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魏晋清谈(1 / 1)

国学概论 钱穆 4840 字 3个月前

东汉之季,士厌于经生章句之学,四方学者,荟萃京师,渐开游谈之风。

《后汉书·郭泰传》:“林宗博通坟籍,善谈论,美音制,乃游于洛阳。始见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于是名震京师。”

又《符融传》:“融游太学,师事少府李膺。膺夙性高简,每见融,辄绝他宾客,听其言论。融幅巾奋袖,谈辞如云,膺每捧手叹息。”

至于魏世,遂有“清谈”之目。

《魏志·刘劭传》:“夏侯惠荐劭曰:‘臣数听其清谈,览其笃论,渐渍历年,服膺弥久。’”时当明帝青龙中。“清谈”之目,似始见于此。

及正始之际,而蔚成风尚。

《日知录》:“魏明帝殂,少帝即位,改元正始,凡九年。

其十年,则太傅司马懿杀大将军曹爽,而魏之大权移矣。三国鼎立,至此垂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洛下。乃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即此诸贤为之倡也。自此以后,竞相祖述,如《晋书》言王敦见卫玢,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宋书》言羊玄保有二子,太祖赐名曰粲曰咸,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王微与何偃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言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其为后人企慕如此。”

何晏、王弼为时宗师,

《晋书·王衍传》:“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

竹林诸贤,闻声继起。

《晋书·嵇康传》:“康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

至于王衍、乐广,流风愈畅。

《晋书·乐广传》:“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王、乐为称首焉。”

又《王衍传》:“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放效,矜高浮诞,遂成风俗。”

典午既东,此风盛于江左,习尚相沿,直至隋业一统,始见革除。

赵翼《二十二史劄记·清谈之习》:“当时父兄师友之所讲求,专推究老、庄以为口舌之助,《五经》中惟崇《易》理,其他尽阁束也。至梁武帝始崇尚经学,儒术由之稍振。然谈义之习已成,所谓经学者,亦皆以为谈辩之资。又梁时《五经》之外,仍不废老、庄,且又增怫义。晋人虚伪之习,依然未改,且又甚焉。风气所趋,积重难返,直至隋平陈之后,始扫除之。盖关、陕朴厚,本无此风。魏、周以来,初未渐染。陈人之迁于长安者,又已衰隳不振,故不禁而自消灭也。”

此三百年间之风气,自古学者,率致轻蔑之意,且盛加非难,甚则以谓乃五胡之乱所由兴焉。

干宝《晋纪总论》:“风俗**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其倚仗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若夫文王日昃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盖共嗤点以为灰尘而相诟病矣。”

《晋书·儒林传序》:“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正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间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运极道消,可为长叹息者矣。”

《日知录》:“讲明《六经》,郑玄、王肃为集汉之终;演说老、庄,王弼、何晏为开晋之始。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

虽间有持平之论,

王通《中说·周公篇》:“《诗》、《书》盛而周世灭,非仲尼之罪也。玄虚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斋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此则典午之乱,不足以罪老、庄也。

叶正则《习学记言》:“何晏论治心慎习,放郑声,远佞人,欲因幸式乾殿,游豫后园,使大臣侍从,从容戏宴,兼省文书,询谋政事,讲论经义,为万世法。此疏殆晏所谓格君事业者乎?(按:本疏载《魏志》齐王芳八年。)然方晏等用事,而当时经生学士,谋臣武将,皆无以为然者。彼固不足以知之矣,而晏等以急利竞进之心,当幼君骄相之势,行人所不能知之学,固所以不旋踵而覆其族欤。”

又:“王凌子广论何晏、丁(谧)、毕(轨)、桓(范)、邓(飏),‘所存虽高,事不下接;同日斩戮,名士减半,而百姓莫哀’,及司马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广树胜己,擢用贤能’等语。裴松之以为前史不载,皆习凿齿自造。(按:此见《魏志·王凌传注》。)前史载与不载,不必问,然此乃魏晋人议论两党根柢,非虚言也。盖夏侯玄、何晏以器韵玄远,为一时表则,士之神隽朗迈者争宗之。其老成重朴有局干者,皆所不悦。此司马懿所以能乘机取魏柄,俗人甘心为之役而不怪。然虽能取魏,而晏、玄之标度风流,已不可掩抑。所以晋人终于成俗,而向之不悦者,久亦消折,后生遂靡然矣。余观三代之后,道德丧坏,义利不并立,虽孔、颜、孟轲,不容有晋、楚之位,况晏、玄挟高名而竞厚利,自无全理。”

又:“傅咸言:‘正始中任何晏以选举,内外众职,各得其材,粲然之美,于斯可观。’按:陈寿史、习凿齿书,及王肃、傅嘏等所论,皆不如此。然则成败之緣誉,好恶之是非,盖未足以为千载之准的也。而学者信之,过矣。”此则正始之际,有政争之成败,有学风之新旧;史册所载,未尽得实,而何晏、夏侯玄之徒,亦未必即为后事之祸首也。

章炳麟《五朝学》:“魏、晋者,俗本之汉,陂陀从迹以至,非能骤溃。济江而东,民有甘节,清劭中伦,无曩时中原蝓薄之德,乃度越汉时也。言魏、晋俗敝者,始干宝《晋纪》,葛洪又胪言之。观洪《汉过》、《刺骄》二篇,汉俗又无以愈魏、晋。王符作《潜夫论》,迹盛衰,讥汉俗最甚。虽干宝论晋弗能过。汉之纯德,在下吏诸生间,虽魏、晋不独失也。魏、晋之侈德,下在都市,上即王侯贵人,虽汉不独亡也。粵晋之东,下讫陈尽,五朝三百年,往恶日湔而纯美不忒,此为江左有愈于汉。徒以江左劣弱,言治者必暴摧折之,不得其征,即以清言为状。”此谓江左有愈汉世也。

然于当时三百年学术风尚主要精神所在,则未见有为之抉发者。是毁誉抑扬,要为不得其真也。盖凡一时代之学术风尚,必有其一种特殊之精神,与他一时代迥然不同者。必明乎此,而后可以推阐其承先启后之迹,与其功罪得失之所在也。余尝谓先秦诸子,自孔子至于李斯,三百年学术思想,一言以蔽之,为“平民阶级之觉醒”。今魏晋南朝三百年学术思想,亦可以一言蔽之,曰“个人自我之觉醒”是已。此其端,肇自王充,倡内心批评之说,传统之尊严既弛,而个人之地位渐以襮著。又值世乱,生命涂炭,道义扫地,志士灰心,见时事无可为,遂转而为自我之寻究。今举当时风会所趋,言论行事,倾动一世,后人所目为清谈家派数者,一以“自我觉醒”之一语观之,即可以得其真精神之所在,而知我言之不诬也。盖王、何学风,首贵“体无”。

《晋书·王衍传》,见前引。

故平叔有“无名”之论,

张湛《列子注》引何晏《无名论》:“为民所誉,则有名者也。无誉,无名者也。夫圣人名无名,誉无誉,谓无名为道,无誉为大;则夫无名者可以言有名矣,无誉者可以言有誉矣。然与夫可誉可名者,岂同用哉?此比于无所有,故皆有所有矣。”

辅嗣有“无累”之辩,

何劭《王弼传》(见《魏志·钟会传注》引):“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必无名无累,而后可以无物。亦必无名无累,而后可以明我也。此其意畅发之于嵇、阮。故其讥世俗也,则曰:“以多自证,以同**。”

嵇康《养生论》:“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仰观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证,以同**。谓天地之理,尽此而已矣。纵闻养生之事,则断以所见,谓之不然。”

又曰:“以多同自减,思不出位。”

嵇康《答难养生论》:“凡若此类,上以周、孔为关键,毕志一诚。下以嗜欲为鞭策,欲罢不能。驰骤于世教之内,争巧于荣辱之间,以多同自减,思不出位。使奇事绝于所见,妙理断于常论。以言变通达微,未之闻也。”

曰:“多恃前言以为谈证。”

嵇康《声无哀乐论》:“夫推类辨物,当先求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

又曰:“溺于常名,莫能自反。”

嵇康《释私论》:“神以丧于所惑,而体以溺于常名。心以制于所慑,而情有系于所欲。咸自以为有是,而莫贤乎己。未有功期之惨,骇心之祸,遂莫能收情以自反,弃名以任实。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为恶。”

此皆未晓无名之旨,因以见制于外者也。

《老子》曰:“名可名,非常名。”又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不美矣。”盖名之所存,天下争趋而忘我故言大道无名,将以使天下归真而返朴也。何晏《无名论》与嵇康溺名之诮,特所从言之异耳,其意则一本也。

曰:“各求其好,恣意所存。”

阮籍《乐论》:“自衰末之为乐也,其物不真,其器不固,其制不信;取于近物,同于人间,各求其好,恣意所存。”

又曰:“心奔于欲,不适所安。”

阮籍《达庄论》:“夫守十五之数,审左右之名,一曲之说也。循自然,性天地者,寥廓之谈也。凡耳目之官,名分之施,处官不易司,举奉其身,非以绝手足,裂肢体也。然后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目视色而不顾耳之所闻,耳倾听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适性之所安。故疾疹萌而生意尽,祸乱作而万物残矣。”

曰:“劳躬役物,自毕臊秽。”

阮籍《答伏义书》:“观吾子之趋,欲炫倾城之金,求百钱之售;制造天之礼,拟肤寸之检;劳玉躬以役物,守臊秽以自毕,沈牛迹之浥薄,愠河汉之无根。其陋可愧,其事可悲。”

又曰:“怀欲求多,诈伪要名。”

阮籍《大人先生传》:“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世,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以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

此皆未晓无累之趣,因以见制于内者也。外不能识无名,内不能达无累,则我之为我者仅矣。故必破樊笼,脱牵制,一体于无,而后可以明我也。故其标学的也,则曰:“舒网笼世,开模范俗。”

阮籍《答伏义书》:“夫人之立节也,将舒网以笼世,岂樽樽以入罔?方开模以范俗,何暇毁质以适检?”

又曰:“物情顺通,越名任心。”

嵇康《释私论》:“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衷,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

然而未尝薄事为也,

阮籍《通易论》:“《易》之为书也,覆焘天地之道,囊括万物之情。道至而反,事极而变。反用应时,变用当务。应时故天下仰其译,当务故万物恃其利。”

未尝轻礼乐也,

阮籍《乐论》:“尊卑有分,上下有等,谓之礼。人安其生,情意无哀,谓之乐。礼定其象,乐平其心。礼治其外,乐化其内。礼乐正而天下平。”

嵇康《声无哀乐论》:“古人知情之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绝,故因其所自。为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口不尽味,乐不竭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则,使远近同风,用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著不迁也。”

未尝泯贤愚,忘善恶,谴是非也。

嵇康《释私论》:“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

要其意,在于笃伪薄而守志,

阮籍《通易论》:“君子是以行重乎恭,丧重乎哀,笃伪薄也。”

嵇康《家诫》:“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耻躬不逮,期于必济。若心疲体懈,或牵于外物,或累于内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则议于去就。议于去就,则二心交争,则向所见役之情胜矣。或有中道而废,或有不成一蒉而败之。以之守则不固,以之攻则怯弱;与之誓则多违,与之谋则善泄;临乐则肆情,处逸则极意。故虽繁华熠耀,无结秀之勋。终年之勤,无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叹息也。”

阮籍《达庄论》:“至人清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而未始有云。夫别言者,坏道之谈也。折辩者,毁德之端也。气分者,一身之疾也。二心者,万物之患也。故夫装束凭轼者,行以支离。虑在成败者,坐而求敌。”

明无为之趣,葆自我之真。二人文章具在,考其议论,乌有如后世所拟议哉?迹其行事,亦以感激于世变,而遂致谨于言行,进不敢为何晏、邓飏,退亦不愿与媚权附势者伍。虽古之箕子佯狂,夷齐避世,亦若是则已耳。

《晋书·阮籍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

《世说新语》:“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惟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

《习学记言》:“嵇康一志陆沉,性与道会,信无求于世,不幸龙章凤姿,惊众炫俗,世犹求之不已,使不以正终,盖非其罪也。”

世徒以其薄周孔、斥经典而排之,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

嵇康《难自然好学论》:“《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

然孔子思狂獧,而孟子曰归洁其身,如嵇、阮者非耶?自此以降,风尚既立,流弊亦起。故阮籍有“不得复尔”之戒,

《晋书·阮籍传》:“子浑,有父风,少慕通达,不饰小节。籍谓曰:‘仲容(咸字)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复尔!’”此见籍之所为,自有隐衷,激而出此,故不愿其子弟之效法也。

乐广有“何必乃尔”之讥,

《晋书·乐广传》:“是时王澄、胡母辅之等,皆亦任放为达,或至**者。广闻而笑曰:‘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戴逵《竹林七贤论》:“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越礼。乐令之言有旨哉!谓彼非玄心,徒利其纵恣而已。”

嵇含有“玄虚助溺”之叹,

《晋书·忠义传》:“弘农王粹以贵公子尚主,馆宇甚盛,图庄周于室,广集朝士,使嵇含为之赞。含援笔为吊文曰:‘帝婿王弘远,华池丰屋,广延贤彦,图庄周垂纶之象,记先达却聘之事,画真人于刻桷之室,载退士于进趣之堂,可谓托非其所,可吊不可赞也。’”其辞有“借玄虚以助溺,引道德以自奖,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象”诸语,可见当时风气所趋,举世浮慕。含为康兄孙,犹有竹林遗意,不得以末流之弊,追贬前贤也。

戴逵有“无可奈何”之嗟,

《晋书·隐逸传》:戴逵著论曰:“夫亲没而采药不反者,不仁之子也。君危而屡出近关者,苟免之臣也。而古之人未始以彼害名教之体者何?达其旨故也。达其旨故不惑其迹。若元康之人,可谓好遯迹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实逐声之行。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所以为慕者,非所以为美,徒贵貌似而已矣。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且儒家尚誉,本以兴贤。既失其本,则有色取之行。怀情丧真,以容貌相欺,其弊必至于末伪。道家去名,欲以笃实。苟失其本,又有越检之行。情礼俱亏,则仰咏兼忘,其弊必至于本薄。夫伪薄者,非二本之失,而为弊者必托二本以自通。夫道有常经,而弊无常情。是以《六经》有失,王政有弊。苟乖其本,固圣贤所无可奈何也。”逵之此论,最为持平。

此则古今一体,先后同患,固非当时之独病矣。然下逮东晋诸士,其摆脱缠缚,力葆我素之态度,则固始终未有变也。兹姑拈二例,以证我说。一为阮遥集之蜡屐,

《晋书·阮孚传》:“初,祖约性好财,孚性好屐,同是累而未判其得失。有诣约,见正料财物,客至,屏当不尽,余两小簏,以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正见自蜡屐,因自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甚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一为王子猷之访戴,

《晋书·王徽之传》:“徽之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独酌酒,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逵,逵时在剡,便夜乘小船诣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反。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来,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耶?’”

此皆足以见晋人之风格也。何以言之?夫好财之与好屐,自今言之,雅俗之判,若甚易辨,得失胜负,未为难决;而时人不尔者,正见晋人性好批评,凡事求其真际,不肯以流俗习见为准,而必一切重新估定其价值也。而晋人估价之标准,则一本于自我之内心。故祖、阮之优劣,即定于其所以为自我者何如耳。士少见客至,屏当财物,畏为人见,意未能平,此其所以为劣也。遥集见客至,蜡屐自若,神色闲畅,此其所以为优也。凡晋人之立身行己,接物应务,诠衡人物,进退道术者,其精神态度,亦胥视此矣。至如子猷之访戴,其来也,不畏经宿之远,其返也,不惜经宿之劳,一任其意兴之所至,而无所于屈。其尊内心而轻外物,洒落之高致,不羁之远韵,皆晋人之所企求而向往也。

《晋书·王徽之传》:“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观之,便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洒扫请坐,徽之不顾。将出,主人乃闭门。徽之便以此赏之,尽欢而去。”今按:此亦可见晋人风度。洒扫请坐,则走而不顾。闭门强制,乃以此见赏。要之一任内心,不为外物屈抑,凡清谈家行径,均可以此意求之。若夫圣贤之礼法,家国之业务,固非晋人之所重也。

夫所为“我”者,或羁轭于外物,或牢锢于宿习,于是而有环境,于是而有趋向,而自我之表见,常为其所摧抑而窒绝。若阮遥集之蜡屐自若,庶乎可以忘人;王子猷之到门即返,庶乎可以忘我。忘人是无环境也,忘我是无趋向也,若是而见其自我之真焉。此晋人之意也。故其礼法有所不顾,世务有所不问,而一切惟自我之无累为贵;而世乃以礼法世务责之,宜其不相人也。然晋人之所谓“我”者,终亦未能见“我”之真也。何则?晋人以“无”为本,趋向不立,则人生空虚,漂泊乘化,则归宿无所。知摆脱缠缚,而不能建树理想。知鄙薄营求,而不免自陷苟生。故晋人之清谈,譬诸如湖光池影,清而不深,不能具江海之观,鱼龙之奇;其内心之生活,终亦浅弱微露,未足以进窥夫深厚之藏,博大之蕴也。当时有裴頠著《崇有论》,可谓时代之诤友矣。

《晋书·裴頠传·崇有论》:“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夫品而为族,则所禀者偏,偏无自足,故凭乎外资。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资有攸合,所谓宜也。择乎厥宜,所谓情也。识智既授,虽出处异业,默语殊涂,所以宝生存宜,其情一也。悠悠之徒,察夫偏质之弊,而睹简损之善,遂阐贵无之议,而建贱有之论。贱有则必外形,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忘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斯乃昏明所阶,不可不审。夫盈欲可损,而未可绝有也。过用可节,而未可谓无贵也。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沉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灭。故动之所交,存亡之会也。故养既化之有,非无用之所能全也。理既有之众,非无为之所能循也。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于心。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谓心为无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须于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谓匠非有也。由此以观,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

宋、齐玄风,备见于王僧虔《诫子书》,

《南齐书·王僧虔传》:僧虔宋世尝有书诫子曰:“知汝恨吾不许汝学,吾未信汝,非徒然也。往年有意于史,取《三国志》聚置床头百日许,复徙业就玄。自当小差于史,犹未近仿佛。曼倩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通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粲)命汝言《易》,谢中书(朏)挑汝言《庄》,张吴兴(绪)叩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耶?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帙,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就如张衡思侔造化,郭象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窥其题目,未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庄子》众篇,何者内外?八帙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

其自言“专一书,转通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此前辈之典型也。谓其子“开《老》《易》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便手捉麈尾,自呼谈士”,此后进之气习也。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马、郑自是马融、郑玄,然二人未尝注《老》,恐上文《老子》当作《老》《易》,观下并言《易》《老》《庄》可知。”今按:《隋书·经籍志·易下》,后汉陈元、郑众皆传费氏之学,马融又为其《传》,以授郑玄。玄作《易注》。隋有郑玄注《周易》九卷,梁有马融注《周易》一卷,亡。又有《周易马郑二王四家集注》十卷。指例者,如王弼有《易略例》,严遵有《老子指归》是也。

袁粲于《易》,谢朏于《庄》,张绪于《老》,此当时风流宗师也。“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此当时谈辩情景也。才性四本,

傅嘏论才性同,李丰论才性异,钟会论才性合,王广论才性离,会合之名《四本论》。又卢毓论人先举性行而后言才,李丰问之,毓曰:“才所以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称有才而不能为善,是才不中器矣。”盖与刘劭之见同。(卢毓著《九州人士论》一卷,《通古人论》一卷,刘劭著《人物志》三卷。傅嘏难劭所为《都官考课法》而论才性同也。)姚信有《士纬新书》十卷,《姚氏新书》二卷,亦有才性四本之辨。

声无哀乐之类,

《嵇叔夜集》有《声无哀乐论》。

又按:荆州八帙,王鸣盛云:“荆州谓刘表。”(《十七史商榷》)《隋志》《周易》五卷,汉荆州牧刘表章句。梁有汉荆州五业从事宋忠注《周易》十卷,亡。又裴松之《三国志》注引《英雄记》:“表开学宫,博求儒士,使綦毋闿、宋忠等撰定《五经》章句,谓之后定。”今僧虔书所谓“八帙所载,凡有几家”,疑尚不止刘表、宋忠二人。王弼乃王粲族孙,其祖父凯与粲同游荆州,表以女妻之,弼父业乃刘表外孙。辅嗣《易》学渊源,或自荆州,故荆州诸《易》说,为后世所重也。

此当时言家口实,谓执谈之本,转相破解者也。此自王弼、何晏、郭象所传二百年间胜人名士所从出也。然自宋、齐以下,渐尚博涉,《老》《庄》《易》理,各有前辈陈说,必当探究,无取虚说。又兼佛学东来,儒术复盛。学者之精神,又渐转而向外。而自晚汉以来,魏晋相承,所谓“内心批评”“自我觉醒”之真义,则又渐远而渐失矣。学风之迁变,其循环往复之迹,率如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