已耳,惟禅林而已耳。盖儒术衰歇,自晚汉而已然。虽以传统尊严,制科所在,注疏词章,仅为利禄。粗足语夫学问之真者,转在彼而不在此也。惟长生久视之术,既渺茫而莫验,涅槃出世之教,亦厌倦而思返,乃追寻之于孔孟《六经》,重振淑世之化,阴袭道院、禅林之绪余,而开新儒学之机运者,则所谓宋明理学是也。

谢无量《朱子学派》论宋代儒学与释氏之关系云:“达摩东来,禅宗遂盛。神秀、慧能立南顿北渐之别。南宗经唐、五代,分为临济、沩仰、云门、法眼、曹洞五宗。宋时临济宗方会出,开杨岐宗。又慧南出,立黄龙宗。前后共成五家七宗。宋初诸宗,云门最盛。有契嵩者,著《镡津文集》,颇论儒释合一之旨。当时文人黄晞、李觏之徒,皆惊其才。云门宗又有雪窦重显、圆通居讷、怫印了元三人。圆通居讷与欧阳修善,佛印了元又周濂溪所契者也。有《寒山卧雪记谈》载其事。当时临济派分黄龙、杨岐二宗,黄龙门下有大东林之常总,常总高弟有无尽居士张商英,著《护法论》,《藏经》收之。《归元直指》记黄龙慧南禅师与周濂溪诸人之关系,有濂溪与张子厚同诣东林叩常总论性云云,及记黄龙派灵源性清禅师答程伊川书云云。《朱子语类》及《伊洛渊源录》评程门高弟游、杨、谢诸子,皆从禅学入。杨岐宗有名者为圆悟禅师,圆悟弟子有大慧禅师宗杲,与朱子早年颇有关。陈北溪答赵季仁书,谓象山曾问禅理于宗杲门下之育王德光禅师,《宋元学案》本之。盖宋时佛学大行,颇与名流相接。儒者之徒,或所讳言,佛门纪述,又不免从而张大之也。”

理学初兴,有濂溪(周敦颐)、百源(邵雍)、横渠(张载)。此三人者,学风皆相似。濂溪之学,著者曰《太极图说》。

《太极图》(《宋元学案》卷十一,《濂溪学案上》)

《太极图说》: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盖先论宇宙本体,而推极之于人生之正道。其于宇宙,仅为惟物的说明,以阴阳五行为骨干,而不取先古神帝创造之说。其于人生,则主与天地合德之大我。其立说根据,依藉于《周易》,而来源则实始于方外之道士。

黄宗炎《太极图辨》(《学案》卷十一“周子《太极图》,创自河上公,乃方士修炼之术也。考河上公本图,名《无极图》,魏伯阳得之以著《参同契》,钟离权得之以授吕洞宾,洞宾后与陈图南同隐华山,而以授陈。陈刻之华山石壁。陈又得《先天图》于麻衣道者,皆以授种放。放以授穆修与僧寿涯。修以《先天图》授李挺之。挺之以授邵天叟。天叟以授子尧夫。修以《无极图》授周子。周子又得《先天图》之偈于寿涯。其图自下而上,以明逆则成丹之法。其重在水火。火性炎上,逆之使下,则火不熛烈,惟温养而和燠。水性润下,逆之使上,则水不卑湿,惟滋养而光泽。其最下圈名为‘元牝之门’。元牝即谷神。牝者,窍也;谷者,虚也。指人身命门两肾空隙之处,气之所由以生,是为祖气。凡人五官百骸之运用知觉,皆根于此。于是提其祖气上升,为稍上一圈,名为‘炼精化气’,化为出入有无之神,使贯彻于五脏六腑,而为中区之左木火、右金水、中土相联络之一圈,名为‘五气朝元’。行之而得也,则水火**而为孕。又其上之中分黑白而相间杂之一圈,名为‘取坎填离’,乃成圣胎。又使复还于无始,而为最上之一圈,名为‘炼神还虚,复归无极’,而功用至矣。盖始于得窍,次于炼己,次于和合,次于得药,终于脱胎求仙,真长生之秘诀也。周子得此图而颠倒其序,更易其名,附于《大易》,以为儒者之秘传。盖方士之诀,在逆而成丹,故从下而上;周子之意,以顺而生人,故从上而下。就是图详审之,‘《易》有太极’,夫子赞《易》而言也,不可云无极。‘无方者神,无体者《易》’,不可图圆相。次圈判左右为阴阳,以阴阳推动静,就其贯穿不淆乱之处指之为理,此时气尚未生,安得有此错综之状?将附离于何所?五行始于《洪范》,其实木、火、土、金、水,万物中之五物也,非能生人者也。此时人物未生,此五者之性于何而辨?《易》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亦谓乾之奇画成男之象,坤之偶画成女之象,非云生于天者为男,生于地者为女也。且天之生男女万物,在一气中无分先后,乃男女万物亦分两圈,恐属重出矣。”

同时百源邵雍,亦喜研论宇宙本体,与濂溪并见推重。

《学案》卷十二:“伊川见康节,伊川指食桌而问曰:‘此桌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何处?’康节为之极论其理,以至六合之外。伊川叹曰:‘平生惟见周茂叔论至此!’”

其学以图书象数为主,而尤精于数理。其书著者为《皇极经世》,源亦出于方外。

陈振孙《书录解题》:“其学出于李之才挺之,之才受之穆修伯长,修受之种放明逸,放受之陈抟,盖数学也。曰‘元会运世’,以‘元’经会,以‘运’经世,自帝尧至于五代,天下离合治乱兴废得失邪正之迹,以人事而验天时,以阴阳刚柔穷声音律吕,以穷万物之数。末二卷论所以为书之意,穷日月星辰飞走动植之数,以尽天地万物之理。述皇帝王霸之事,以明大中至正之道。书谓之《皇极经世》,篇谓之《观物》,凡六十二篇。”

亦先言宇宙本体,推而及于人生之大道。

《观物·内篇》(《学案》卷九):“物之大者,无若天地,然而亦有所尽也。天之大,阴阳尽之矣。地之大,刚柔尽之矣。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辰者,天之土,不见而属阴。)日月星辰交而天之体尽之矣。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石,水火土石交,而地之体尽之矣。”今按:此论宇宙本体也。

又:“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声色气味,万物之体也。耳目口鼻,万人之用也。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然则人亦物也,圣亦人也,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千物万物亿物兆物之物。生一物之物,而当兆物之物者,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万人亿人兆人之人。生一人之人,当兆人之人者,非圣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人之至者,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焉。”按:此论人生目的也。其以圣人为大我之体现,则宋代学风之特征,所当注意之点也。

至横渠《正蒙》,以《易》理阴阳言本体,而推及夫人道,亦与濂溪、百源者大同。

《正蒙·太和篇》(《学案》卷十七):“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今按:横渠言太虚为气之本体,犹濂溪谓“无极而太极”也。尽性者一之,即“小己”化为“大我”之说也。

又曰:“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彼语寂灭者,往而不返;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

而横渠之学,亦先泛滥于老、释。

《学案》卷十七:“横渠谒范文正公,遂翻然志于道,已求诸释、老,乃反求之《六经》。”

今观其书,于老、佛之说,辟之者精,则知其所受影响者深也。

《正蒙·太和篇》(《学案》卷十七):“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于《易》者也。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今按:横渠此辨极精。宋儒采佛、老之玄思,发挥为儒家之实用,如此等处,可以寻其转步之迹,与夫立脚之所在也。

故要而论之,此三人者,皆以惟物之观念,说明宇宙之本体。皆以化小己为大我,奉为人道之正鹄。其思想渊源,皆受方外老、释之影响,而研极阴阳五行,尤与道家为近。又皆依藉《易》辞以成其说。虽相互之间,多有出入不同,要之一时学风如此,则皎乎不可诬也。

同时司马温公有《潜虚》,亦为同样之著作。晁公武《读书志》谓:“此书以五行为本,五行相乘为二十五,两之为五十。首有气、体、性、名、行、变、解七图,然其辞有阙者,盖未成也。”今按:《潜虚》云:“万物皆祖虚,生于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虚者物之府也,气者生之户也,体者质之具也,性者神之赋也,名者事之分也,行者人之务也,命者时之遇也。”此可见其书之大旨。“虚”与“气”,即论宇宙之本体也。“体”“性”“名”“行”以下,则涉人生矣。

其后有二程(明道与伊川),而学风乃一变。二程之于周子,虽尝早年受学,

《宋元学案》卷十一《濂溪学案》:“先生官南安时,二程先生父珦摄通守事,视其气貌非常,因与为友,使二子受学焉,即明道先生颢、伊川先生颐也。”

又卷十二明道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又曰:“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

然其后学成,于濂溪即不甚推重。

又卷十二吕荥阳曰:“二程初从濂溪游,后青出于蓝。”又吕紫微曰:“二程始从茂叔,后更自光大。”

又汪玉山《与朱子书》曰:“濂溪先生高明纯正,然谓二程受学,恐未能尽。”

又卷十一全祖望案:“濂溪之门,二程子少尝游焉,其后伊洛所得,实不由于濂溪,是在高弟荥阳吕公已明言之,其孙紫微又申言之,汪玉山亦云然。今观二程子终身不甚推濂溪,并未得与马(温公)、邵(康节)之列,可见二吕之言不诬也。晦翁、南轩始确然以为二程子所自出,后世宗之,而疑者亦踵相接焉。然虽疑之,而皆未尝考及二吕之言以为证,则终无据。予谓濂溪诚入圣人之室,而二程子未尝传其学。则必欲沟而合之,良无庸矣。”

朱彝尊《太极图授受考》:“伊川撰《明道行状》云:‘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绎其文,若似乎未受业于元公者。潘兴嗣志元公墓,亦不及二程子从游事。明道之卒,其弟子友朋,若范淳夫、朱公换、邢和叔、游定夫叙其行事,皆不言其以元公为师。惟刘师立谓从周茂叔问学,盖与受业有间。吕与叔《东见录》则有‘昔受学于周茂叔’之语。然弟子称师,无直呼其字者,而《遗书》凡司马君实、张子厚、邵尧夫皆目之曰先生,惟元公直呼其字,至以‘穷禅客”目元公,尤非弟子义所当出。”今按:据朱、全二氏之言,知二程学术,与濂溪自别。

至《太极图》,则二程生平,更未一言道及。

又卷十二黄百家案语,引丰道生谓:“二程之称胡安定,必曰胡先生,不敢曰翼之,于周一则曰茂叔,再则曰茂叔,虽有吟风弄月之游,实非师事也。至于《太极图》,两人生平,俱未尝一言道及。盖明知为异端,莫之齿也。”今按:濂溪为异端之语,梨洲父子均辨之。然二程论学,不好虚说宇宙本体,不多涉于阴阳五行怪迂之辨,其学风自与濂溪有异,则较然彰著之事也。

于康节图数之学,亦致不满。

又卷十《百源学案》下:“一日雷起,谓伊川曰:‘子知雷起处乎?’伊川曰:‘某知之,尧夫不知也。’先生愕然,曰:“何谓也?’曰:‘既知之,安用数推之?以其不知,故待推而知。’先生曰:‘子云知,以为何处起?’曰:‘起于起处。’先生哑然。”

又:“晁以道问先生之数于伊川,答曰:‘某与尧夫同里巷居三十余年,世间事无所不问,惟未尝一字及数。’”

又:“明道云:‘尧夫欲传数学于某兄弟,某兄弟那得工夫?要学须是二十年工夫。尧夫初学于李挺之,师礼甚严,虽在野店,饭必裥,坐必拜。欲学尧夫,亦必须如此。’”

又:“谢上蔡曰:‘尧夫精《易》,然二程不贵其术。’”

于横渠亦多异同,

《学案》卷三十一:“吕与叔初学于横渠,横渠卒,乃东见二程。先生故深淳近道,而以防检穷索为学。明道语之以识仁,且以不须防检不须穷索开之,先生默识心契,豁如也。”

又:“小程子曰:‘吕与叔守横渠说甚固,每横渠无说处,皆相从,才有说了,更不肯回。’”今按:据此见程子与横渠立说自多异。

谓《正蒙》立言有过,

《学案》卷十七:伊川曰:“横渠立言,诚有过者,乃在《正蒙》。”

而极推其《西铭》。

《学案》卷十七《横渠学案》:“先生尝铭其书室之两牖,东曰砭愚,西曰订顽。伊川曰:‘是起争端,不若曰东铭、西铭。’”

《西铭》(《学案》卷十七):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率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预,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学案》卷十七程子曰:“《订顽》之言,极纯无杂,秦汉以来,学者所未到,意极完备,乃仁之体也。”又曰:“《订顽》立心,便可达天德。”

又卷十八《横渠学案》明道曰:“《西铭》某得此意,只是须得子厚如此笔力,他人无缘做得。孟子以后,未有人及此。得此文字,省多少言语。要之仁孝之理备于此,须臾而不如此,便不仁不孝也。”又曰:“自孟子后,盖未见此书。”

又:“杨龟山致书伊川,疑《西铭》言体而不及用,恐其流于兼受,曰:‘横渠立言,诚有过者,乃在《正蒙》。若《西铭》明理以存义,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岂墨氏之比哉!《西铭》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子比而同之,过矣!且谓言体而不及用,彼欲使人推而行之,本为用也。反谓不及,不亦异乎?’”

又:“龟山曰:‘《西铭》只是发明一个事天底道理,所谓事天者,循天理而已。’又曰:‘《西铭》只是要学者求仁而已。’”

又:“尹和靖曰:‘见伊川后半年,方得《大学》《西铭》看”又卷十七朱子曰:“程门专以《西铭》开示学者。”

盖《西铭》亦言万物一体,而与《太极图》、《皇极经世》、《正蒙》诸书之极言宇宙本原者则别。二程爱言工夫,不喜讲本体,又重内心之直证,而轻物理之研寻,较之濂溪、百源、横渠,彼则道家之气息为重,而此则禅味之功深也。此又宋学之一转手也。故明道于《西铭》,虽许其识,而谓与“有德之言”犹有间。

又卷十八:“问《西铭》如何,明道曰:‘此横渠文之粹者也。’曰:‘充得尽时如何?’曰:‘圣人也。’‘横渠能充尽否?’曰:‘言有两端,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有德之言,说自己事,如圣人言圣人事也。造道之言,则智足以知此,如贤人说圣人事也。横渠道尽高,言尽醇,自孟子后儒者都无他见识。’”

伊川之告横渠,亦谓“吾叔之见,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

又卷十八伊川《答横渠书》曰:“观吾叔之见,志正而谨严,深探远赜,岂后世学者所尝虑及?然以大概气象言之,则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虑屡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时有之。更望完养思虑,涵泳义理,他日当自条畅。”

则二程之勿尚玄言,专贵真修,断可识矣。

横渠为二程前辈,二程思想受其影响者实多,而后人颠倒其说,若横渠成学,转深受二程影响者。日人渡边秀方《中国哲学史概论》辨之云(下语据刘侃元译本润饰):横渠初见二程,在嘉祐元年,是时横渠年三十七,明道年二十五,今《行状》有“见二程,悉舍异学,淳如也”之语,恐不确。伊川为《明道行状》,明云:“明道二十五岁为醇儒。”又云:“明道自十五六时,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则明道是时,思想尚未达确定成熟之境。而尹和靖谓张子昔在京说《易》时,一夕闻二程子来问《易》,对弟子曰:二程深明《易》道,吾不及也,汝等可师事之!”遂撤虎皮归陕。此为程门尊师造设无疑。故伊川见吕与叔《行状》,有“见二程,尽弃其学”之语,谓和靖曰:“与叔生平议论,谓颐兄弟有同处则可,若谓学于颐兄弟,则无是事。顷年属与叔删去之,不谓尚存,几于无忌惮矣。”可见横渠与二程之关系,不外相互推尊、相互启发之意味而止。至于自性说一面言之,则二程受横渠之影响者正多也。今自学风之转移为言,横渠亦当与濂溪、百源为伍,而二程乃属后起,故附引其说于此。

而二程论学,亦自有别。明道之学,首本“识仁”。

《识仁篇》(《学案》卷十三《明道学案》上)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横渠《西铭》旧名《订顽》),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曰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则仍是体认大我之意。然只就此心当下识取,则不须远索之于人物未生、宇宙未分以前,冥漠虚无之境,而必为太极无极、阴阳五行之纷纷也。故曰:“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盖濂溪、百源、横渠,皆不免悬空探索,造一宇宙缘起、人物本原之理,而以工夫为凑合。明道则鞭辟近里,谓心苟不懈,存久自明,即以吾心为宇宙,即以本体属工夫,而更不劳有勉此赴彼之迹也。故识仁而后可以“定性”。

《定性书》(《学案》卷十三):“横渠张子问于先生曰:‘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何如?’先生因作是篇。”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己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性无内外”,则物我一体也。“心普万物而无心,情顺万物而无情”,即工夫即本体,重心情之体合,而无取乎知识之穷索,亦不必私意为迎合。此明道之所以异夫《太极图》《皇极经世》《正蒙》诸书者也。故曰:“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

《学案》卷十三:“尝论以心知天,犹居京师往长安,但知出西门便可到长安,此犹是言作两处。若要至诚,只在京师便是到长安,更不可别求长安。只心便是天,尽心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

是程子之意,不徒弗贵别寻本体,亦无须另立工夫也。其曰“诚敬存之”,诚敬已是吾心自然之体段,亦即天理自然之功能,更无着力处矣。即不得已而必言工夫,则亦惟有一“敬”字。

又:“学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故‘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则在其中矣’。‘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只此是学,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却与天地同体。其次惟在庄敬持养。及其至则一也。”

又:“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终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

又:“学者不必远求,近取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约处。”

然“敬”只是持守之事,其人苟一无所知,亦复何以为守?故明道又言须先在“致知”。

又:“问:‘不知如何持守?’曰:‘且未说到持守,持守甚事?须先在致知。’”

故曰:“学在知其所有,又在养其所有。”此即“致知”与“敬”之二语,亦即“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之意也。大程子之学,率具如是。至于伊川,亦主反求心性,而不尚外索,则与伯子同途。

《学案》卷十五《伊川学案》:“性即理也。”

又:“性即是理。”

又:“称性之善谓之道,道与性一也。以性之善如此,故谓之性善。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谓之天,性之有形者谓之心,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皆一也。”

又:“心,道之所在。心与道,浑然一也。”

又:“问:‘心之妙用有限量否?’曰:‘心即道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其实只是一个。能通之以道,又岂有限量?天下更无性外之物,若曰有限量,除是性外有物始得。’”

又:“语及太虚,先生曰:‘亦无太虚。’遂指虚,曰:‘皆是理。安得谓之虚?天下无实于理也。’”

其曰“性即是理,心即是道”,曰“性外无物”,又曰“太虚皆是理”,要皆以宇宙之大,消纳于我之一心。显与明道相似,而视濂溪、康节、横渠,则不同也。其论工夫,则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亦仍是大程“敬”与“致知”之二语。惟明道偏于敬,而伊川则重在致知。故同一言工夫,而一主存养,一主理解,遂多与明道异趋。

《学案》卷十五《伊川语录》:“问:‘必有事焉,当用敬否?’曰:‘敬只是涵养一事,必有事焉,须当集义。只知用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

又:“问:‘敬、义何别?’曰:‘敬只是持己之道,义便知有是有非。顺理而行,是为义也。若只守一个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且如欲为孝,不成只守一个孝字?须是知所以为孝之道。又须是识在所行之先。譬如行路,须是光照。’”

又:“问:‘忠信敬德之事,固可勉强,然致知甚难。’曰:‘子以诚敬为可勉强,且恁地说,到底须是知了方能行事。若不知,只是觑了尧学他行事,无尧许多聪明睿知,怎生得如他动容周旋中礼?有诸中必形诸外,德容安可妄学?’”

故曰:“只知用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又曰:“诚敬不可勉强,有诸中必形诸外,德容安可妄学?”则已侧人致知一路。而其言致知,亦与明道“识得此理,当处认取”之意不同。

又:“今人欲致知,须要格物。物不必谓事物然后谓之物也。自一身之中,至万物之理,但理会得多,相次自然豁然有觉处。”

又:“问:‘观物察己,还因见物反求诸身否?’曰:‘不必如此说。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合内外之道也。语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语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学者皆当理会。’又问:‘致知先求之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

盖伊川既主“性即是理”,故以穷理为尽性。既主“性外无物”,故谓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于是又自致知一转而为“格物穷理”焉。盖同一合内外之道也,伯子向其内,而叔子向其外。故明道则曰“物来顺应,以明觉为自然”者,而伊川则曰“学者先要会疑,学莫贵于思,不深思则不能造于道”也。然伊川虽主穷理深思,理会及于天地之大,草木之细,而终自与濂溪、百源、横渠诸人为不一道者;盖濂溪、百源、横渠,皆先悬空穷得一宇宙万物之理,而后以我之心合之,宇宙万物在我心之外,而其言宇宙万物之理者为无验。伊川则以穷天地草木之理为尽心知性之功,即以天地草木为我心之体,不俟再为凑合,而其言天地草木之理者为有验。何验之?曰:即验之于吾心。

《学案》卷十五《伊川语录》:“欲知得与不得,于心气上验之。思虑有得,中心悦豫,沛然有裕者,实得也。思虑有得,心气劳耗者,实未得也,强揣度耳。”

又:“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则知之,非内也,今之所谓博物多闻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见闻。”今按:不假见闻,语须善看。苟能明得合内外之道,以格物穷理,则格物穷理皆我心体内事,自不假闻见也。假闻见即内外判隔,心物各别矣。

故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此伊川之学,所由同于明道,而二程之与濂溪、百源、横渠所由绝然判迹者也。而伊川之说,尤为开展而精辟。理学家之壁垒,至是遂大定。然伊川资性严重,自谓不及其兄。

《学案》卷十六《伊川学案下》:“二程随侍太中知汉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门而右,从者皆随之,先生入门而左,独行至法堂上相会。先生自谓此是某不及家兄处。盖明道和易,人皆亲近。先生严重,人不敢近也。”

且二程之学,以天地万物归之一心,转不免视心太尊,视己太高,有狭隘孤立之弊。明道已言之曰:“不得以天下万物挠己,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万物。”在明道和易温厚,其言尚不为病。

《学案》卷十四:“明道终日坐如泥塑人,然接人浑是一团和气,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至于伊川,峻厉之气,严毅之守,足以尊师道,而亦足以招物怨。

《学案》卷十五:“伊川接学者以严毅,尝瞑目静坐,游定夫、杨龟山立侍,不敢去。久之,乃顾曰:‘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则门外雪深尺余矣。明道尝谓曰:‘异日能使人尊严师道者,吾弟也。若接引后学,随人才而成就之,则予不得让焉。’”

又卷十六:“韩公维与二先生善,屈致于颍昌。暇日,同游西湖,命诸子侍。行次,有言貌不庄敬者,伊川回视,厉声叱之曰:‘汝辈从长者行,敢笑语如此,韩氏孝谨之风衰矣!’韩遂皆逐去之。”

今按:此等处,明道决不尔。故明道言敬,只如泥塑人,而伊川则必曰“严威俨恪,非持敬之道,然敬须自此入”也。此自因两人气质之异,亦缘洛学重身践,重心证,又以天地一切之理都归入一己身上,故有此狭隘严苛之态度也。

循至有洛、蜀之党争。

《学案》卷十五:“伊川在经筵,士人归其门者甚盛,而先生亦以天下自任,议论褒贬,无所顾避。方是时,苏子瞻轼为翰林,有重名,一时文士多归之。文士不乐拘检,迂先生所为。两家门下迭起标榜,遂分党为洛、蜀。”今按:伊川、东坡,皆宋世所称贤者,在朝相疾,各分党类,一时乃有洛、蜀之名。其后朱子推尊程氏,而极诋东坡父子兄弟,以谓小人之尤。其所为《伊川先生年谱》序及当时交恶之由,殊为可笑。其一云:“侍御史吕陶言明堂降赦,臣僚称贺讫,而两省官即往奠司马光。是时,程颐言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岂可贺赦才了,却往吊丧?’坐客有难之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即不言歌则不哭。今已贺赦了,却往吊丧,于礼无害。’苏轼遂以鄙语戏程颐,众皆大笑。结怨之端,盖自此始。”其二云:“《语录》:国忌行香,伊川令供素馔。子瞻诘之曰:‘正叔不好佛,胡为食素?’先生曰:‘礼居丧不饮酒,不食肉。忌日,丧之余也。’子瞻令具肉食,曰:‘为刘氏者左袒于是范醇夫辈食素,秦、黄辈食肉。”其三云:“鲜于绰《传信录》云:旧例行香斋筵,两制以上及台谏官设蔬馔。然以粗粝,遂轮为食会,皆用肉食矣。元祐初,崇政殿说书程正叔以食肉为非是,议为素食,众多不从。一日,门人范醇夫当排食,遂具蔬馔。内翰苏子瞻因以鄙语戏正叔,正叔门人朱公换辈衔之,遂立敌矣。是后蔬馔亦不行。”洛、蜀衅隙,其原虽不尽此,而大率当类此也。伊川以圣贤之道自居,乃欲以饮食细节,强人从同,已为不广。又其视言语动作,皆严重异于常情。彼所谓以鄙语相戏者,今亦不知为何等语。然观其游、杨侍立,伊川瞑坐,门外雪深尺余,则其平日师弟子相处,恭敬尊严,固谓当然;而或人以戏笑相向,虽在彼为常事,而在此则为奇辱,为非礼不敬之尤,为小人无忌惮。或人见其然,自谓我特聊相戏,岂便为无礼小人者。于是不足以生其惭,而乃至于招其恨,而仇隙乃由此起。自后人平心而观,固非一为君子,一为小人,若冰炭之异其性也。又按:朱子引苏轼奏状,有“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加以辞色”云云,则此以彼为小人者,彼乃以此为奸。出尔反尔,殆亦成意气之争也。又引《语录》云:“时吕申公为相,凡事有疑,必质于伊川。进退人才,二苏疑伊川有力,故极低之。”则又周纳之辞。故尽归过于一造,而证成其为小人,片言固未足信矣。尝读尹和靖《师说》:“先生曰:‘圣人之量,有甚穷尽?’某曰:‘何以见其无穷尽?’师曰:‘于孔子见之。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若他人须著一个小人字。贤且看圣人之量如何大!’余谓程、朱诚学孔子,亦不必以小人看东坡。”又《全书》六十七记康节临殁,伊川往视,问道。邵子戏之曰:“正叔可谓生于生姜树上的,将来必死于生姜树头。”伊川复问,康节举两手张而示之。伊川不解,康节乃曰:“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时自身且无所著,何能使人行?”面前路窄,诚为理学家之通病哉!朱子与唐仲友交涉,亦洛、蜀相争之类矣。

理学家精神,本在求万物一体之仁者,而其弊至于“面前路窄”,有“容不得人行”之概,则亦自伊川始之也。程门诸子,率承二程之风,而多流于禅悦,亦二程之学脉则然。

《学案》卷二十五:“伊川自涪归,见学者雕落,多从怫学,独龟山与上蔡不变。因叹曰:“学者皆流于夷狄矣!惟有杨、谢长进!’”

又:全谢山案语:“明道善龟山,伊川喜上蔡,盖其气象相似也。龟山独邀耆寿,遂为南渡洛学大宗。晦翁、南轩、东莱,皆其所自出。然龟山之夹杂异学,亦不下于上蔡。”据是,则二程门下,殆无不走入禅家耳。

南渡以下,挺生朱子,而宋学乃臻极盛。朱子学于延平李侗,号为得洛学正传。

延平师豫章罗从彦,豫章师龟山,故后人称龟山三传而得朱子也。《学案》三十九谢山案语云:“朱子师有四,而其所推以为得统者称延平,故因延平以推豫章,谓龟山门下千余,独豫章能任道。后世又以朱子故共推之。然读豫章之书,醇正则有之,其精警则未见也。恐其所造,亦只在善人、有恒之间。若因其有出蓝之弟子,而必并其自出而推之,是门户之见,非公论也。”今按:道统之说,自宋儒始,实为陋见。谢山此论平实,故附引之。

论其学风,则于伊川尤近。大要亦主“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二语,而侧重致知一边。

朱子《答陈师德》云:“尝闻之程夫子之言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此二言者,实学者立身进步之要,而二者之功,盖未尝不交相发也。”今按:此为双提之言。

又《答项平父》云:“圣人提示为学之方,周遍详密,不靠一边,故曰:‘敬义立而德不孤。’若只恃一个敬字,更不做集义功夫,其德亦孤立而易穷。又曰:‘此心固是圣贤本领。’然学未讲,理未明,亦有错认人欲作天理处,不可不察。”今按:此论居敬之不能无待于集义,便近侧注。

又《答曾无疑》云:“孝、悌、忠、信,虽只是此一事,然须见得天下义理表里通透,则此孝悌忠信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是个死底孝悌忠信。虽能持守终身,不致失坠,亦不免但为乡曲之常人,妇女之检柙而已,何足道哉?”今按:朱子此论,极戒孤陋守心之弊,其侧重致知一面之意可见。

此其所由与伊川尤似者也。然朱子辨析益精,推衍益详,自致知之说,进而为格物,转而为穷理,

朱子《答江德功》云:“格物之说,程子论之详矣,而其所谓‘格,至也,格物而至于物,则物理尽’者,意句俱到,不可移易。夫‘天生黑民,有物有则’。物者,形也;则者,理也。形者,所谓形而下者也;理者,所谓形而上者也。人之生也,固不能无是物矣,而不明其物之理,则无以顺性命之正,而处事物之当,故必即是物以求之。知求其理矣,而不至夫物之极,则物之理有未穷,而吾之知亦未尽,故必至其极而后已。此所谓‘格物而至于物,则物理尽’者也。物理皆尽,则吾之知识廓然贯通,无有蔽碍,而意无不诚,心无不正矣。此《大学》本经之意,而程子之说然也。今不深考,而必训致知以穷理,则于主宾之分,有所未安。(自注:知者吾心之知,理者事物之理。以此知彼,自有主宾之辨,不当以此字训彼字也。)训格物以接物,则于究极之功,有所未明。

(自注:人莫不与物接,但或徒接而不求其理,或粗求而不究其极,是以虽与物接而理无不穷,则亦太轻易矣。盖特出于闻声悟道,见色明心之余论,而非吾之所谓穷理者,固未可同年而语也。)窃意圣人之言,必不如是之差殊疏略,以病后世之学者也。又谓佛、老之学,乃致知而离于物者,此尤非是。夫格物可以致知,犹食所以为饱也。今不格物而自谓有知,则其知者妄也。不食而自以为饱,则其饱者病也。若曰佛、老之学,欲致其知,而不知格物所以致其知,故所知者,不免于蔽隔离穷之失,而不足为知,则庶乎其可矣。”

虽一本小程之意,而开展精辟,面目又变。其最著者为《大学补传》,

《四书集注》:“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以吾心与物理判别而言,与伊川“性即是理”之说实已迥殊。盖伊川之言致知,尚徘徊于内外心物之间,至考亭乃始断然主向外之寻索也。此又宋学一大转步也。然考亭谓:“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其愿宏矣,其志伟矣,而未可以骤几也。于是又自格物穷理一转而为信古人、读古书焉,又归其要于《学》《语》《庸》《孟》之四书焉,

朱子《答曹元可》:“夫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蕴,则已具于圣贤之书,故必由是以求之。然欲其简而易知,易而易守,则莫若《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篇也。”

盖朱子信心甚强,于《四子书》尤毕心尽力,遂以信古者为自信,镕铸众说,汇为一鑪。言其气魄之远大,议论之高广,组织之圆密,不徒上掩北宋,盖自孔子以来,好古博学,殆无其比。而又能以平实浅近之涂辙,开示来学,使人日孳孳若为可几及。于是天下向风,而宋学遂达登峰造极之点。然同时学者,遂乃于考亭并致辨难,多树异同。盖一学派极盛之日,即伏其向衰之机,此已为学术史上一常例;而宋学自朱子而组织大备,亦自朱子而分裂遂显,盛衰之征,即同时见于一人之身。则尤一至可玩味之事也。其与朱树异者,以象山为最著。象山之言曰:“心即理也。此心此理,不容有二。”又曰:“尧舜曾读何书来?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鹅湖之会,异同在此。

《象山年谱》:“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先生更欲与元晦辨,以为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复斋止之。”

盖象山之说,近于明道,晦庵则近伊川。当二程时,“识”“存”、“敬”“义”,已成两端,而乖张未显;至是引申推极,各走一路,遂至如东西之不可合也。象山又与朱子辨濂溪《太极图说》,朱子跻濂溪《图说》于羲、孔;象山则谓疑非周子所为,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盖象山犹守二程遗意,朱子则兼罗并包,乃融濂溪、康节与二程而一之焉。

张栻《寄吕伯恭书》:“濂溪自得处浑全,诚为二先生发源所自,然元晦持其说,句句而论,字字而解,故未免反流于牵强,而亦非濂溪本意也。觉二先生《遗书》中,与学者讲论多矣,若《西铭》则再四言之,至《太极图》则未尝拈出,此意更当研究也。”今按:《太极图》程门不道,而朱子始极尊之。南轩之言,亦犹是洛学遗教。至云句句而论,字字而解,正朱子穷理精神所寄,不徒于濂溪为然。

“太极”之辨,本始于梭山,而同时又及《西铭》。

象山与朱子辨太极,其初本由梭山。梭山与朱子往还各两书,其后乃谓“求胜不求益”,遂不复致辨。而象山继之。今梭山两书皆失,然观朱子答书,则初辨尚及《西铭》。大抵梭山以《西铭》不当谓乾坤实为父母;谓之为肢固。朱子答之曰:“至于《西铭》之说,犹更分明。今亦且以首句论之。人之一身,固是父母所生,然父母之所以为父母者,即是乾坤。若以父母而言,则一物各一父母;若以乾坤而言,则万物同一父母矣。万物同一父母,则吾体之所以为体者,岂非天地之塞?吾性之所以为性者,岂非天地之帅哉?古之君子,惟其见得道理真实如此,所以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推其所为,以至于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而非意之也。今若必谓人物只是父母所生,更与乾坤都无干涉,其所以有取于《西铭》者,但取其姑为宏阔广大之言,以形容仁体,而破有我之私而已;则是所谓仁体者,全是虚名,初无实体。而小己之私,却是实理,合有分别。圣贤于此,却初不见义理,只见利害,而妄以己意造作言语,以增饰其所无,破坏其所有也。若果如此,则其立言之失,胶固二字,岂足以尽之?而又何足以破人之梏于一己之私哉?”此为朱子第一书。其第二书又曰:“熹所论《西铭》之意,正谓长者以横渠之言,不当谓乾坤实为父母,而以胶固斥之,故窃疑之,以为若如长者之意,则是谓人物实无所资于天地,恐有所未安耳。非熹本说固欲如此也。今详来诲,犹以横渠只是假借之言,而未察父母之与乾坤,虽其分之有殊,而初未尝有二体。但其分之殊,则又不得而不辨也。”此为朱子第二书。今梭山之书虽不可见,而可自朱子书中推见其意。盖《西铭》所论“天地万物一体之仁”者,梭山只认之于吾心,而朱子则认之于外实。此自是朱、陆根本异点。其后象山继辨,于《西铭》即置不论,或者将暂以后及;而太极之往复,既无定论,因亦更不及之耶?《宋元学案》钞朱、陆辨太极诸书,却将朱子最先两书辨及《西铭》处删去,后人或不知太极以外,尚有此一番异议矣。

盖《西铭》言“万物一体”,为宋学命脉所寄。然此万物一体者,将体之以吾心乎?抑求之于外物之实理乎?明道虽取《西铭》,而不以谓“有德之言”,此主体之以吾心者也。二陆承明道而益进,故疑“乾坤父母”之说为胶固;伊川谓“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此已开向外一路,而犹不取濂溪太极;至朱子推申伊川致知之意,乃并周子太极而尊之也。故朱、陆之争,实已孕于北宋诸贤之间,特至是而显豁呈露,无可躲免耳。然朱、陆之争犹是一家之争也。外是而有陈龙川、叶水心,则骎骎乎敌国矣。龙川之评儒,曰:“不着实,不适用。”

《学案》卷五十六《龙川学案·陈同甫集》: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譬之金银铜铁,炼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岂其于本质之外,换出一般以为绝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气,百炼之血气也,使世人争鹜高远以求之,东扶西倒,而卒不着实而适用,则诸儒之所以引之者亦过矣。”

又:“为士以文章行义自名,居官以政事书判自显,各务其实,而极其所至,各有能有不能,卒亦不敢强也。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悫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测,以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为士者耻言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终于百事不理而已。”

曰:“义利王霸,一头自如此说,一头自如彼做。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

又:“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诸儒自处者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一头自如此说,一头自如彼做。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如此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如亮之说,却是直上直下,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

而谓:“儒不足以尽成人之道。”

又:“孟子终日言仁义,而与公孙丑论勇如此之详,盖担当开廓不去,则亦何有于仁义?气不足以充其所知,才不足以发其所能,守规矩准绳而不敢有一毫走作,传先民之说,而后学有所持循,此子夏所以分出一门而谓之儒也。成人之道,宜未尽于此。故后世所谓有才而无德,有知勇而无仁义者,皆出于儒者之口。亮以为学者学为成人,而儒者亦一门户中之大者耳。秘书(称朱子)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岂揣其分量止于此乎?不然,亮犹有遗恨也。”

然龙川尚仅主于事功,而水心则精辨于学术。于曾子、子思、孟子皆有讥。

《学案》卷五十四《水心学案·总述讲学大旨》:“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遗略,未可谓至。子思作《中庸》,高者极高,深者极深,非上世所传。世以孟子传孔子,殆或庶几。然开德广,语治骤,处己过,涉世疏,学者趋新逐奇,忽亡本统,使道不完而有迹。”

谓:“以心为官,以性为善,非内外相成之道。”

又《习学记言》:“《洪范》耳目之官不思,而为聪明,自外入以成其内也。思曰睿,自内出以成其外也。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尧、舜皆备诸德,而以聪明为首。夫古人之耳目,岂尽不官而蔽于物?而思有是非邪正,心有人危道微,后人安能常官而得之?舍四从一,是谓不知天之所与,而非天之与此而禁彼也。盖以心为官,出孔子之后,以性为义,自孟子始。然后学者尽废古人之条目,而专以心为宗主。致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而尧、舜以来内外相成之道废矣。”

谓:“一世之人,常区区乎求免于喜怒是非之内而不获,如搰泥而扬其波。”

又:“不迁怒,不贰过,以是为颜子之所独能,而凡孔氏之门皆轻愠频复之流与?是孔子诬天下以无人也。盖置身于喜怒是非之外者,始可以言好学。而一世之人,常区区乎求免于喜怒是非之内而不获,如搰泥而扬其波也。呜呼!必若是,则惟颜子耳。”

谓:“周、孔以建德为本,以劳谦为用,故其所立能与天地相终始,而吾身之区区不预焉。”

又:“程氏答张氏论《定性书》,皆老、佛语也。子思虽渐失古人体统,然犹未至此。孟子稍萌芽,其后儒者则无不然矣。老、佛之学,所以不可入周、孔之道者,周、孔以建德为本,以劳谦为用,故其所立能与天地相终始,而吾身之区区不与焉。老、佛则处身过高,而以德业为应世,其偶可为者则为之。所立未毫发,而自夸甚于邱山。至于坏败丧失,使中国胥为夷狄,沧亡而不能救,而不以为己责也。”

此二人者,凡其所排击,皆中肯要,可谓宋学之诤友也。然言其气魄之远大,议论之高广,组织之圆密,与夫开示之平实浅近,则并时诸贤,皆无以逾乎朱子,而宋学之一尊以定。经沧海者难为水,自是以降,理学向衰,而宋亦垂亡矣。明初学者,不出考亭范围。自阳明出,而理学之天地乃一新。阳明早岁,曾以格物致病。乃谓“物无可格,格物工夫,只在身心上做”。

《传习录下》:“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大力量。因指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三日便劳神致疾。当初说他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庚申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

居夷处困,而悟良知。

《年谱》:“先生至龙场,始悟格物致知。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时(刘)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椁,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曰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更不言宇宙万物,而以感应是非为心体。

《传习录下》:“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