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中國人生哲學第二講(1 / 1)

人生十论 钱穆 6018 字 3个月前

諸位先生,今天我接着講中國的人生哲學。我且講一些中國以前的舊人生。我們先講講西方的人生。其實今天全世界都在學西方,簡單講西方人生是以個人主義的功利觀點為主。今天我們世界有四十億人口,如果大家都要求個人的功利,這個世界當然要爭要亂,不會安定的。而中國以前的舊人生,可以說不看重個人,而看重大群的。可以說是以「羣體」主義的「道義」觀點為主。

孔子論語講「仁」,西方就沒有這個字。換句話說,就是沒有這個觀念。西方人翻譯中國書,比中國人翻譯西方書來得謹愼。他們翻譯論語「仁」字,只用拼音,還另寫一個中國的仁字在旁。因為他們沒有恰當的一個字來翻譯中國這個仁字。這可見孔子所講仁的道理,西洋是沒有的。中國的仁字究作何解呢?歷代相傳就有許多說法。中間雖互有不同處,但大體說來還是可相通的。東漢鄭玄康成說:「仁者,相人偶。」這個「偶」字,不僅是兩個人在一起纔稱偶。偶字從人從禺,這禺字加上辵,便是遇。禺字從人,便是偶然的偶。所以人與人相遇成偶,並不專指固定的兩人,只要偶然相遇,都稱偶。像一個男人,一定要個女人;一個女人,一定要個男人。這是全世界一樣的。中國古禮,男孩子要十八歲到二十歲纔叫成人,戴上一帽,稱冠禮。女孩子年輕一點,十六到十八歲即在頭髮上戴一笄,就算成人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們就可配婚姻,結為夫婦了。我們講夫婦,總希望他們成為一對佳偶。不僅夫婦相處說是偶,即人與人偶然相遇亦稱偶。便得有一番仁道。我們今天老是講獨立,這是西洋人個人主義的觀念。中國人則認為個人處人羣中始成人,日常人生必有搭配,那能一個人單獨為人呢。你看中國這個「人」字,一撇不成,一捺也不成,要一撇一捺相配合,纔是一個人字。我們每做一件工作,都要有偶。

中國是個農業社會,要耕田,田有一條條的溝,中間一嶙一嶙有一定的寬度。一人拿一把鋤頭去耕,耕不了這樣寬。要兩人同耕,兩把鋤頭齊下恰恰好,這稱為「耦耕」。這是把耕田做個例,其他工作都一樣。又如商業,我寶東西,要你來買的。我賣東西,沒有人來買,不成商業了。世界上一切事情都要有個「搭配」,都要能相偶纔成。而這些配搭相偶,又都是偶然的,沒有前定的。在這配搭相偶中,必該有個道,這就是孔子所講的「仁道」。這不是個人主義。我並不是幫中國人宣揚,定要說中國人講仁道是對的,西方人的個人主義是不對的。我不過告訴諸位,從前中國古人像孔子,曾講過這番道理而已。對不對,讓諸位各自去批評,這就是諸位個人的自由了。

小孩子亦有偶的,像他對父親母親便成偶,不過這一偶是不平等的。兄弟姐妹相處亦是偶,便較為平等了。要他年過十六、十八成人了,與人結為夫婦,他的與人相偶纔得是平等的。

這裹又要講到我們的「心」。孟子書裏說:「仁者,以愛存心,以敬存心。」韓昌黎原道篇說:「博愛之謂仁。」只講愛,沒有講到敬。諸位要知道,不只是夫婦或男女之間纔有愛。人與人相偶,都要有愛。而中國人講法,要講「愛」同時一定要講「敬」。像東漢的梁鴻孟光,他們夫婦相敬如賓,就只提到敬字沒有提到愛字。不相愛,又那能相敬呢。中國古人又特別看重這「敬」字。孔子論語第一個字是「仁」字,第二個字是「禮」字。譬如賓主,主人對客人可以沒有很大的愛,然而他一定要有一份敬意。我們對父母,不能只知愛,不知敬。論語上說:「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你可以養頭狗養頭貓,對它都有一份愛。但人與人相偶,愛上必加「敬」,尤其是對父母。

孟子又說:「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你愛他,他也愛你;你敬他,他也敬你。這「愛、敬」兩字,我現在再換兩個字來講。我們說親愛,說尊敬。愛他,就是親他;敬他,就是尊他。我們一個人生下到這人群中來,必有他相處的對象,必有他所處的環境。我們總要在對象與環境中,有我「可親」「可尊」的,這纔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對人愛與敬,可以有分數的不同,但斷不能無愛無敬。此種分數的不同,貴在各人自己心理上明白,此即孔子所言的「志」。所以孔子言仁,常兼言志。表現在外面則是禮。所以孔子言仁又常兼言禮。「仁」與「志」與「禮」,則是中國人講的人生大道,亦可說是理想的人生。

現在我們不這樣了。大家都想要人來親我尊我,但又說人生是平等、自由、獨立的。那麼你怎麼叫人來親你敬你呢?我親近他,我敬重他,這是我的自由,我做得到的。你要他親你敬你,這是他的自由,權不在你,你又怎麼辦呢?只有你先親近他,敬重他。客人跑來,主人敬重客人,客人當然回敬主人了。或許說,客人這樣想,我要主人敬重我,我先表示敬重主人,那麼主人當然敬重我了。

譬如今天我們大家在故宮博物院任職,生活條件我們不必講,但我們在這環境裏,總該要有所尊有所親的對象,我們的生活纔感有興趣。倘使覺得這一環境裹的種種對象,一無可尊,一無可親,那我們的生活又有甚麼意義呢?像今天我們許多中國人覺得中國無可尊無可親,所尊所親只在西方,特別是美國。那麼我們今天人在臺灣,你說這樣的人生有甚麼意思呀!所以今天許多人把兒女送美國,全家搬美國,他纔覺得心裏舒服呀!

眞要講個人主義,覺得外邊無可尊,可尊的只是我自己。無可親,可親的亦只是我自己。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滿意,不會快樂的。所以中國人在人羣中,必先知道有他可尊可親的對象,這是中國人的人生哲學。所以中國的人生哲學不講功利,要講道義。功利是為他個人,道義是對人而發的。西漢董仲舒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可見中國人觀念,「功利」是和「道義」對立的。對人愛與敬,是人生的道義。若為計功謀利,則並無愛敬可言。

我小孩時聽人家講,「孔子對中國有甚麼貢獻呀」,這就是一種功利觀念的話。當時孔子只求盡其道,盡其義,至於能有多少貢獻,這在孔子並不計較。中國人不計較功利。我們是一個中國人,我們尊中國,親中國,這是我們的道義。我們便會懂得親孔子尊孔子,因為孔子便是教導我們這番道義的。若要以功利觀點來問孔子對中國有何貢獻,則宜乎我們對孔子要無所親無所尊了。

今天我不是講孔子,不是講論語,不是講孟子、董仲舒,我是要來講中國人,整個歷史整個社會的中國人。我舉一句大家知道的話來講,天、地、君、親、師,我小孩時就知道這五個字。這五個字怎麼來的,我記得出在荀子書中,那一篇我不記得了。荀子到今天兩千年。我特別注意到這五個字,是在一九四九年,我避赤禍到香港。見到每一層樓廣東人家的門外都有一塊寫上「天地君親師」五字的小牌位。牌位前一小香爐,燒著三支香,也有點著一對蠘燭的,這是廣東人的風俗。我在那時深深感覺到,天地君親師五個字傳了兩千年,傳遍了全中國,亦傳到香港。香港的房子小,這牌位只能放在門外。但中國人看重這五個字,亦可想而知了。我今天就拿「天地君親師」五個字來講一講。

人生在世,照中國人講法,主要就是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我上次已經講過,人同人是差不多的,不過不一樣的。第一個我們講天,全世界人莫不知尊天,可說是一樣的。只有印度佛教說「諸天」,這是說各方的天,他們都要來聽釋迦牟尼講道。這是佛教的說法,把天的地位似乎降低了。其他回教、耶穌教,乃至於我們中國沒有教,都尊天。現在我們試問天上有沒有一個上帝?上帝又是怎麼樣的?回教和耶教講的不同。佛教不講到上帝。中國人固然講天,亦講帝,但後來就只講天不再講帝了。

孟子說:「莫知為而為者,謂之天。」這件事甚麼人做的,我們不知道,或者是沒有人在那裏做這件事,而這件事做出來,這就叫做天。那麼孟子說天,又和以前人說法大不同了;天就成為無可指名的一個代名詞了。但孟子仍尊天,至少是沒有一個上帝了。

中國是個農業民族,今年水災了,明年又是水災,那個人在下令成這水災的?誰也不知道。孔子論語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們的知識,是「知」與「不知」兩方合成的。知道我所知的,又知道我所不知的,這纔叫「知」。只知道你知的,不知道你有不知的,這怎麼叫知呢。至少只是知的一半。今天我們所知道的,我可以說,多半是西方人生,美國人生。中國人從前怎麼講的,怎麼做的,我們只能說是我們不知道。你能知道你不知道,這就好了。所以我常勸大家,說到以前的中國,就該說我不知道。不要強不知以為知,這就是你的知了。中國古人看重知,亦同樣看重不知。似乎天較可知,而帝較不可知,所以多言天,少言帝。

希臘只限在小小一半島上,他們以商業立國,商品貿易須發展到外地去。但外地非他們所有,故希臘人不重地。羅馬帝國搶得奪得了地中海四圍,但羅馬帝國的立國還是靠羅馬人,對於羅馬以外的地,亦只看重它地上的財富而已。直到耶穌教傳來,此下的西方人更是只看重天,不看重地。中國以農立國,赓土眾民,賴地而生,所以中國人看重天,亦同樣看重地,這又是中國文化傳統一特徵。

孟子說:「莫知為而為者,謂之天。」莊子則說:「道生天生地,神鬼神帝。」把天和地平等連說了。把天和地平等連說,便把天拉近了。把帝和鬼平等連說,便把帝更看輕了。所以會有個天,必然會有番道理的。天上有個上帝,更該有一番道理。不會沒有道理而生出天和上帝來的。今天西方的科學像天文學地質學之類,亦都為生天生地來找出一道理來。但西方科學家亦信上帝,只不能把宗教與科學合成一體,說全由上帝來生天地。中國古人則只講他們知道的,不講他們不知道的。所以多講天,少講上帝,而把天和地平等連講,則有關天的,又更易講了。而且地和農民的關係更深更大,所以中國從道家莊子以下,常連講天和地,而更重要的,是在講此天和地之道。道有可知,有不可知。但雖不可知,我們總知它應該有一道。

現在再講生天生地之道,有些應該是屬於物質方面的,有些則該是屬於精神方面的。人死為鬼,究竟人死了有沒有變為鬼呢?莊子亦沒有說。大家講天上有個上帝,但究竟有沒有個上帝?那上帝和鬼對我們這個世界上又會發生甚麼作用呢?作用就在這道上。上帝倘使能發生作用,亦該合乎道,不該不合道。而且如何生來有個上帝,亦該有個道,不該沒有道。所以我們人亦只該合道就得了,不必再去問上帝。這是中國人講法。西方人不這樣講。但照孟子莊子這樣一講,中國人以後雖仍信有個天,就不會有像西方般的宗教了。所以佛教來中國,中國人更容易接受。西方的邴教回教,中國人比較難接受。這因我們經孟子莊子這樣一講,兩千年來我們大家讀孟子莊子的書,我們的思想習慣就難改。現在慢慢來,我們大家不讀孟子莊子,讀了亦覺得他們說的沒有意義,沒有價値了,那麼再隔兩百年三百年,我們的思想慢慢變,我們容易接受西方的宗教了。你要限時限刻變,這是不成的。

「天」字下邊為甚麼要連帶說個「地」字呢?這又是中國人特別的。天上有個上帝,天生民而立之君,我們人由君來管,即是由天來管。天可尊,君亦可尊,但不可親。我們尊重天是對的,然而我們不能大家親這個天,這總是一遺憾。中國人想法,總喜歡從人類,從自己内部近處講出去。西方的想法,喜歡客観,要從外邊遠處講過來。這又是雙方一不同。這亦可說是一哲學問題。

且講中國,像西周那時,總至少有一千以上的諸侯。直到春秋時代,還至少有兩百以上的諸侯。這樣大的土地,有魯國、衞國、齊國、晉國、鄭國、楚國、秦國等,倘使我們大家要親天,一切事都要請天來作決定,那麼天不是就太麻煩了嗎。於是天只有派一君來管我們,像西周開國,有周文王、周武王、成王、康王等,由他們來管我們全國,稱之曰「天子」,天之子就代表了天。我們要祭天,亦由天子來作代表。我們中國古禮,民眾是不能直接私自祭天的。那麼天所接觸的人間,由天子一人來作代表,天不就輕鬆了嗎。

此下中國從秦始皇起,直到清朝,仍只由皇帝來祭天。不是皇帝定個法律,說我有資格祭天,你們不許祭天,不是這樣的。這是一套中國的人生哲學。北京有個天壇,這是皇帝祭天的所在地。

不僅民眾不能祭天,古代有諸侯,如魯國、齊國等,他們亦不能祭天,只能祭他們自己國内的名山大川。魯國有魯國國内的名山大川,齊國有齊國國内的名山大川,各自分別而祭。這在中國人講來是禮。天只能由天子來祭,諸侯只祭自己國内的名山大川。我代表這個國家,我祭這個國家的神,名山大川都有神,都是由天派來管理各地的。

國之下又有城。齊國到戰國時,就有七十多個城。每一城就各該有一神來管,稱為城隍。每一城的外邊各地,又有土地神。那能全世界只由一個天,一個上帝來管呢?這又是中國人想法。依照我們現代說,這是多神教,是低級的迷信,遠不能比上帝一神教合乎眞理。這又很難分辨了。我小孩時,各地還有城隍廟土地廟,現在極少看見了,並且亦不再受重視。最近幾年前,我到韓國去,在中部某地乘了汽車到處跑,沿路都見有土地廟,這還算是沿襲着中國之舊。

中國人以前的土地廟是極小極簡陋的,不重在物質上來作表示。我們去祭土地神,只表現着我們一個心。正如上面說的香港各家門邊一塊寫着天地君親師的神位,亦只是表現出我們對它敬禮的一個心而已。兒子孝父母,亦不講物質條件,只重在你的一個心。你心能孝就夠了。若定要講物質條件,互相比較下來,多數便不能稱為孝。中國人是要人人講道,人人能孝纔是。我在年輕時,看報讀雜誌,就見處處在批評中國的不是。但私下翻讀古書,知道中國古人並不是像我們今天這樣的講法,還是有他們的一番道理。

我上一次講過,我小學的體操先生告訴我,英國、法國治了不再亂。後來我看英、法亦並不這樣。照今天西方科學來講,他們亦不能證明天上有個上帝,他們亦不能證明說泰山沒有一個神,黃河沒有一個神,為甚麼只可有一個上帝,不能有泰山神、黃河神。這種我們都不講。我是講中國人的思想,比較西方,可說是偏重主觀的,拿自己作主來想的。西方人的思想是偏重客觀的,從外邊來講的。怎麼是主觀的呢?譬如說政治,有一個中央政府,有兩百個諸侯地方政府,諸侯下邊如魯國有鄪、有郈、有郕三都,齊國後來有七十幾個城,每一城各派一官去管。我們人這樣,想來天亦這樣。這就成為泛神多神了。中國人主觀的用自己作基本來想,這難道必然是不對嗎?

我上一次又講,西方人是重分的,所以他們就政教分離,上帝的事情耶穌管,凱撒的事情凱撒管。中國則主政教和入口,孔子這樣教,皇帝亦得這樣管。道只是一個道。凱撒那裏能脫離了上帝來管這世界呢?

然而為甚麼這樣想呢?至少有它一個道理。上帝是我們接觸不到的,上帝管的太多了。一座泰山,一條黃河,一個城的城隍,一個鄕村的土地,是我們可近可親的。我們人生要有個可尊的,亦要有個可親的。只能尊,而不能親,總是我們人生一個缺憾。天可尊,而地則比較上更可親。「天」與「地」配合起來,就可尊又可親,這就如我們的父母一般。這是中國人想法。

而天地只是個自然。我們要在人羣中找一個可尊可親的,就輪到「君」。君那裏來的?中國人說「天生民而立之君」,人羣中必該有一君。這是我們中國人羣體的人生觀。西方人可以不要一個君,就如希臘。希臘半島只有多少大,而有幾十個城邦,他們沒有一個統一的中央,不成一個國,不要一個君。到了羅馬,有君如凱撒,凱撒只是羅馬城的君。意大利半島是被征服的,意大利半島以外地中海沿岸更是被征服的,這便是一帝國,由向外征服而來。眞的講,凱撒只是羅馬城的君。羅馬人對他可尊可親,意大利人並不這樣。意大利以外被征服的人民,又更不這樣了。以後變了,意大利人都成了羅馬人,但意大利以外的,還不是羅馬人。是一層一層分的。其實這個道理還是中國道理。中國亦有諸夏在四夷之分,但中國人並不想用武力來征服四夷,這就不成為一帝國了。羅馬帝國崩潰,歐洲的現代國家興起。他們的君,最先講神權,後來講君權,最後又講到民權。他們的政治統治就看重這一「權」字,這就還是一種帝國精神。我們中國的政治只重「道」,不重權。所以中國人只說有「君道」,不說有君權,道統猶在政統之上。

我小孩時,就聽人講中國是帝王專制。又有人說,中國人只會造反,不會革命。西方的君權民權是分的,民權起來推翻君權,在他們是革命。中國則君道、臣道、民道是和合為一的。遠從神農皇帝以來,唐、虞、夏、商、周,下及秦始皇,到今五千年,中國人都稱炎黃子孫,結成一大國。全世界古代文明有四區域,巴比侖、埃及、印度和中國。埃及、巴比侖多少大,他們早亡了。印度屢受外國人統治,自己沒有歷史。只有中國,赓土眾民,長期統一,經過了四五千年到現在。雖有朝代更迭,中國仍是一中國。所以我常說,中國人的政治見識是全世界沒有的。現在我們這個都不講。

中國人的政治領袖是一皇帝,這是不錯的。但皇帝又怎麼樣來專制呢?至少要有兩個條件。一要有錢,一要有兵。不要說君主專制,現在的民主選舉,試看美國沒有錢怎麼去競選。要競選大總統,你要化多少錢,共和黨、民主黨各自拼湊出來,那裏能沒有錢呢?講到兵,皇帝要專制,先得有皇帝私人的軍隊。如法國革命前,皇帝的兵還不用法國人,用外國招來的傭兵。他出了錢,用了外國人來當兵,你就無法反對他。今天美國也只仗有錢有兵。西洋人的個人主義功利觀點,做生意發財,我們不如他。但是中國政府的財政,不由皇帝管。像漢朝大司農,管理政府財政。少府是管理宮廷財政的。皇帝只能用少府的錢,不能用大司農的錢。這就是君權亦有限制的。講到中國人的賦稅,孟子說「王者之政十而稅一」。但是膜朝折半,變成十五稅一,比孟子講的王政還要少。實際上,漢朝的税還要折半,成為三十而稅一。到了唐朝,更成為四十而稅一。這我在國史大綱以及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兩書内,都已交代明白了的。

歷史上在田稅外,還有人頭稅。到了晴朝,只收田税,不收人口税。現代我們又要駡了,說中國人荒唐,連國家有多少人都不知道。當時的人口數字是由郵政局調査得來的。政府因不收人丁稅,又沒有警察,如何來知道全國有多少人。這個皇帝眞是個糊塗皇帝,眞應該値得我們駡。但不該駡他專制呀!

說到兵,歷代的兵額,二十五史十通都明白記載着。中央政府有衛兵,歷史上漢朝多少,唐朝多少,都有註明。全國軍隊都不是皇帝私人養的,亦不由皇帝管。皇帝憑什麼來專制呢?

說到政府用人。中國自秦以下,不是一貴族政府。姓劉的做皇帝,朝廷羣臣不是姓劉的。姓李的、姓趙的、姓朱的做皇帝,朝廷羣臣不是姓李的、姓趙的、姓朱的。漢、唐、宋、明朝廷上的大臣,能有幾個是皇帝的本家。西洋民主政治有憲法,但中國歷代政府都有制度。朝代可變,漢變唐,唐變宋,宋變明,明變淸,不是在變嗎?然而制度則大體不變。中國的通史,三通、九通、十通主要是一部中國政治制度史。賦稅制度,兵役制度,選舉考試制度,都是從古到今,一線相承,大體不變的。皇帝亦在此一制度下。要說專制,只能說是由制度來專制皇帝,但並不由皇帝來專制制度的。

平心而論,中國歷史上亦有許多好皇帝。我們不要講堯、舜、禹、湯、文、武,講秦始皇以下的。倘使我們中國有人肯幫中國人講句公平話,拿中國歷代的皇帝來講,我想一個朝代至少應該有一個兩個好皇帝。就算異族統治,像淸朝的康熙皇帝,你拿他詳細的來講,不算得是世界上難得碰到的一個好皇帝嗎?倘使他留在滿洲,仍在關外,不做中國傳統政治制度下的一個皇帝,怕亦不會這樣好呢!

皇帝不講了,講今天我們國人好駡四五千年或兩千年來,我們在皇帝專制下的中華民族的奴性吧。其實皇帝亦並不專制,我們中國人亦並非天生的奴性、做慣奴才的人。為什麼我們中國人連說「天、地、君」?君應該是一個可尊可親的。現在我們要學西方,皇帝是最討厭的,不僅討厭到皇帝,即如民主政治裏的大總統,亦說是一公僕。這又是西方人想法。我們為一家之僕,一人之僕還不易,如何來做一國之僕呢?現在卡特難道眞是美國人的僕人嗎?這只是他們嘴裏這樣講。我們對全一個國家,沒有一個可尊可親的政治領袖,這總不是這一羣人的幸福。這是中國古人的想法,不是今天中國人的想法。

中國俗話又說,「天高皇帝遠」。皇帝雖亦同是一人,但其政治地位高了遠了,就覺得並非可親。就拿今天我們臺灣來說,這樣小的地方,我們的「總統」可以說可親的了。他常常跑到各縣市各鄕村去,還到老百姓家裏去,同老太婆小孩子握握手抱抱,這該算可親了吧?但還不能是我們人人可親的,就像今天我們在座的,恐怕有許多位沒有同「總統」握過手,或許沒有見過「總統」的面。有尊而無親,豈不是人生還有一缺憾。所以我們天地君之下,還要有「親」。各人家亵有父母,這就各人有他可尊又可親的對象了。

我上次講,中國人做人為什麼叫修身呢?中國人的想法,不像西方人唯心哲學,唯物哲學,物質的,精神的,都分別講。有人說,中國思想偏近唯心論。但中國人認為每人總必有一身,所以中國人講做人就要講修身。人生使在此身上做起。沒有這個身,怎麼有這個人呢?這不又像是偏近了唯物論了嗎?這可見中國人想法,不能全用外國話來做說明的。

現在問這身從何來?不是由父母來嗎?中國人並不要每個人各自講出一番大道理來。西方人的邏輯辯證法,他們一人如此講,叫你不能不信。但他們說,「我愛我師,我尤愛眞理」。這就連你學生還得要不信你。中國人則我所講的由你聽,你覺得對不對,由你自己作主。孔子論語第一句就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不是孔子講你們應該學而時習,你們且去試試,你覺得開心不開心。中國人講道理如此講法,我們今天還要駡我們中國人不懂邏輯,不懂辯證法,所說的全是一番獨斷的話。孔子只是說他自己的感覺,由你來作批判,遺不好嗎?所以孔子又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丨,」我講話總希望有人聽,所以有朋自遠方來,就不亦樂乎了。我們這樣一個故宫博物院,兩百人同在一起,不亦可樂嗎?你儘可搖頭說不樂,你要抱一個人主義,則我也無奈之何。但我們大家的身體總是父母生的,父母不該是可尊可親嗎?所以我們中國人說修身,最重要的是要孝敬父母。

現在我們中國人都用西方話來講中國。譬如說秦朝以前是封建社會,西洋的封建社會是在他們的中古時期,中國秦以前的社會,又那能和西方的中古時期相比。我們當時是一封建政治,有霸諸侯的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等,這是我們都知道的。在各諸侯之上,還有一個僅擁虛名的東周天子。那時代的貴族豈是歐洲中古時期的堡壘貴族所能相比。西周封建開始有周武王、周成王,有周公制禮作樂。西方的封建時代有沒有?中國當時是一封建政治。西方封建社會是羅馬帝國崩潰以後產生的。中國有中央政府,怎麼能叫封建社會呢?那麼中國那時該叫什麼社會呢?西方人沒有這樣一個社會,西方人不來講中國史,他們講的是西洋史,當然沒有這樣一個社會的名稱。倘使我們要為此一時期的冲國社會造一名稱,我想應稱為「宗法社會」。而中國的宗法社會,可以說直傳到今天。西方的封建社會,則到今天已不存在了。宋代的百家姓趙錢孫李周吳正鄭王,這就是中國人看重宗法的遺傳。既重宗法,必然會看重家庭,所以我們特別看重「親」,即父母與天、地、君並稱。

今天我們中國最大的改變是就快沒有家了。今天中國的家庭都要西洋化。我常向人講,日本吉川幸次郞曾對我說,「中國人駡人說,你算個人嗎?這是中國文化的特點。」他讀中國書,可算得明白了中國文化。我最後一次同他見面,他又同我講兩句話,他說「我一生做錯一件事,不應叫我兒子女兒到美國去留學。我今只老夫婦在家過活,而兒子女兒媳婦女婿都在美國。時時記念他們,好不寂寞。」他可算還有一個中國人的情味。我在此地碰到很多朋友,兒女都在外國,但他們說我們儘可過活,不必要子女在身傍。這就近似外國頭腦了。我想中國情味與外國頭腦,至少亦是各有得失。中國人講父慈子孝,亦有一番人情味。那能說這就是封建頭腦呢?

中國社會特別看重家庭,一定要講個孝道。父母是我們最可尊最可親的。萬一我的父母不可尊不可親呢?像古時的大聖舜,父頑母嚚,但舜還是尊他們親他們,終於完成了他的大孝。他的後母亦為他感化。所以中國人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修身只是修你自己,你不能去修你父母的。現在我們就是不修自己,要修父母。說你是封建頭腦,封建觀念,這家亦就成一分爭的局面,不成一和合的局面。學生上學校,不能管學校的先生。你任一職業,不能管你的上司。最好管的是你家裏的父母。丈夫最好管的是太太,太太最好管的是丈夫。中國人一向最看重的家庭,現在是快要破壞了。全世界的人生中,今天的中國人恐怕是會最感到苦痛了。

再說中國人講天地君親的道理是誰,就是師。而中國人的「師」,是和天、地、君、親相配合,亦成為中國人可尊可親一對象。中國人說「作之君作之師」,這是天道。天為你造一君,造一師。在人羣中總要有一政治領袖。西方人後來亦知道了,但你是一個君,我要限你的任期,四年八年你就該退,臨時投不信任票,你亦該退。尊與親的情味是太少了。中國古代有堯、舜、禹、湯、文、武,那是何等可尊可親啊。到秦始皇以下,不能再像古史上的聖君,但中國人尊君親君的觀念,則依然保留着。至於師呢?孔子為中國至聖先師。朝代是要換的,而孔子至聖先師的地位則終不換。在中國社會裹,作師的,那一人能像孔子。但中國人尊師親師的觀念,亦終不變,論其程度,有的還在尊君親君之上。這是舉世所沒有的。

諸位來臺灣,那裹見有順治、康熙淸朝歷代皇帝的廟,但孔子廟還是到處有。鄭成功是反淸來臺的,臺灣成了中國的一省,受晴朝皇帝的統治,但臺灣有鄭成功廟。除了孔子廟、鄭成功廟以外,還有吳鳳廟。吳鳳封為阿里山王,這豈是淸朝皇帝封的?這就是中國人在治國之上,還有平天下的道理的明白證據。鄭成功為什麼要反淸?吳鳳為什麼要殺身成仁?這都從師道孔子之道來。可見中國師道的尊嚴了。皇帝那有權力管得到此。而鄭成功和吳鳳地位,在臺灣人心裏,則更髙在皇帝之上。現在我們讀中國書,都用外國的觀念來讀,這叫新觀念。就對這些事實便會講不通。

我再舉一點。中國名山大川名勝很多,名勝裏必連帶保存有古蹟。如歷代皇帝多來此巡狩,但現在只留李斯一個碑。其他有宋朝胡瑗同孫復在泰山讀書的古蹟。不只是泰山,又如杭州的西湖。南宋就建都杭州,西湖即當時中央政府所在地,但西湖沒有宋髙宗、宋孝宗等宋朝皇室遺跡。有一個岳王墓,岳飛是宋朝的罪人,床朝皇帝殺了他。秦檜夫婦的石像就跪在岳王墓前,秦檜是當時宋朝的宰相。宋高宗不跪在岳王墓前,就是中國人尊君的表現。有秦檜夫婦跪在墓前,亦就夠了。這難道又是帝王專制嗎?下面來元朝、明朝、清朝,有文天祥,有方孝孺,有史可法等人,他們都有碑有墓,供人流連崇拜,元、明、清歷朝皇帝亦都不能管。可見道流行在社會,遠高出於政治權力之上,這又是一明證。

講到岳飛,我們又連帶講到關公。我到臺灣來,臺灣除上面說的孔子廟、鄭成功廟、吳鳳廟以外,就要輪到日月潭的關帝廟。但日月潭亦並沒有一個皇帝的廟。抗戰時,我去雲南,經過每一個中國人開設的咖啡舖裹懸兩個像,一是孫中山,一是香港是英國殖民地,我最初到香港,香港的警察局裏便供有關公神位。這是中國社會的一套,法國人、英國人亦不能管。我到去,大家瞻仰的就是拿破侖的凱旋門。拿破侖是在法國革命時期爬起來想做皇帝的,他兩次兵敗向外國投降,法國人到今還崇拜他。凱旋門之外,還有一個拿破侖的墓。拿破侖死了,本葬在一個島上,法國人想念他,又在巴黎建一衣冠墓。巴黎郊外又有凡爾赛王宮,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和平大會,就在此召開。到倫敦有西敏寺,有白金漢宫,有國會大厦,代表神權、皇權、民權的諸建築都排在一起。美國華盛頓市容建設是學巴黎的,法院國會前一條大馬路,盡頭高矗着一個華盛頓銅像。外國人看重政治領袖,就算在現代民主政治之下,亦並不在中國人之下。中國歷史上一個朝代一個朝代換,皇帝的尊嚴亦是隨時變。有些處似乎還遠不如西方。現在他們說,他們在民主政治以前是帝王專制,我們亦就說從秦始皇以後我們全是帝王專制。這又如何來辯呢?

至於中國社會上的名勝古蹟,有歷代修建長歷兩三千年以上的,在西方看不到。例如華山有陳膊,陳搏並不是一政治人物,亦已經歷了一千年以上了。如此之類,不勝舉。可見中國社會實與西方社會有不同。帝王在社會上的地位,絕沒有西方這麼高。因此西方人要反帝王,要爭民主。中國人沒有這一套,只尊道統,不爭民主,這不該原諒嗎?

中國社會有中國社會的一套,我們不該儘駡中國人奴性,兩千年來只是一帝皇專制。又如揚州的西湖,因史可法遺跡而亦成為一名勝。史可法反滿洲政府,但滿洲皇帝並沒有來禁止揚州社會建造史可法的遺跡。這還不夠明白嗎?「天地君親」之下,有個「師」,由師來發明,來領導人遵守天道、地道、君道、親道,教育的地位還遠在政治地位之上。但到今天又變了,可以說我們今天只有在新式學校,像西方人般以教員為職業的,卻再不見社會上有像前清以上一般的所謂「師」,倘我們再要有師,便該由西方人來當。但西方只有宗教裹的牧師,沒有像中國之所謂師。這不是中西社會又一大不同嗎?

我年輕時,十八歲就做小學先生,那時的社會還知尊師。碰到婚喪喜慶大事情大典禮,學校先生送幅對聯,定掛在高地位。有宴席,學校先生定居上座,地方紳士以及富商們,都謙遜不敢坐學校先生之上。所以在我年輕時,還覺得做一先生是光榮的,是快樂的。戰戰兢兢,覺得先生不易做。今天則學校先生變成一低薪俸的職業了。我們不是說公教人員,或說軍公教,總之教是居了末位,不能和以前的天地君親師相比,這又是顯而易見的。韓昌黎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今天我們在學校做教師的,再不傳道。授業亦不是授傳道之業,解惑亦不解對於道的惑。我們亦可說韓昌黎的話又是全錯了。為人師的,又有什麼可尊可親呢?我們中國人講尊與親,是重在道義方面的,今天則重在功利方面去了。

我這一次所講是中國人以前的人生觀念。至於對不對,將來能不能再行,這要待此後的變了。倘使此後的中國人,仍然認為這些道理不可行,這當然就算了。我今天只勸諸位,古今時代不同,變了。生為今人,不必多駡古人。我的意思只如此,務請諸位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