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中國人生哲學 第四講(1 / 1)

人生十论 钱穆 4730 字 3个月前

我這四次的講演,我很抱歉,沒有什麼特別的理論心得,只是隨便談談。第一講是講我們中國的現代人生。我們希望所謂現代化,西化美化,一切學美國人,這是學不成的。這是我第一次講的大意。第二第三講,我是講從前的中國人生是怎樣的。今天第四講,我要講講明天的中國人該怎樣。這一次只能講一些我心裏想的,不能像前兩堂舉着些實際的事情來講。

實在我們過今天的生活就應該考慮到明天。我們不懂得明天,不想到明天,怎麼過今天呢?這是不可能的。過一天算一天,這不叫人生。我們應該要知道有明天,顧慮到明天,纔來過我們的今天。明天我們中國人的人生應該是怎麼樣的?我記得在二十多年前,我在香港,有一美國人特地來看我,他說,你在香港辧一個學校,得到美國耶魯、哈佛兩個學校的補助,你認為香港是個安全的地區,遺是並不安全?他的意思,認為香港是不安全的。我回答他說,現在的時代,什麼地方都不能說是安全。可是比較講來,香港總比美國要安全些。他大出意外,問:「你這話怎麼講?」我告訴他:「現在的世界是一個動亂的世界,可是這種都是小的動亂。倘使要有大的動亂,只有一個,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第三次世界大戰當是你們美國同蘇維埃的戰爭。這個戰爭一定是一個原子戰爭。你們美國的原子弾拚命向蘇維埃扔。蘇維埃的原子弾同樣拚命向你們美國扔。香港沒有資格讓你們兩國扔原子弾。」他聽了我這個話,完全以為然,不出聲了。可是這還是二十幾年前的話。到現在,我二十幾年前講的話,卻愈來愈近情了。

其實遠在我們對日抗戰時,在昆明西南聯大的教授們辦一雜誌,名戰國策,就先已講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還會有美蘇對抗的第三次世界大戰興起。不過在當時,只是一種憑空想像的講法。即連我一一十幾年前在香港時,對那美國人所講,亦只是一種憑空想像的講法。可是今天則事態逼眞了。至少下面的五年十年可能引起美蘇戰爭。照我的看法,不只十分之五的可能,或許還在十分之五以上。當然我們要看今年美國的大選,明年美國的總統換新的還是舊的。再看蘇維埃,我對蘇維埃知道的太少。總之,在美國、在蘇維埃,雙方都在變。這個戰爭可以從緩,可以拖延,可是絕不能根本上的解消,說下面的世界是和平了,絕不戰爭了。這句話,至少須待五年十年以後,看情形再可說。在這五年十年以内,怕總不能說世界絕無戰爭。而這一戰爭,必是一場大的原子戰爭。我們應該想一想,萬一這五年十年内,眞有美蘇原子戰爭,我們臺灣雖可不吃到原子弾,但要安安頓頓的過,亦不容易。還有世界其他的一切變化。不論國家、不論民族,單論我們個人的生活,人生總該有番考慮呀!不能說是過一天算一天,這是第一點。

還有第二點,我想中國總還是一個中國,總不能像今天般,兩個政府,只隔一個海峽,永遠的對立下去。我想最近將來,中國總是會統一的。或許在五年十年以後,這要看世界大局的變化。我們中國一時總脫離不了美國關係。中國問題同時亦就是美蘇問題。今天我們兩個政府,一個就是馬、恩、列、史的共產黨政府,毛澤東開始就叫一面倒,倒向蘇維埃。我們這裏的政府,就是要民主政治,總算得是親美的。今天大陸變了,同蘇維埃隔離了,大批的留學生派到美國、歐洲。世界上的共產國家,只有我們大陸這樣做,沒有第二個。那麼下邊的大陸是不是也要變向美國一面倒了呢?這還沒有定。倘使這樣,那麼我們兩個政府同算得是親美的了,當然會合併。倘使不這樣,第三次世界大戰後,美蘇兩敗倶傷,美國不可靠了,蘇維埃亦不可靠了,那麼我們的問題亦就解決了。當然會和平統一。

我這番話,在前雨年,我到香港新亞書院去作講演,就已曾公開的講過。我當時亦只說在五年内,現在過了兩年,到今天還說在五年十年内,這是無法確定說的。諸位總要考慮,倘使到這一天,我們今天在座的十位中至少怕會有八位要回到大陸去。不僅大陸人會回大陸去,臺灣人亦會到大陸去。縱然不是五年十年,在諸位的畢生中,我想總會有這一天。你今年三十歲,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或許你在大陸過。你今年五十歲,或許六十、七十,你在大陸過。這是諸位一生中必然會有的現實人生,總不該不早有考慮吧。可是這就是一大問題。

我們在臺灣,每一個人,除了懂得臺灣,或許有十分之五,乃至十分之五以上的人,都懂得一點美國。而且我們今天的人生,實際上已是美國人生,不是中國人生了。不僅做出來的,即就在腦子裏想的,亦是這樣。諸位不信,諸位看報看電視看雜誌,一切思想言論,仔細一想,亦就明白了。

至於我們對大陸呢?三十歲的人,生在臺灣,可稱對大陸什麼都不知。四十的,從小就來到臺灣,對大陸所知亦太有限了。那麼有一天回到大陸,不是到了一個毫無所知的世界上去了嗎?而且這個世界是我們大家所看不起的,亦可說是我們不願意去的,而竟然去了。下面的人生又該怎樣呢?當然我們今天在座的有年龄大的,但一般說來,看輕大陸,不願意去大陸,亦似乎和年輕人一般。然而到底我們大家仍得回大陸去。這不是我們今天一絕大的人生問題嗎?這是現實人生的問題,不是哲學思想的問題。至少今天在我們的腦子裏,要考慮到這兩個可能。倘使你腦子裏考慮到這兩個可能,你今天的人生就會不同。現在我們是有一天過一天的人生,所以不會想到我上面所說的。

我再進一步講,這個世界怎麼會到今天這個樣子?我說我們不知明天,就不知今天。現在我再要講,我們不知道昨天,亦就不懂得今天了。這是中國人的人生哲學,要把一輩子從小到老,整個的生命,全部都打算在内,纔能知得一正當的人生。不僅自己一輩子,父母子孫,一個家、一個國、一個天下,亦都要打算在内,纔知得一最高正當的人生。不是私人的,一段一段的,過一天算一天,就算得是人生。而且就是這一天,還要抗議,要求變求新,不肯安定的,在這一天上過。那麼連這一天都沒有了。其實西方人並非這樣,英國是一個英國,法國是一個法國,他們亦一千年到今天了。而且全部的西方人,他們還都常念到希臘羅馬,西方人有他們西方人的歷史傳統,在他們的腦子裏。而我們求變求新,則要把以往的五千年歷史全部勾銷,來學西方。但又只能學西方的今天,總不能回頭來學西方的全部歷史。這樣下去,中國究竟將要變成個什麼呢?這眞値得考慮呀!

我且再講一講美國。我拿我自己八十年的經驗來講。我生在前清的乙未年,前一年是甲午。我小孩時,就有八國聯軍打進中國來。有英國、法國,有德國、日本、俄國,美國只是跟在後邊的,不重要的。其他各國都早同中國有關係,有侵略地,有租借,美國沒有。所以當時中國人的心裏,恨的是英國、法國、日本、俄國。還有一個德國,這事件是由德國開始的。美國不在内。庚子賠款,八個國家一國一份。忽然美國人把這份錢退還中國,教中國人派留學生去美國讀書。這還了得,當時中國人的心裏對美國是應該和對英法諸國大不相同了。當時的美國,在世界列強中,最多算得是第二流,或許只能說是第三流的國家。可是世界第一次大戰興起,美國參加了,他便一躍而為世界第一流的大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又變成中國最親密的戰友,而他又變成了世界第一大強國,這是全世界公認的。

但美國人在西方歷史中論,是不成熟的。我們只舉一點,第一一次世界大戰後的歐洲,像意大利,像法國,甚至於像英國,許多國家社會不安,共產思想之猖獗,美國人化多少錢,完全由美國一手救的。而且美國從頭到尾,絕不想做一帝國,絕不要滅亡人家的國家來做他的領土。但實在講來,美國人亦不懂得如何來做世界第一大強國,如何來做全世界的領袖。他們遠離了文化大傳統歐洲本土,已有四百年。每一個人,當他在艱困中,則易於做人。當他得意了,做人便難。所以人生的失敗,常在得意時。美國今天是得意了,得意了該怎麼辦?這是中國人講人生最所注意的一點。

我們大家希望得意,不希望失意。然而中國人不教人追求得意,只教人得意了,要加倍小心謹愼,防有失意事來臨。這是中國從古到今,講人生很看重的一點。美國人似乎不懂注意到這一點。好像可以為所欲為,我要怎樣就怎樣。而他要的,有些卻不是為他們私的。是為人家,不是為自己。我舉個例,像如南北韓戰爭,美國出面來幫助南韓,世界景從,成了十九國的聯軍。這眞如泰山壓頂,不僅北韓不能抵抗,毛澤東出兵幫北韓,又那能抵抗。但美國人卻不用全力,連一座鴨綠江大橋亦不派飛機去炸,儘讓毛澤東軍隊源源不絕地渡江而來。美國人好像在想,他們自己是不會失敗的,然而終於失敗了。在三十八度線的板門店,吞聲下氣地講了和,使美國眞成了一毛澤東所說的紙老虎。倘照物質條件來講,美國是不會失敗的。但照精神條件來講,人家拚死出全力,美國連一半力量都沒有使出。他們賨在是太得意了,認為要這樣就這樣。世界上那有這般容易事呀!

但美國人並未覺悟到此,南北韓戰爭停了,接着就來南北越戰爭。越南的舊主人法國,已經退出不再過問。美國人卻又出頭來援助南越。然其他各國不再像韓戰時那般踴躍出兵,只讓美國獨自來擔當。美國人亦仍不用全力,一次一次的加兵,但決心不打進北越去。他們只要打一不求勝利的仗。他們既不求勝利,那麼又只有歸於失敗了。

諸位當知,這世界天天在變,刻刻在變。以一個世界第一大強的美國,可以先敗於韓,後敗於越。而蘇維埃在背後,則始終並未明白露面。只有我們在臺灣的中國人,直到今天,還認為美國是世界第一大強國。只有它可以為所欲為,是可以依靠的。而美國人,則連他們對自己的信心亦失掉了。

義務兵役取消了。他們大概想,從此以後他們是只要和平,不再要戰爭了。這眞是當前世界一件大事呀!

歐洲人自普魯士開始,全國皆兵,義務兵役是他們一件極大的事。我小孩時,我們中國人稱讚歐洲人的義務兵役,駡自己國家連戶口册子都沒有,你國家有幾個壯丁都不知道。其實這亦算得是清朝一德政。他們不再抽人丁稅,所以亦不再要調査戶口了。那就更不要講義務兵役了。我從知讀書,就知道義務兵役中國從秦朝漢朝就有。其實秦漢前周朝已早有,這較之歐洲近代的義務兵役,又早了兩三千年。但今天我們中國人卻閉口不講,這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呢?漢朝的義務兵役到唐朝變了,還是義務兵役。漢朝是全農皆兵,唐朝變為全兵皆農。實因為中國地太大,人太多,斷不需要全國皆兵了。這又怪中國什麼呢?到宋朝,乃有「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說法。這可見,中國人亦是一路在求變求新呀!

現在這個不講,我們再回頭來講當前的世界問題。我們再要講到美國人的心理。我先提出兩個字,一是騎傲的「驕」字,一是謙虛的「謙」字。謙則心虛,而對外易得和。驕則心滿,而對外易啟爭。中國人只提倡謙虛和合,絕不教人心滿意足,大贍做人。「驕」字是中國人一向要人警戒的。西方人生重在每件事要求有成功。但一番成功,便易引起一分驕心。西方社會是一個商業傳統的社會,今天的商業赓告,每件商品他們都自稱自滿,驕態十足。亦教人買得,便能對己滿足,對人驕傲。沒有自謙,說他商品還有缺點的。所以西方人易生驕傲,不懂謙虛。希臘羅馬若懂謙虛,不自滿足,便不易快速亡國。近代的西方人,若懂得謙虛,以和相處,亦不會連着產生了兩次世界大戰。今天的美國人,當然他是今天世界第一大強國,眞像可以為所欲為,要怎樣就怎樣,便產生了一個驕傲心,這一心理就幾十年來害了美國人。韓戰、越戰美國人見義勇為,並不錯。但兩次都失敗,便害在這一「驕」字上。

在這兩次戰爭中,亦有蘇維埃,但他們只躲藏在後面,不出頭露面,沒有驕態流露。但亦非有謙意,乃其陰險,而扮演出一種退狀弱態,不與美國正面敵對相抗,但他們成功了。美國人要怎樣就怎樣,他這個心理,他這個態度,便吃了大虧。今天美蘇兩國人的心理,似乎轉過來了。美國人膽怯了,蘇維埃膽大露面了,他們的軍隊開進阿富汗,這是一明證。現在他們兩國的地位似乎亦要轉過來了。那麼今天的美國人又怎麼辦呢?

我先告訴諸位,驕心總是要不得。尤其是在得意的時候,更要不得。一個人在失意的時候,這句話可不必講。一旦得意了,便會失敗在這上。但美國人,到今天,這個驕的心理似乎還不易丢掉。我們做人,諸位要知,一旦得意起了驕心,便會一輩子忘不掉的。現在的美國人,他們並不是不希望世界和平,他們亦不想引起世界戰爭,至少他們不再喜歡當兵了。義務兵役都取消了。

卡特上臺,就在提倡和平,獲得了美國人的心理同情。阿拉伯人有了石油,不比從前,他們與似色列之間的爭執,卡特就出來從事調停,不再專一袒護以色列了。卡特認為我出來調停,雙方爭執就易解決。但卡特這種做法,是不容易成功的。他們雙方爭執,你就不宜參加進去,該從旁設法調停。現在失敗的不是以色列,亦不是埃及,而是美國。卡特不懂得。如有兩朋友相爭,你私下設法從旁勸他們是可以的,不能加進一我,成為三人之爭,就更複雜,更談不攏了。

第二個越南問題。卡特上台前就說,他要承認北越,現在又失敗了。第三是韓國問題。他又說,要從南韓撤兵,今天撤了兵沒有?反而增加了。第四是中國問題。他忽而取消了對中華民國的承認,來承認大陸。他的用意,固然想要聯合中共來對抗蘇維埃。美國的大敵,當然是蘇維埃。然而對中國這般的棄信背義,不但不易解決問題,反而會引生出更多問題來的。

我可以說,卡特並無野心,而且存心在謀取和平。然而他一連串的輕率從事,大家說他不懂外交,其實他對阿拉伯,對韓、越、對中國,還是有一驕心在裏作祟。此下美國總統競選,不知是共和黨勝利,還是民主黨勝利,還要隔四個多月纔能知道。在美國人的一般心理來講,還沒有十分厭棄卡特,可見美國人都還是要和平。然而美國人一面要和平,一面忘不了我是世界第一大強國。

照中國人的講法,你得意了,你成為第一流的人物,你千萬不要驕傲,你要謙虛、你要謹愼、你要有禮貌、你要懂得退讓,纔能與人相處。臺灣對美國有依仗,南韓、南越亦然,都視美國為朋友。但美國對臺灣、南韓、南越,則無謙意、無禮貌,不像一朋友。他要你怎樣就怎樣。中國大陸、北韓、則是美國的敵人,但美國則轉把他們當朋友看,對他們比較客氣,不敢說我要你怎樣就怎樣。今天大家認為美國人不能做朋友。我小孩時,全世界白種人,就是美國人可以做朋友。可是今天全世界的白種人,只是美國人最難做朋友。你做他敵人,他對你有禮貌。你做他朋友,他就對你無禮貌。這就是他有驕心無謙心的一種心理作用在作祟。

所以我們一個人做人是該謙不該驕的。又試看毛澤東,他統一了中國大陸,這是從袁世凱以來中國大陸眞統一了。當時那邊一個蘇維埃,這邊一個美國,左右逢源。蘇維埃要找到他,美國亦要找到他。英國羅素就說過,此下的世界,將是蘇、美、中三個大陸國的世界了。如英、日島國,是不行了。而毛澤東一起來就叫一面倒,倒向蘇維埃,不理美國。不僅一面倒,還要自己出頭來抗美援朝。

他不知,共產主義並不要叫你一面倒,共產主義亦並不要你使用人海戰術來抗庚援嘲。蘇維埃不是藏在後面不叫抗美援朝嗎?正為毛澤東亦有了一驕心,他太得意了,認為我可以要怎樣就怎樣。現在毛澤東是失敗了。

諸位,我們那個人不希望得意呢?但倘使有一天你眞得意了,你要記好美國和毛澤東的教訓。一個人、一個家,發了一些財,做了一個官,你就能得意忘形嗎?這是要不得的。他此下的失敗,就在這裏。蘇維埃淸算史達林,這是他們的内政,本可與毛澤東不相干。你淸算史達林,我以後不再講史達林就好了。毛澤東的國際外交,仍可一面倒,然而他驕心已起,太得意了,他和蘇維埃亦從此失和了。轉而對他的手下同黨人不斷淸算、不斷鬥爭,落得如此下場。諸位是都知道的,不用再講。

現在再說到蘇維埃。他對中國大陸有了裂痕,卻從不正式反臉。直到鄧小平出兵和北越打仗,蘇維埃還不曾有露骨的表現,他遺在陰暗處做文章。依照中國人意見,在謙處做文章是容易的,在驕處做文章是難的。蘇維埃對大陸並無謙意,但亦不露驕態。到今天他們又變了。看他們向阿富汗出兵,便是他們的驕態呈現了。此下蘇維埃的文章,亦就不容易做了。今天以下,兩驕相遇,又如何得希望世界和平呢?

中國的易經六十四卦,每一事變即講一番應變的道理。但總是戒驕而重謙。在謙卦上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盈就是得意,就是滿足,就是驕。中國古書明白教訓如此。可算說得已夠已盡了。

我們今天要在這裏求開發,這十年十五年來臺灣的進步,是不必講了,大家都知道。可是這個進步是物質上的。從心理上來講,今天我們已很得意了。說我們今天是美國商業上的第七個伙伴,此後還希望逐年進到第六第五個伙伴。只做美國一個商業伙伴,這又何値得這般自稱自賣的得意呢?我們有電燈、我們有汽車、我們有高樓大厦,貿易成長率一年比一年高,這些不應該放在嘴邊來自誇自大。我恐怕這亦就是一種驕意的表現,亦就是我們此下失敗的根源了。今天我們只要看報上每天所載社會的一切消息,風俗人心,還是日趨進步呢?還是日趨墮落呢?別的都不用講了。

我再舉兩句孟子的話來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不是像西方般的一篇哲學論文,卻是根據人生實況的兩句格言。我們個人要各自問自己的心,怎叫安樂、怎叫憂患。我們不是儘要求安樂,不肯要憂患嗎?我們人的一切性情、智慧、才具、能幹,或者講到事業,都從憂患中出生長大。一到安樂,一切便都會老去死去。我們卻又儘說,我們是在一個安和樂利的社會。「和」固然是好,恐怕人要謙虛要憂患纔能和。依照盂子的話,安呀、樂呀、利呀,恐怕要不得。如果我們一心要追求安樂與利,那將會使和的亦會變成不和。只要和,自能安、自能樂,而利亦在其中。那能把不和的氣氛,來爭利,來求安求樂呢?我們說美國人是安樂的,但要知道這種安樂是靠不住的。毛澤東初上臺時,大陸生活還比臺灣要安樂些。但到今天,是不安不樂了。這正從毛澤東得意忘形,政治高壓,上下不和而起。所以我們要求安樂,就該先懂得憂患。懂憂患,纔能生安樂。安樂了,又會生憂患。今天我們卻盡力在提倡「安樂」二字,這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嗎?我們的老「總統」蔣介石先生,教我們要「勿忘在莒」。這就是教我們要懂憂患。我們又說越句踐臥薪嚐膽,這又明白是在憂患中,不在安樂中。我們今天仍在孤島上,國家未統一,怎麼能不要憂患,儘求安樂呢?

世界有治有亂。生在治世,天下太平,有太平時代的人生。生在亂世,我們亦該有一個亂世的人生。我總認為,我這一輩子就是處的亂世。從我生下來到今天,八十六年,不是處的治世。我要懂得,我應該怎麼做人,我常要看中國歷史上亂世的人物,他們怎麼做人的。我當然做不到他們,然而我希望學到他們一點。

我再舉一例。我為幼童,就懂讀三國演義。長大了,我又喜歡看平劇。但在三國演義中,以及平劇中的諸葛亮,實在並不是一個眞諸葛亮。諸葛亮在出師表裏他自己說:「先帝知臣謹愼,故臨崩寄臣以大事。」諸葛亮把「謹愼」二字來稱讃自己,並說他自己知謹愼。這須細讀三國志正史,纔能知諸葛亮是怎麼般的謹愼法。我們和諸葛亮同樣生在亂世,我們遠不如諸葛亮,便更應該學諸葛亮的謹愼。不要尋求得意,得意了就不再會謹愼了,得意了便想出風頭。當前風頭出得最健的,一個就是美國,一個就是前幾年的毛澤東。現在我們都看見了。至少今天我們是處在亂世,不能得意,不能出風頭。

諸葛亮又教他的兒子,「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個字。我們一個人總要有個志,這是中國人最愼重提出來講的。從孔子開始講起,直到清朝末年,都在講做人先要立志。現在我們不講了。所謂「立志」,要做第一等的事,第一等的人。即在亂世,亦有第一等事,第一等人可做。最簡單說,我們不一定非要做一成功的人,可是我們絕不能做一失敗的人。居亂世,更應這樣想。失敗尤其重要的是在人格上,人格上失敗了,中國人就說他不是人。西方人講人格是法律上的名詞,中國人是指德性上說的。淡泊明志,此志亦指人格言。淡泊最簡單講,就是不要在物質功利事業名位上有多要求。

諸位不要認為這些話都是古話。今天的人要照今天的生活,怎麼可以不講物質條件呢?我告訴諸位,我活了八十幾年。我小孩時,沒有電燈。我不記得到那一年纔用電燈,至少在十歲以後吧。然而我回想沒有電燈時,我並不覺得不快樂。有了電燈,我並不覺得因此而很快樂。三十年前,我初到臺灣,那時臺灣輪番停電,我在臺灣住一個禮拜,至少要碰到兩個晚上沒有電燈。但是我覺得,沒有電燈並非不快樂。晚上沒有電燈,不會影響你的人生。你自己失掉一份人格,就會抬不起頭來。現在我們再不講「淡泊」二字,為非作歹的事層見叠出,怎麼辦?大家就來講法律,說要民主就該法治。人生難道只該受法律支配嗎?不在法律支配之下,又怎麼樣過日子呢?諸葛亮教兒子所說的淡泊,不僅專指物質生活言,名呀、利呀、權呀、位呀,都不該太看重,這樣纔能寧靜致遠。我們今天又只要活動,不言「寧靜」。所以我說,今天我們中國人的頭腦早變成了西洋頭腦。

諸葛亮又在出師表裏說:「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他所說的「性命」,亦指「德性人格」言,不指物質生活言。今天我們則只在物質生活上打算盤,再不想到德性人格。諸葛亮說的苟全的「苟」字,不是苟且之意,是指不顧物質生活,不求名位聞達,只要求全他的德性人格。這眞是最難的事,亦是最容易的事。你只要退一步,能淡泊、能寧靜,不是就能保全你的性命了嗎?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教你不要謀求得意,不要想出風頭,這還不容易嗎?倘使我們每一個好人,有德性人格的人,都能有名有位,都能被人敬重,這就不叫亂世,這是太平之世了。總不能不承認今天我們還是個亂世吧?你在這個亂世裏,你不要出風頭,不要求得意,不要計較物質生活上的條件,這是諸葛亮講的話。講得對不對呢?請諸位各自仔細想一想吧。

我上面說過,五年十年後,我們可能回大陸去。到那時,我們不論是何地位,至少都像是富人跑進了窮國。我們最重要的,便不該覺得是得意,是出風頭,抱有一分驕心傲態。今天大陸人民的生活是如何般的艱苦,但我們回去主要的不是面對物質,面對電燈自來水,而是面對人。而且所面對的,是中國人,同是炎黃子孫,是我們的同胞。我們不該把勝利者的姿態,異國人的心理,來面對他們。我們回到大陸,總不能說,你們全錯了,都不對,你們不知道人家美國是怎樣的。我們回到大陸,第一該懂得「謙虛」,第二該懂得「憂患」,第三該懂得「謹愼」。我們回大陸,不是安樂的開始,乃是憂患的開始。要懂得如何和大陸同胞來共其憂患,來謀求國家民族的百年大計,長遠的前途。這樣的一番大責任,不是今天就早該憂患着嗎?所以我說,諸位在今天就該顧慮到明天,五年十年很快就來,那時眞是天地大大變了。

我的意思,與其你到華盛頓、到紐約,去住一段時候,或是旅行一番,你認為可以享受一些快樂。你還不如定下心來,拿我上面所舉如論語、孟子、易經、大學、諸葛亮集等幾本中國古書好好去研讀一番。把中國古人教人如何做人的道理如謙虛呀、憂患呀、謹愼呀,好好放在心上。這不僅對我們個人,而且對我們國家民族大前途,定會發生一番作用的。因為我們到底是個中國人。諸位千萬不要認為昨天的過去了,我們要講明天了。這個觀念,中國人講人生絕不這樣講。我們的今天,還是該保存有昨天,還要連帶及於明天。這是所謂人的一生。若使昨天已過去了,今天又要過去了,只有明天。但明天很快就會是今天,又會成昨天,亦會很快的過去。這人生不是全部落空了嗎。

我這匆匆四次的講話,言有盡,意無窮。一切講不盡的意,留待諸位自己體會,自己考慮吧。還請諸位原諒。完了。謝謝。

(一九八〇年台北故宮博物院連續四次講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