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諸位先生,今天我講第三講。我講中國的人生,並不是我有一套意見,我只希望講出一套近於中國從前以往的人生實相來。上一次我講天地君親師五個字,今天我想拿一本古書大學來講,講這書裏的身、家、國、天下四個字。
當然人生有各項專門的知識,專門的職業。可是人與人之間,總該有一套共同的方面,可以相互認得說得的纔是。
民初五四運動時,他們提出兩點,所謂「德先生」、「赛先生」,科學與民主。直到今天,我們還都講這兩項。但我要問,科學方面有沒有一本書,可讓我們大家共同讀的?科學愈分愈細,越跑越遠,你講你的,他講他的,講到後來,兩位科學家可以對着面無法相談。這總不是一件要得的事。講到民主,這是屬於政治方面的。今天的政治,儘可與昨天的不同。明天的政治,又儘可與今天的不同。這十年來的政治,豈不就與前十年大不同了嗎?有沒有一本書,來講政治,使我們人人可以共讀,又是必該共讀的呢?所以科學與政治,像是極具體,極現實,而很難使我們大家互相認得淸,說得通,這就成為今天我們當前人生一大難題了。總而言之,人生總該有一「共通」方面纔得安。
西方有一本耶稣教的新約,不僅法國、英國、美國,全歐洲各國,從小到老,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讀這一部書的。這可算是他們一本人人共同必讀書。我們不能說西方文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特別自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到今天,西方很多思想家,感到他們自身亦有缺點,須來提倡一種他們的新文化,來救他們的舊文化。但很多人最後總會想到他們的宗教,因為宗教纔是他們大家的,可以共同相通的。今天耶穌在西方的力量一天天的減了,所以他們想,只有復興耶穌教,纔對他們的起死回生,補偏救弊,可以發生大作用。至於我們中國呢?從來並不信耶穌。耶穌在中國人心理,斷無可使中國人心心相通的力量。若要我們中國人人人信耶穌,這恐不是幾十年一百年内可能的事。
我今天要講的,從前的中國人,有沒有像西方耶教新約般,有一本大家共同必讀的書。我就可以從這上面來講講中國人以往的人生。中國的論語,在漢朝時,已普遍成為識字人,一本人人必讀的書。初人小學便讀論語。那時的小學有三本人人共同必讀書,論語外,一孝經,一爾雅。直到南宋,朱子為幼童時,讀到孝經,他說,「不讀此書,不得為人。」但到後來,朱子年龄大了,他不再講這話了。不是不再講孝,他認為孝經一書不是孔子所講,是後來人所著的。孝經開頭說,「仲尼閒居,曾子侍。」怎麼先生稱其號仲尼,而學生卻尊稱為曾先生呢?孝的道理,論語也講,孟子也講,都比孝經講的好。提倡孝道,又何必定要讀孝經呢?所以朱子到後來再不提倡這書了。爾雅則只是當時的一本字典,備人翻檢的。
漢朝人到了大學階段,就讀五經。當時說,五經是周公所創始,孔子所編定的。亦可說中國的孔子,就等於西方的耶穌。中國有孔子,則至今已過兩千五百年,西方有,至今未到兩千年。不論他們所講的内容,中國古人總是大家崇拜孔子的。直到南宋,距離孔子時代已遠。五經比較難讀,於是朱子又提出四書來,教人讀了四書,再讀五經。朱子所定的四書,照時代講,論語孔子的,大學曾子的,中庸子思的,最後為孟子。而朱子教人,則先讀大學,次及論語、孟子,最後始讀中庸。可是大學實僅一短篇,中庸亦只分三十三章,兩書篇幅短,坊間印四書把來合裝為一本。所以人人進私塾,先讀大學、中庸,再及論語、孟子。這本非朱子之所定。而大學成為中國識字人一本人人最先共同必讀的書,則亦已是六七百年以上的事。我進私塾,沒有讀完四書,只讀到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此下是後來補讀的。我們有一句俗話說,「三年讀本老大學」。這是說,最蠢的人,上學讀了三年書,還在那裹讀大學。
今天我就根據大學來講一番中國人從前的人生。照理說,一個民族實在總該有一本兩本人人共同必讀的書。現在的問題是,今天以後,我們中國人還能不能仍有一本兩本大家人人共同必讀的書呢?這是我們當前的知識份子,所該深切考慮的一件事。我們中華民族九億人口,如果沒有一本兩本大家共同必讀的書,這對民族國家的前途相當嚴重。西方人有一本新約,回教民族亦有一本可蘭經,印度人我不知道,這些今天我不講,我是要從大學來講中國的舊人生。
二
大學有三綱領八條目,我今天只從八條目下面四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來講中國的舊人生。大學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必先修其身。」照着秩序連貫而下。大學又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這即是論語所說的「吾道一以貫之」。
中國人從古到今,都講「修身」二字,這可說是中國人講道,即人生哲學,一個共同觀念。我小孩時,學校有修身課,我在上一次已講過了。但此後學校裏便沒有了,改為公民課。修身是教人如何講究做一人,公民是教人如何做一國家政府下的公民,這兩個意義是不同的。我們且不要來論其誰是誰非,但先該知道這兩者有不同。做一公民,你是一中國公民,但也可改做一美國公民,這是人的自由。但做人,中國人、美國人同是人,照中國人的道理講,便不該有兩種做法。這就無自由可言了。今天人的觀念,中國例外,做了這一國的公民,便不該同時兼做另一國的公民,這不是在國之上更沒有一個共同的天下存在了嗎?所以外國人只講治國,不講平天下。在治國之上,再有平天下一項,這只是中國人如此講。而治國之下,又有齊家一項,亦是只有中國人講,為其他國家所不講。今天我們講西方文化,只舉「民主」與「科學」兩項。你既是這一國家的公民,你就可預聞這一國家的政事,這就是今天所謂的民主。但做一人,不能只講政治,再不講其他做人的道理。至於科學,當然更不講到做人道理了。這可見做人道理,實在只有中國人講,這就是修身。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從修身層累而上。換言之,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是在做人的道理中,沒有離開了做人的道理而可以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再換言之,做人道理中,便該有可以用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沒有離開了齊家、治國、平天下,再另有一番做人道理的。
三
我講到這裏,我特別要講一點中國人講的家。家的組織,有兩個最重要的成分。首先第一是夫婦,沒有夫婦怎麼有家呢?所以中國人說,「夫婦為五倫之始」。第二纔及到父母子女。夫婦一倫,當然必和合男性女性而成,一為夫一為婦。父母子女,亦兼男女。所以中國人講做人,男人女人兩面同講。我常說,中國人講道理有正面亦有反面,有這邊亦有那邊。男性女性或可說是分左右兩邊,或正反兩面的。但左右正反共成一體。只是在一體中分,不是說可分為兩體。今天大家都講左傾右傾,中國人則要講中道,不左傾,不右傾,「執兩用中」。又說:「用其中於民。」這就把左右兩邊和合成一體了。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陰是反面,陽是正面,陰與陽同是一個天。不能只有晝,沒有夜;只有晴,沒有雨。講到人,男性是陽,女性是陰,亦可說人道須合男女兩性而成。全世界人類沒有一處,是只有男人,沒有女人;或只有女人沒有男人的。所以做人不是一個人做的,至少要兩個人搭配來做的。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結為夫婦,做人道理纔由此開始。
我在小孩時,便聽人講,中國人重男輕女。這句話直到現在還有人講。我眞不知道這句話是從何講起。試問我們從來的中國人,是不是只看重父親,不看重母親的?又是不是只看重兄弟,不看重姊妹的?照中國人講法,男人女人同是人,夫婦、父母、兄弟、姐妹同是一家人,大家相親相愛,這纔叫做「齊家」。如何來做夫做婦,做父做母,做子做女,做兄做弟,做姊做妹,這則是「修身」。我想全世界人,沒有像中國人這般看重女性的。舉一個證據,你拿一部二十五史來看,中間講到女性的有多少。我想至少有百分之十到二十。而那些女性,絕大部分都不牽涉到政治事業。這是全世界其他各國歷史記載中所絕對沒有的。
我再舉一例,春秋時代晉公子重耳,因國亂逃到狄國,娶了一妻,名季隗。他後來又要離耿逃亡他國,他對季隗說,請你等我二十五年,我不回,你再嫁,好嗎?季隗說,我今已二十五歲,再等二十五年,我快進棺材了。你放心,我會等你一輩子。重耳又逃亡到齊國,齊桓公亦妻以一女,為齊姜。重耳很安樂的在齊國住下了。他的從亡者,一天,在一大桑樹下商議,如何讓公子離開齊國,再往他處去。他們說的話,給在樹上採桑的丫髮聽見了,那丫鬟就是齊姜身邊服侍齊姜的。回去告訴齊姜。齊姜便把那丫鬟殺了,勸重耳趕快離去。重耳終是不捨得離去,齊姜再與他的從亡者商量,把重间灌醉,載上車,離開了齊國。
在重耳出亡的故事裏,便連帶寫上了兩個女性。季隗在重耳離去,肯終身不嫁,使重耳安心。齊姜又灌醉了重耳,逼他離去。第一個肯守寡,第二個有與夫生離,他們兩人都犧牲了自己的終身幸福,為重耳前途謀。後來重耳由秦返晉,做了國君,就是晉文公。城濮一戰,打敗了楚國,繼齊桓公而霸。齊桓晉文是關係春秋時代歷史上的兩位重大人物。沒有他們,天下變了,下面怕亦不會有孔子。此下的全部中國史,怕會完全不同了。上述的兩位女性,肯不顧夫婦私情,讓晉文公有他的前途,這不是兩位賢妻嗎?這亦就是她們兩人的修身了。又不是和治國、平天下有着連帶關係嗎?亦可說,她們兩人對此下的中國,二千六七百年來,有她們重大貢獻的。我們的史書像左傳,像史記,都把她兩人這兩件事詳細記下,這亦算是看輕女性嗎?諸位試去讀一部左傳,像季隗、齊姜這樣的故事還多。這可見中國人中女性的偉大,女性的貢獻。這亦就是中國人平等看待男女兩性的成果。這是世界其他各國不能望其項背的。
或有人會說,季隗、齊姜為重耳如此般的犧牲,重耳返晉為君,史書上對她們兩人的下文並無詳細記載,這還不是中國史書的重男輕女嗎?但史書是記載有關國家民族的大事,並不能許細寫每一對夫婦的悲歡離合。晉文公之為人,自有他的缺點。所以孔子論語上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這些事可待讀史的自作評論,那得再由史書來詳細記載呢?
我再講一故事,明陶宗儀輟耕錄有妻賢致貴一則,載南宋興元路張萬戶家,有俘虜多人,賞一女俘給男俘程鵬舉為妻。結婚三日,女告其夫,看你才貌非凡,趕快逃離此地,否則常為人奴,豈不可惜。程鵬舉疑心她為張萬戶作試探,把她說的話告訴張萬戶,她受了一頓毒打。過了三天,她又勸丈夫逃走。不料她丈夫又去告訴張萬戶,張萬戶便把她出賣了。夫婦臨別,她把腳上一隻繡鞋,換了丈夫一靴,哭指着說,我們靠此再相見吧。程鵬舉感悟了,終於逃歸南宋,做了官。後來又轉入阮朝,做到了陝西省參知政事。他從張萬戶家逃出時,年僅十七八歲。現在相隔三十多年,但尙念其妻,並未再娶。派人去興元路買他妻的那家去打聽。他妻自賣到那家後,夜間從不脫衣而臥,把半年來紡織所得,贖回自身,轉入一尼姑庵為尼。程鵬舉所派人又尋到尼姑庵,拿出隨身携帶的一鞋一靴來,纔知那尼眞是他的主母。請她同到程鵬舉任上去,她拒絕了。後來程鵬舉又特派人來迎她去陝西,重為夫婦。
這一則故事中的女性,連姓名也不知,只知她亦是一官宦人家出身。她的故事乃與兩千年前晉公子重耳之妻齊姜同一心情。固然程鵬舉的事業成就不能與晉重耳相比,但他能三十年不再娶,這就又勝過了晉重耳。中國人的人情味眞是可貴呀!後來柯劭态寫新元史又把此女故事載人,又有人把它編為平劇,取名韓玉娘,由梅蘭芳演出。國人愛看京戲的,幾於無人不知。
中國的文學就是人生,也可說中國的人生就是文學,所以纔可把眞實的人生放進文學裏去。西方的人生不能成為文學,所以他們纔編造好多故事裝進文學中來。他們多講男女戀愛,但那有像中國般的夫婦愛情呢?而且又多牽涉到國與天下的大局面上去的呢?諸位要瞭解中國人生,亦該去看看中國的平劇呀!像韓玉娘,雖然平劇中把故事略有改動,但大體還是眞實的。
說到平劇,我再舉一齣三娘教子來講。三娘的丈夫姓薛,娶了一妻二妾。他因公出門,有人謊報他死了。大娘二娘改嫁了,二娘留下一子。三娘因念薛家只此一脈,不忍離去,立志把此子扶養長大。一老家人亦留陪不去。三娘以紡紗織布維生,送子上學,管教很嚴。有一天,同學譏笑那小孩不知三娘不是他的親生之母。小孩聽了,回家後對三娘很不禮貌。三娘教他背書,他不背。於是三娘命他跪在地下。戲裏的三娘,一路唱着的教訓她兒子。本來訓子只要幾句話可盡,中國戲的妙處正在這裏。三娘的唱,廻腸盪氣,可歌可泣。人生有好多情味,語言表達不出,便把歌唱來代替。這尤是中國戲的特殊處。幸有那老家人前來解圍,使母子重歸於好。這一齣戲,除三娘外,老家人亦要唱,小孩子亦要唱。一段簡單的故事,唱得臺下聽眾留在腦際,可以久久不忘。結果這小孩長大了,考試中了狀元。他父親亦立了大功,升了大官,回來了。富貴圑圓一場喜劇。而劇中最動人的,還是那三娘教子的一番唱,戲劇中便涵有了一段甚深的悲劇。這眞是對人生一好教訓。近代國人又說,我們中國人只懂大圑圓,喜劇。不能有像西方般的悲劇。這眞可說不懂中國人的人生理想。中國俗話說,苦盡甘來。難道定要成為悲劇,纔是有意義有價値的人生嗎?
這戲與韓玉娘不同,韓玉娘是做妻子,三娘是做母親。這故事到底有沒有,且不論。但與孟母教子不一樣嗎?與岳飛的母親教岳飛,不又是一樣嗎?不過我們唱戲,岳母刺字與三娘教子都唱,而孟母斷機訓子比較不大唱。因為孟子是個亞聖,所以我們少把來在戲裏唱。連岳母刺字,亦比三娘教子少唱。因岳飛亦是一武聖人。可見社會平常人有動人故事,更受大家歡迎。中國人生深處,亦在這裏透露出來了。所以我說,中國人生是文學,是道義,又更是藝術。這種藝術表現在那裏呢?尤其是表現在我們的家庭。而中國人的家庭,尤其重要的是「賢妻良母」。沒有女性,又怎麼成家庭呢?
我還要講到梅蘭芳。在對旧抗戰前,他到美國去唱戲,這是當時一件大事。為要美國聽眾瞭解,臺上用幻燈打出英文翻譯,每一聽眾各給一份劇情說明,並附唱詞和說白。梅蘭芳扮演打漁殺家中的女兒,說:「爸爸怎麼說,女兒當然照爸爸話去做。」臺下兩個美國老婦人聽到這裏,指着臺上說,我們倘有這樣一個女兒,該多開心。可見中國人的家庭生活,外國人又怎麼樣的羨慕啊!中國戲劇說不盡。再講一齣武家坡,王寳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有人在英國倫敦把此故事改編為英語劇演出,英國人喜歡滿意,那人亦就出了名,成了一文學家。其實西方的話劇,那能和中國以歌唱為主,有說不盡的人情味的平劇:劇相比呢?
以上從中國戲劇來講中國女性,分從多方面講,已講得太多了。但還是講不盡。即如做丫頭女婢的,如西廂記中的紅娘,如白蛇傳中的小靑,至性至情,亦足使人嚮往,敬慕不已。但我只能到此而止了。
今天一般的中國人不讀舊文學,連平:劇亦不懂欣賞,又何從來談中國人生呢?有一位從美國回來的訪問教授,也去聽平劇,和我在戲院裏碰見。他說:「平劇只得算是地方戲,那能叫國劇。莎士比亜的劇本中的故事,西方原來有,由莎士比亞改編,就成了大文學。我們中國就沒有人把這些戲劇來重編一番,就不能同莎士比亞相比,亦不能稱它為國劇了。」這位教授所說,依然只在說中國比不上西方。他不懂中國社會同西方社會不同。中國的戲劇,本不在中國文學裏佔高的地位。但已有此造詣,而他不懂欣賞。專根據外國情形來批評中國,只可說他對中國是無知了。
近代我們亦有根據舊文學來編成戲劇的,即如孔雀東南飛一劇。我已講過中國戲劇中的女性,做太太的,做母親的,做女兒的。孔雀東南飛則是講一離婚故事的。但中國人的離婚又和西方人離婚情況大不同。諸位讀孔雀東南飛的詩,或去看孔雀東南飛的劇,便可知道。
我再講一首古詩。「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這亦是講的離婚故事。那婦人被離婚,過着如此淸苦的生活。但她遇見了舊時的丈夫,她遺如此般的多情多禮,悱惻纏綿。若由外國人來寫,他們如何結婚,如何離婚的經過,必會詳細寫出,交代明白。他們是重在「事變」上,我們中國人則重在「情義」上。只此短短二十個字,就何等耐人去玩味呀!這就是中國人的人情味,亦就是中國的人生哲學了。把如此的人情來講求人生,自然女性的會更勝過男性的。這又如何說得中國人是重男輕女呢?
我再要講一個做嫂子的。唐代的大文學家韓愈,父母早亡,由他兄嫂扶養。但,哥哥亦早死了,韓愈仍然依他寡嫂,長大成人。除韓愈外,他寡嫂還有一子,一家三人。韓愈學成,赴京投考,忽然他的親姪又夭亡了,韓愈有一篇很出名的祭十二郞文。粗心的讀者,只想到十二郞,卻沒有細想到他的生母,韓愈的寡嫂。韓愈成為中國唐代以來第一個大文學家,影響中國其下歷史的多方面,這豈不他的寡嫂亦有了很大的功勞嗎?所以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連女性亦在内。這是千萬不可忽視的。
四
我上面講中國人生,多講了齊家,多講了女性。這亦有緣故。因中國人生重情感,西方人生重事業。中國人生重在内,西方人生重在外。要請女性到社會上來求富求貴,爭權爭利,當然比不上男的。要使女的來當政治領袖,作三軍統帥,亦自會遠不如男的。但專講做人道理,要把一己的情感充分發揮,使人羣相和相安,滿足快樂,則女性的貢獻或許會勝過男的。中國人在齊家以上,還有治國、平天下,當然以男性表現為多。然而正本淸源,把一陰一陽之道來講,女性自不可忽。我此次所講在中國人生之大本大源處,在每一人之德性上,在每一人之情感上。我這一講,多講了女性,自然有些偏。但諸位善加體會,從此尋向上去,自然不會錯。
現在再從齊家講到治國、平天下。大家都說治國、平天下必該有人才。淸末曾國藩的原才篇說:
「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嚮而已。」這是說,人才源於風俗。風俗厚,人才出。風俗薄了,人之有才,反多為害不為利,就算不得是人才了。現在我們試問,風俗從那裹厚起呢?還不是要從家庭,要從賢妻良母,要從人的一生,從幼小到長大成人,有一個溫暖和愛的家庭厚起嗎?一個女性在家,豈不亦有她的心之所嚮嗎?淸初顧亭林說:「國家興亡,肉食者謀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正亦可說,天下興亡,匹婦亦有她的責呀!滿淸入關,顧亭林終身不仕。他就說,他的不仕滿淸,正為奉他守節寡居的嗣母的遺教。則女性的有關治平大道,天下興亡,不又是一證據嗎?孔子論語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若專從外面事業來講,則如今人所高談的民主呀!科學呀!其實還只限於孔子所說游於藝的最末一項内。如我們今天大學教育,各門各科,像哲學、文學、政治、經濟、物理、科學等,其實都還是一藝。要講依於仁,據於德,從人的性情來講,則我此講,我自謂較易顯出其涵意。而志於道一項,所謂人生大道,亦就由此顯出了。現在我們又要提倡男女同校,務使男女雙方接受同樣一色的教育,將來都到社會作同等的活動,這又和我們中國以前人的人生理想,人生哲學,有大不同了。
時間有限,講得太簡略,敬請諸位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