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晚汉之新思潮(1 / 1)

国学概论 钱穆 4246 字 5个月前

自汉武置《五经》博士,利禄之途,人所竞趋。至于东汉,而经学遂臻全盛。然物极则反,事穷则变,于是有抱革新之思想,出其独见,以与习俗时风相抗衡,而开思潮之新向者,则会稽王充其人也。盖汉儒说经,其功力所注,厥有两途:一曰谶纬,一曰传注。谶纬杂于方士,传注限于师法。二者皆利禄之所致也。谶纬虽有不同,

《四库提要·易纬》:“案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史纪·秦本纪》称卢生奏录图书之语,是其始也。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史记·自序》引《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汉书》盖宽饶引《易》‘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注者均以为《易纬》之文是也。盖秦汉以来,去圣日远,儒者推阐论说,各自成书,与经原不相比附。如伏生《尚书大传》,董仲舒《春秋阴阳》,核其文体,即是纬书。特以显有主名,故不能托之孔子。其他私相撰述,渐杂以术数之言,既不知作者为谁,因附会以神其说。迨弥传弥失,又益以妖妄之词,遂与谶合而为一。”

皮锡瑞《经学历史》:“纬与谶有别。图谶本方士之书,与经义不相涉。汉儒增益秘纬,乃以谶文牵合经义。其合以经义者近醇,其涉于谶文者多驳。故纬醇驳互见,未可一概诋之。”

然皆原于阴阳,为汉儒本色。

洪颐煊《经义丛钞》:“图谶乃术士之言,与经义初不相涉。至后人造作纬书,则因图谶而牵合于经义,其于经义,皆西京博士家言,为‘今文’之学者也。盖前汉说经者,好言灾异,《易》有京房,《尚书》有夏侯胜,《春秋》有董仲舒;其说颇近于图谶,著纬书者因而文饰之。《易》《书》《春秋》言灾异者多,故纬书亦多。《诗》《礼》《乐》言灾异者少,故纬书亦少。”

及王莽托言符命,

《汉书·王莽传》:“是月(平帝崩),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

光武信重图谶,

赵翼《二十二史劄记》:“光武微时,有蔡少公者,学谶云:‘刘秀当为天子。’或曰:‘是国师公刘秀耶?’(刘歆以谶文欲应之,故改名秀。)光武戏曰:‘安知非仆?’(《邓晨传》)其后破王郎,降铜马,群臣方劝进,适有旧同学强华者,自长安奉《赤伏符》来,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在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群臣以为受命之符,乃即位于鄗南。是谶记所说,于光武有征,故光武尤笃信其术。甚至用人行政,亦以谶书从事。且廷臣中有信谶者,则登用之。贾逵欲尊《左氏传》,乃奏曰:‘《五经》皆无证图谶以刘氏为尧后者,惟《左氏》有明文。”(《左传》:“陶康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范氏其后也。范归晋后,其处者为刘氏。”)由是《左氏传》遂得选高才生习。(《逵传》)其不信谶者,则贬黜随之。帝以尹敏博学,使校图谶,令蠲去崔发为王莽著录者。敏曰:‘谶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恐疑误后生。’帝不听,敏乃因其阙文增之曰:‘君无口,为汉辅。’帝召敏诘之,对曰:‘臣见前人增损图书,故学为之耳。’帝深非之。(《敏传》)桓谭对帝言:‘臣不读谶书。’且极论谶书之非经,帝大怒,以为非圣无法,欲斩之。(《谭传》)帝又语郑兴,欲以谶断郊祀。兴曰:‘臣不学谶。’帝怒曰:‘卿非之耶?’兴诡辞对曰:‘臣于书有所不学,而无所非也。’兴数言政事,帝以其不善谶,终不任用。(《兴传》)是光武之信谶书,几等于圣经贤传,不敢有一字致疑矣。”

而此风益甚。

赵翼《二十二史劄记》:“朱浮自言:‘臣幸得与讲图谶。’

(《浮传》)苏竟与刘龚书曰:‘孔子秘经,为汉赤制,元包幽室,文隐事明,火德承尧,虽昧必亮。’(《竟传》)郑康成戒子,亦自言‘睹秘书纬术之奥’。(《康成传》)所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范蔚宗曰:‘世主以此论学,悲哉!’”

朱彝尊《说纬》:“东汉之世,以通七纬者为内学,通《五经》者为外学。其见于《范史》者无论,谢承《后汉书》称姚浚‘尤明图纬秘奥’。又称:‘姜肱博通《五经》,兼明星纬。’载稽之碑碣,于有道先生郭泰,则云:‘考览《六经》,探综图纬,于太傅胡广,则云:‘探孔子之房奥。’于太尉杨震,则云:‘明河洛纬度,穷神知变。’当时之论,咸以内学为重。”

传注解说之勤,亦动辄数十万言。

《汉书·儒林传赞》:“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平帝),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业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

王充《论衡·效力篇》:“王莽之时,省《五经》章句,皆为二十万,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死于烛下。”桓谭《新论》:“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至十余万言,说‘曰若稽古’三万言。”《后汉书·周防传》:“撰《尚书杂记》三十二篇,四十万言。”《景鸾传》:“著述凡五十余万言。”《郑玄传》:“玄所注凡百余万言。”《伏湛传》:“湛弟黯,明《齐诗》,改定章句。湛兄子恭传黯学,减省黯章句为二十万言。”

《桓荣传》:“荣受朱普章句四十万言,荣减为二十二万言,其子郁又删省成十二万言。”

刘歆所谓“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者,盖先汉已然,而后汉为尤甚也。故汉儒之学,用力虽勤,而溺于迷信,拘于尊古,至其末流,弊益彰著。王充则对此潮流而下锐利之宣战书者也。其著述传后者为《论衡》。

《后汉书·王充传》:“王充字仲任,会稽上虞人也。少孤,乡里称孝。后到京师,受业太学,师事扶风班彪,好博览,而不守章句。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通众流百家之言。后归乡里,屏居教授,以为俗士守文,多失其真,乃闭门潜思,绝庆吊之礼,户牖墙壁,各置刀笔,著《论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年渐七十,志力衰耗,乃造《养性书》十六篇,裁节嗜欲,颐神自守。”

其自述著作之意,则在批评世俗传说,以期符于真实。

《论衡·自纪篇》:“既疾俗情,作《讥俗》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姑作《政务》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

又《对作篇》:“《论衡》者,所以诠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其本皆起人间有非,故尽思极心以讥世俗,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

又《佚文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

其对于当时传统思想,为有力之攻击者凡四:一为反对天人相应阴阳灾变之说,

又《自然篇》:“天之不欲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气自变而人畏惧之。”

“三皇之时,坐者于于,行者居居,乍自以为马,乍自以为牛,纯德行而民瞳矇,晓惠之心,未形生也。当时亦无灾异。如有灾异,不名曰谴告。何则?时人愚蠢,不知相绳责也。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灾异时至,则造谴告之言矣。夫今之天,古之天也。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谴告之言,生于今者,以人心准况之也。”

“夫天无为故不言。灾变时至,气自为之,夫天地不能为,亦不能知也。”

《寒温》、《谴告》、《变动》、《招致》(原阙)、《明雩》、《顺鼓》、《乱龙》、《遭虎》、《商虫》、《讲瑞》、《指瑞》、《是应》、《治期》、《自然》、《感类》诸篇,皆论此事。

一为反对圣人先知与神同类之说,

又《实知篇》:“所谓神者,不学而知。所谓圣者,须学以圣。以圣人学,知其非神。”

“圣不能神,则贤之党也。”

又《知实篇》:“使圣人达视远见,洞听潜闻,与天地谈,与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谓神而先知,与人卓异。今耳目闻见,与人无别,遭事睹物,与人无异。差贤一等耳,何以谓神而卓绝?夫圣犹贤也。人之殊者谓之圣,则圣贤差小大之称,非绝殊之名也。”

“故夫贤圣者,道德智能之号。神者,眇茫恍惚无形之实。实异,质不得同。实钧,效不得殊。圣神号不同,故谓圣者不神,神者不圣。”

《实知》《知实》《定贤》诸篇皆论此。

自今观之,圣贤同类,与神异实之论,若为极平常之见地。而在当时,今文博士灾异谶纬之学,方弥漫于一世,莫不尊孔子若神明,以谓一切前知,造为荒诞之说,以媚汉而自重。

《实知篇》载当时儒者之言曰孔子将死,遗谶书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谓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颠倒我衣裳,至沙邱而亡。’又曰:‘董仲舒乱我书。’又书曰:‘亡秦者胡也。’”按:此皆“今文”经生媚汉自重之证也。圣人早知秦之当亡,即不啻默许汉之当王也。《案书篇》曰:“谶书云:‘董仲舒乱我书。’盖孔子言也。读之者或谓乱我书者,烦乱孔子之书也。或以为乱者理也,理孔子之书也。共一‘乱’字,理之与乱,相去甚远。夫言烦乱孔子之书,才高之语也。其言理孔子之书,亦知奇之言也。”今按:“今文”经生下一“乱”字,煞费苦心。孔子径谓仲舒理我书,则若仲舒地位过高,人不之信。孔子谓乱我书,则闪烁其辞,若恶之而深喜之,若斥之而深许之矣。“今文”家之浅陋而可笑,率类此。

愚者信之,黯者喜之,喜之切而亦不自禁其信之焉。则欺人者所以自欺,而孔子遂为教主,诸书遂为经典,谶纬遂为符命。则王充之论,亦诚不可以已也。

一为反对尊古卑今之论,

又《齐世篇》:“夫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

“上世何以质朴,下世何以文薄?彼见上世之民,饮血茹毛,无五谷之食,后世穿地为井,耕土种谷,饮井食粟,有水火之调;又见上古岩居穴处,衣禽兽之皮,后世易以宫室,有布帛之饰,则谓上世质朴,下世文薄矣。”

“世人见当今之文薄也,狎侮非之,则谓上世朴质,下世文薄。犹家人子弟不谨,则谓他家子弟谨良矣。”

“使当今说道深于孔、墨,名不得与之同;立行崇于曾、颜,声不得与之钩。何则?世俗之性,贱所见,贵所闻也。”

《齐世》《宣汉》《恢国》《验符》《须颂》《佚文》诸篇,均论此意。

一为反对专经章句之学,

又《谢短篇》:“夫儒生之业五经也,南面为师,旦夕讲授章句,滑习义理,究备于《五经》可也。《五经》之后,秦汉之事,不能知者,短也。夫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五经》之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五经》比于上古,犹为今也。徒能说今,不晓上古,然则儒生所谓盲瞽者也。”“儒生不能知汉事,世之愚蔽人也。”

又《效力篇》:“诸生能传百万言,不能览古今,守信师法,虽辞说多,终不为博。”

又《别通篇》:“颜渊曰:‘博我以文。’才知高者,能为博矣。颜渊之曰博者,岂徒一经哉?今不能博《五经》,又不能博众事,守信一学,不好广观,无温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览之暗,其谓一经是者,其宜也。”

“学士同门,高业之生,众共宗之。何则?知经指深,晓师言多也。夫古今之事,百家之言,其为深也多,岂徒师门高业之生哉?”

又《超奇篇》:“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即徒诵读,读诗讽术,虽千篇以上,鹦鹉能言之类也。”

“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故夫鸿儒,所谓超而又超者也。”

又《书解篇》:“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诸子尺书,文明实是,说章句者,终不求解扣明,师师相传,初为章句者,非通览之人也。”

《程材》《量知》《谢短》《效力》《别通》《超奇》《状留》诸篇,皆论此意。时人又谓儒生不及文吏,故篇中亦附辩焉。

以尊古卑今之见,守专经章句之业者,此则汉儒之通病,为习“今古文”学者所同然也。上举四点,诚为汉儒短处。王充能得其症结,施以批导,于是视听一新,风尚丕变。虽亦运会所趋,不尽学者著述之功,而所谓鸿儒之篇章,其势力要不可轻视也。此外对于儒书儒说,世俗迷信,一切虚妄,均加辩诘。

《物势》《奇怪》《书虚》《变虚》《异虚》《感虚》《福虚》《祸虚》《道虚》《语增》《儒增》《艺增》《谈天》《说地》《死伪》《纪妖》《正统》诸篇皆辩儒书虚妄。

《龙虚》《雷虚》《论死》《订鬼》《四讳》《鐧时》《讥曰》《卜筮》《辩崇》《难岁》《诘术》《解除》《祀义》《祭意》诸篇,皆发世俗迷误。

而其转移三百年学术思想,开后来之新局者,则在退孔、孟而进黄、老,

《论衡》有《问孔》、《非韩》(非)、《刺孟》。盖孔孟儒者,当时所重。韩非刑名,亦得用事。汉人始则黄老刑名,终则阴阳刑名,刑名始终见信。王充著书力辩儒生不如文吏之说,足征当时风尚也。《孟子》亦自西汉时已大行,观《盐铁论》所叙贤良文学应对,大抵依据孔、孟,而证引孟氏之言尤多。后儒谓《孟子》至唐、宋始见尊信,亦非。

《自然篇》:“说合于人事,不入于道意,从道不随事,虽违儒家之说,合黄、老之义也。”其挹引黄、老处,多不胜举。

轻闻见而重心知。

《论衡》立说,凡世间事物,无论古来传说如何,当时习俗如何,一一反向自心,问其是非。

故其书虽若向外寻索,实主内心批评。与其谓之重证验,不如谓之重思考。下举数语,可明其意。

《知实篇》:“如心揣度,以决然否。”

《正说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

《对作篇》:“考之以心,效之以事,虚浮之事,辄立证验。”

《薄葬篇》:“夫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订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心意议也。夫以耳目论,则以虚象为言。虚象效,则以实事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失实之议,难以教,虽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丧物索用(溺丧外物,以求实用),无益于世,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此节评“墨”颇精辟。其论与庄子相符。可见《论衡》虽疾虚妄,求真实,而特重“内心诠订”之实,非关“耳目闻见”之实。因耳目闻见则仍不免为虚象也。《墨子》三表:“上本之上古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非命上》)方法若甚细密。然本此而论有天志,有鬼,而不自知其误,则以过重实效,而不能诠订于内心也。王充于上古圣王传说,最所怀疑;于百姓耳目及人民利益,均不注重。故曰“从道不随事”。其轻视事实与功利之态度,亦可见矣。

其影响于当时之学术界者甚大。王符著《潜夫论》,仲长统著《昌言》,崔宴著《政论》,刘劭著《人物志》,应劭著《风俗通义》,皆“指讦时短,讨掮物情”,弃章句而慕“超奇”,有王氏之风焉。外如蔡邕、王朗,

袁山松《后汉书》:“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其后王朗为会稽太守,又得其书。及还许下,时人称其才进。或曰:‘不见异人,当得异书。’问之,果得《论衡》之益。由是遂见传焉。”《抱朴子》曰:“时人嫌蔡邕得异书,或搜求其帐中隐处,果得《论衡》,抱数卷持去。邕丁宁之曰:‘惟我与尔共之,勿广也!’”

孔融,

《后汉书·孔融传》:“路粹枉状奏融曰:‘融前与白衣祢衡跌**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

今按:史文虽云路粹枉奏,恐融亦自有此论,非粹所能造也。其论盖发自《论衡》,而融自喜之耳。《论衡·物势篇》:“天地合气,人偶自生。由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子生矣。”又《自然篇》:“万物自生,天不须复与也。由子在母怀中,父不能知也。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与知哉?”此种议论,新奇可喜,宜其耸动一时之观听,而儒家五六百年来以孝治天下之伦理,根本遭其打击矣。

《艺文类聚》八十五引:孔文举为北海相,有遭父丧,哭泣墓侧,色无憔悴,文举杀之。又有母病瘥,思食新麦,家无,乃盗熟麦而进之。文举闻之,特赏曰:“无有来讨,勿复盗也。”盗而不罪者,以为勤于母饥。哭而见杀者,以为形悲而心否。今按:如此等处,脱略形迹,直求本心,上承王充之绪,下开魏晋清谈之端。当时学者态度之激变,未可轻忽视也。

又《艺文类聚》十二引孔融《周武王汉高祖论》,似从《论衡·宣汉》《恢国》诸篇中出,魏文兄弟《论周成汉昭优劣》,亦是一意。

《御览》三百五十六引孔融云:“古圣作犀兕革铠,今益领铁铠,绝圣甚远。”七百六十二引孔融云:“贤者所制,或跨圣人。水碓之巧,胜于断木掘地。”均取《论衡·齐世篇》所讥世俗“高古下今贵闻贱见”之意。

王粲,

王粲《难钟荀太平论》取意《论衡·儒增》诸篇。《儒吏论》似《论衡·程材》《量知》。粲嗣子业,业子即辅嗣也。

曹植,

《相论》《辨道论》《令禽恶鸟论》诸篇,均受《论衡》影响。

阮籍,

阮籍《大人先生传》:“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挥中乎?”语袭《论衡·奇怪篇》:“人虽生于天,犹虮虱生于人。”《物势篇》:“人之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

《晋书·阮籍传》:“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豚,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至灭性。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如此行径,虽若奇特,推其心理,亦由求实际而爱批评中来。其根源亦在《论衡》。《薄葬篇》:“儒家以为死人无知,不能为鬼,然而赙祭备物者,亦不负死以观生也。夫言死无知,则臣子倍其君父。故曰丧祭礼废,则臣子恩泊;臣子恩泊,则倍死亡先;倍死亡先,则不孝狱多。圣人惧开不孝之源,故不明死无知之实。”此论儒家注重葬祭心理极显豁。既而批评其是非,则曰:“异道不相连。事生厚,化自生。虽事死泊,何损于化?使死者有知,倍之非也。如无所知,倍之何损?明其无知,未必有倍死之害。不明无知,成事已有贼生之费。未死之时,求卜问医,冀祸消、药有益矣。既死之后,虽审如巫咸,良如扁鹊,终不复生。何则?知死气绝,终无补益。治死无益,厚葬何差乎?”又曰:“死亲之魂,定无所知。今厚死人,何益于恩?倍之弗事,何损于义?”嗣宗非不孝其母,然母则既死,匍匐而归,哭泣擗踊,此复奚益?朝一溢米,暮一溢米,食粥自苦,于死何关?所以临诀而饮二斗酒,又加以一蒸豚,而曰“礼岂为我辈设”也。(《世说新语》卷五)此非王充薄葬之意乎?

又《王充传》:“充少孤,乡里称孝。”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以《论衡·自纪篇》历诋其祖父之恶,又直呼父名,不言讳,疑之。孔融十三丧父,史称其:“哀悴过毁,扶而后起,州里归其孝。”而路粹奏其云云,其判哭父又云云。此皆与阮籍一路,必以世俗礼法绳之,则不识其真性情之所在也。

其人言论行事,皆足以鼓**一世,为人心所归仰;而莫不舍两汉之旧风,慕王氏之新趋;则其魔力之大,为如何矣?然考其所论,指摘儒生,评弹世俗,诚已卓越。而开示大道,标揭正义,所以牖民定俗,以觉世之迷罔而达之于天德者,则王氏犹非其任。其议论之所至,每多缺憾。而尤以绝端之命定论为甚。盖墨家“非命”,所以戒人之惰。儒家“知命”,所以劝人之勤。两家立说,皆本人事。王充则“从道不随事,合黄、老之义”,一守“自然”而主命定。其初特以破《公羊》天人感应之说,而矫枉过正,使人爽然失其用力之意。

《命禄篇》:“命富之人,筋力自强。命贵之人,才智自高。”又:“天命吉厚,不求自得。天命凶薄,求之无益。”

又:“信命者则可幽居俟时,不须劳精苦形求索之。”此论一人之祸福吉凶,无系乎人为也。

《治期篇》:“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贤不贤之君,明不明之政,无所损益。”又:“贤君能治当安之民,不能化当乱之世。”又:“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之致。”又:“教之行废,国之安危,皆在命时,非人力也。”此论一世之治乱安危,无系乎人为也。

《逢遇》《累害》《命禄》《气寿》《幸偶》《命义》《无形》《率性》《吉验》《偶会》《骨相》《初禀》《本性》《物势》《奇怪》诸篇,皆发命定之义。

循至于典午清谈,视亡国若无事,亦未始非王氏之论有以助成之也。

章太炎《五朝学》:“孔融刺青州,为袁谭所攻,流矢雨集,犹隐几读书,谈笑自若,城陷而奔。阮简为开封令,有劫贼,外白甚急。简方围棋,长啸曰:‘局上有劫甚急。’斯盖王导、谢安所从受法。”

至其重心知,蔑耳目,尚思辨,略证验,惟求理论之一贯,不问事实之效应;故虽深疾虚妄,冀悟迷惑,而后人之受其影响者,转在彼而不在此;则亦非王氏之初愿也。

章太炎《检论·学变》:“《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摘发,不避上圣,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鲜有能逮者也。然善为蠭芒摧陷而无枢要足以持守,惟内心之不光颎,故言辩而无继。”不知王氏之影响于后世者,正在其主内心之诠订,与命定自然之说,皆其积极建树之所在,其力尤胜于其所欲摧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