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中國人生哲學第一講(1 / 1)

人生十论 钱穆 4712 字 3个月前

諸位先生,我最近眼睛看不見,不能看報,亦不能看書,已經兩年了。所以今天同諸位講話,並不能事先翻書好好作一番準備,所以這只能算是閒談,請諸位原諒。

我的題目叫「中國人生哲學」。這個題目,是院方指定要我講的。我認為中國並無所謂哲學,哲學是西洋人的一種學問,我們翻譯過來稱之為哲學。中國並無像西方般的哲學,只能說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思想。思想的方法道路,一切同西洋人所謂哲學思想並不同。所以不能說中國有哲學。倘使說中國有哲學,只是比較偏於人生方面的。倘用中國人自己的話來講,應說我是來講中國古人所講的一些做人道理。但不如依照院方指定用「人生哲學」四字比較通俗,亦不會引起人反對。

我們講到人生,照理世界人類生在同一天地之間,應該是差不多的。不過每一件事,從這一面看,和從那一面看,總是有不同。所以人生可以說是大同而小異的。同一人生,儘可有許多的不同。譬如說,照今天來講,中國人是中國人的一套,印度人是印度人的一套,阿拉伯人是阿拉伯人的一套,歐洲人是歐洲人的一套,非洲人是非洲人的一套。為甚麼呢?因為天時氣候不同,地理山川不同,物產動植礦都有不同。而我們人的行為習慣,在這不同的大環境之下,亦有不同。從有人類到今天,究竟是一百萬年呢,遺是兩百萬年呢,還是更多呢?現在還沒有一個定論。我們有歷史記載已經幾千年了,這長時間的經歷不同、傳統不同,成為我們人生與文化的不同。或許不同的比同的更重要。中國人就是中國人,印度人就是印度人,歐洲人更是歐洲人。

今天我們講學問。我認為有一套學問,現在大家知道了,而遺沒有詳細去研究。這套學問即叫做「文化學」。「文化」這兩個字,西洋人開始創造使用,不過是近代兩百年内外的事。英國人最先叫做oivilization,德國人繼之改稱為culture。中國人把Civilization翻成文明把Culture翻成文化。這「文化」與「文明」兩詞,在中國已有兩千多年的來源了。易經上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又說:「天下文明。」這是我們這兩詞的來源。

現在我們再講,甚麼叫做文化?這個問題現在還有很多的意見、很多的講法。我姑照易經上這兩句的原意來講,人文是說人生的各種花樣,這便是我上面所講人生的「小異」。但我們該把這許多小異來化成「大同」,這就要像是天下一家了。所以中國人在國之上,定要加一「天下」一詞。倘使國與國之間,不能趨向大同,這又那裏來有天下呢?

從前中國人印度人彼此交通不多,和中亞西亞以至歐洲交通更少了。現在的世界,交通到處方便,應該成為一家了。那麼我們中國人,不能像從前關着門的不懂歐洲人。歐洲人亦不應該像從前關着門的不懂中國人。因此今天以後,我們要講世界和平,第一個條件,要你瞭解我,我瞭解你。先要有一種所謂「人類文化」的知識。

文化二字講得淺,就是人生的花樣。我們從裏面講,宗教、科學、哲學、文學、藝術、政治、法律、經濟,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生的花樣,都從各自的文化展演出來。這樣講比較困難。文化表顯在外面的,就是我們的「人生」。人生當然是一個總全體。中國人是這樣的一套人生,印度人歐洲人又是那樣的一套人生。我這四次講演,就是要講中國人的人生。而我特別先要講的,是講一百年來的冲國現代人生。

我今年八十六歲,我出生是甲午年的下一年乙未,就是臺灣割給日本人的一年。我小孩子的時候,絕不會想到我的老年會在臺灣過。我們現在普遍有句話,報上說,嘴裏講,求變求新。我們都要變,要向新的路上變。但中國這一百年來,實在已變得太大了。今天的中國,絕不是我小孩子時候的中國了。今天的中國人,亦絕不是我小孩子時候的中國人了。已經變得很大,亦可以說變得很新了。我們還要求變求新,我們究竟要變到甚麼一個階段?甚麼一個形態?怎麼樣的新?這是當前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人生問題。

我們在一百年前,康有為梁啟超就講變法維新。這只是在政治上求變求新,並不是整個的中國人生一切方面要變要新。當時有一句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們要變,我們要有學問,要有知識。而當時的講法,我們應該以中國人的學問為體,西洋人的學問為用。怎麼叫「體」呢?如耳目為體,視聽為用。耳目不可變,所視所聽則可變。又如身為體,衣服為用。中國的學問是個本體,西洋的學問是可拿來幫作一用的。這兩句話我們都說是張之洞講的,實際上梁任公亦曾講過,不過我現在不能翻書了,我不能告訴諸位梁任公講這兩句話在甚麼書上。我記得有這件事,現在暫不細講。

到了我小孩的時候,中國實在已經變得很大了。講我小孩時一個故事吧。我從私塾跑進國民小學,那時候小學裏最看重的是體操唱歌。因為國文歷史還是一套舊的,體操唱歌都是新的。我們的唱歌先生是個日本留學生。這位先生了不得,能做詩、能塡詞、能畫畫、能寫字,當然還能寫文章,而到日本去留學。回來教我們唱歌。因為我們中國開始要變要新,而那時是一個滿淸政府,有一個滿洲皇帝。所以我們只求照日本人,或者照德國人,同樣有皇帝的國家來變。因此我們派出去的留學生,到日本的最多,到德國的次之。不過我們的心裏面討厭日本人,因為甲午年就吃了日本人的虧了。特別喜歡德國人。但唱歌是一門新課程,當時只有這一位先生能教,所以我們亦特別看重他。

另一位先生教我們體操的,這位先生到過上海讀書,他教的體操一課是從上海學來的。他有舊學問,又抱有新思想。有一天,他問我說,我聽說你能讀三國演義,是嗎?我答是的。他說,這書不要讀,它開頭就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這些話就都錯了。這是我們中國歷史走錯了路,纔有這樣的情形。現在的英國人法國人,他們合了不再分,治了不再亂,那會像中國人所說的天運循環呢。諸位聽呀!這個話,是在淸朝光緒時,一個鄕村教體操的老師所說。這在我的腦子裏,可以說是第一次接受到新思想。我到今天記得淸淸楚楚。後來我知道他是個革命黨。他還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的皇帝不是中國人,是滿洲人呀!這個不講了。

到辛亥革命,創造了中華民國。下面不久就又來「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提倡一口號,所謂「全盤西化」。我們一切要西化,可是當時所謂的西化,新文化運動,僅只在雜誌報章上宣傳,而並且都講的是些思想問題。孔子老子,這樣不對,那樣不對。重要的是批評我們的舊中國、舊思想,要變出新的來,有兩項,一稱賽先生,指科學;一稱德先生,指民主。後來我到北京大學去教書,與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主要人物胡適之等人為同事。其實當時提倡所謂新文化運動的人並不多。各學校的教師和學生們,乃至於北平全社會,遺是一個舊中國、舊社會。只不過有一套新的潮流、新的運動,在那裹活動。

對日抗戰時,我到了雲南四川各地。大陸赤化,我逃到到臺灣。詳細不講。可是在今天,臺灣的一切,和抗戰時的大陸全不相同,和五四運動時的大陸更不同了。今天我們沒有人在這裹批評舊中國、舊思想。中國舊書今天不讀了,難得有幾個人讀,這是同從前的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以及一般的知識分子,大不相同了。今天我講一句話,我們人還是一中國人,而我們想的、講的、寫的,已是完全外國化西化了,不再是以前中國的一套了。你說的是一句中國話,但實際上,論其内容,則是一句外國話。你想的亦是外國人的想法。諸位或許認為我的話講得過分了,讓我慢慢舉例。

中國人究竟要怎麼樣的變?要怎麼樣的新呢?其實很簡單,我們就是要專門學西方。日本人亦是學西方。我們開始要學德國日本,以後要學英國,今天我們要學的是我舉一個極簡單的例,從前我們在大陸,當時說全中國有四萬萬人,大學並不多,每一年由國家考試派出去留學的很少很少,自費留學這是更難了。現在臺灣一年有多少人到國外去留學,只此一點,就可以明白了。我們的變,已經變得很大了。

我們現在要變向西化,這誰也不能否認。我先發出一問題,我們究竟學得到或學不到,化得成或化不成西方人?這是問題。諸位說,我們要求變、我們要求新,其實就是要學西方人,而我們不知道西方人是不變的。我舉個例來說,譬如希臘人到今天還是希臘人,而希臘在馬其頓到羅馬帝國時早已亡了,但是今天希臘還是個希臘。羅馬人統一了意大利半島,再征服地中海沿岸,而建立羅馬帝國。帝國亡了,今天意大利這個國家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但是意大利人還是意大利人,仍然不變。這個猶可說,諸位拿地圖看看,西班牙、葡萄牙有多大,西班牙是個西班牙,葡萄牙是個葡萄牙,亦到今不變。荷蘭、比利時,英國、法國,都如此。英法只隔一個海峽,飛機往來很快,然而英國是英國,法國是法國。其他各國他們亦都不變。譬如英倫三島,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都在一塊兒,同是一英國,然而今天英格蘭是英格蘭,蘇格蘭是蘇格蘭、愛爾蘭是愛爾蘭,仍不變。所以我說西方人是喜歡分的。

西方人同西方人中間分,那麼西方人同其他的人當然更分了。英國人統治印度多少年,但今天间度人仍是印度人,沒有變成英國人。英國人統治馬來亞人多少年,但馬來亞人仍然是馬來亞人。英國人統治香港一百年,但今天香港人仍是中國人,沒有變成英國人。英國人只要統治你,並不要你改變成一英國人。西方人重法律,但英國人統治香港用兩個法律,一個是英國法,一個是中國法大淸律例。中國社會男女、婚姻、家庭、財產種種關係,打官司入訟了,英國人便以大淸律例來裁判,這算英國人的開明了。然而換句話來講,便是英國人不希望中國人亦變成英國人。對印度人馬來人及其他殖民地的被統治人,都一樣。

美國人本來是英國人。然而諸位要知道,大英帝國的殖民地遍於全世界,他只能統治不是英國人,不是白種人。自己英國人他反而不能統治。如像美國人,它要獨立,就得讓它獨立。一獨立,加拿大、澳洲雖屬大英帝國,實際亦獨立了。似乎可說,英國文化是崇尙獨立的。他可以統治印度人、中國人、非洲人,凡是英國人跑到外邊,就不受英國統治。所以我說,西洋文化「貴分不貴合」。

美國講民主政治,今天有兩個大問題。一個是猶太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抓到財權。一個是黑人,在民主政治下,有他們神聖的一票。立國到今天兩百年,猶太人還是猶太人,黑人還是黑人,都沒有能化成為美國人。再隔五十年,再隔一百年,猶太人財權日漲,黑人人口日繁,試問美國又會變出甚麼新樣子來?

天我們中國人最崇拜美國,並且謙虚好學,一意要學他們。但是中國人還是中國人。舊金山中國城完全是中國樣,中國人、中國社會,美國人不來管。只要法律上受統治,中國人儘是中國人好了。紐約有黑人區,有華人區,黑人還是黑人,中國人還是中國人。中國人到了美國,傳子傳孫兩百年了,還是個中國人。日本人到美國去,亦還是個日本人。夏威夷是中國人、日本人的社會。可見美國人並不講究和合與同化。

中國人是最主張「和合」與「同化」的。我小孩時就聽人說,人很富一種同化的力量,這是不錯的。在中國的人,都變成了中國人。我是個江蘇人,從來是_荊蠻之邦,本不是中國。當時的冲國人只在黃河流域,廣東福建當時稱北粤,但是現在都是中國人了。五胡亂華時,中國國内有匈奴人、鮮卑人等,但到後便盡變為中國人了。蒙古人、滿洲人跑進中國,亦就變成了中國人。譬如我舉個例,到臺灣來的大畫家溥心畲先生,他是淸淸楚楚滿洲的皇族,但亦是道道地地的一個中國人。諸位讀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他也是滿洲人。但諸位讀他的書,他還不是一中國人了。我有一極熟的朋友梁漱溟,他上代是蒙古人。中國人喜歡和合,所以就能同化。西方人喜歡分,所以就永遠分。人全世界跑,世界各國都有猶太人。蘇維埃有猶太人,德國有猶太人,其他國家都有猶太人。猶太人在唐代亦早來到中國,但中國沒有猶太人,他化了。我有一次在課堂講到這話,有一女學生她是浙江人,她告訴我說,她的祖上恐怕是猶太人,但她現在道道地地是一個中國人。在這一點上講,西方人喜歡講「分」,中國人喜歡講「合」,這是兩方人生一大不同。

我們的國歌說,「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這是中國人的想法。認為我們依照西方創建了一個民主國家,便可進到西方的大同世界去。但不知西洋人不要大同。你去讀西洋史,看現代的西洋各國,可見他們實在沒有一大同的理想。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是西洋文化的破裂。現在不是英國、肤圖,是美國、蘇維埃了。蘇維埃崛起在一旁,西歐各國應該統一起來,變成一個國家還可以對付。但直到今天,他們只有商業的同盟,每一件事情要許多國家開會。

蘇維埃軍隊跑進阿富汗,美國人出來反對,主張不參加在莫斯科開的奧林匹克運動會。西歐各國到今天還沒有一致的意見。有的要參加,有的不參加。即使不參加,心裏還是喜歡要參加。說運動和政治是應該分的。這眞算是西洋頭腦,件件事都要分。有關全世界國際形勢的大問題,不該來轉移私人參加運動競赛的興趣,這叫「個人主義」,亦就是民主政治的基本。

我們今天說民主共和,實在是我們東方人意見。我們今天要西方化,學美國人,那麼只有「美麗島事件」,謀求臺灣獨立,這纔像個樣。從前英國人跑到美洲,說是政府的賦税太重,不合理,可以要求改輕,英國還是一英國,不必另要成立一美國。倘使這樣,到今天這兩百年來,英國人在這世界上不得了啦,美國、加拿大、澳洲,全世界各地的英國人,仍在英國同一政府下,這還了得嗎?但美國人要獨立。今天我們要學美國,臺灣要獨立,叫做平等,叫做自由,這是要分不要合,要民主不要共和。

我們今天的西化,實在似是而非,仍不是西方化,否則中國早不能成為一中國。土地這樣大,人口這樣多,開始就該照陳炯明主張聯省自治,不該要有一大一統的中國。因此我們要學西方便該先瞭解西方,亦該瞭解我們自己。我們國歌上的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這「大同」兩字是中國人觀念,西方沒有。看英國、美國便知道了。看今天歐洲的商業同盟亦就知道了。要學西方就不該再要大同,分與爭是對的,合與和是不對的。看蘇維埃不是在和美國爭嗎?我們要學西方,有人要學美國,又有人要學蘇維埃,我們就自己爭起來。這是我們這一時代的風氣,這就是所謂「西化」。

今天我們中國人已經用了外國話,外國頭腦,還覺得中國還要變。我舉一個例,國家最重要的就是教育。我小時候進小學,就已算得是受了西方化的新式教育,後來纔有所謂國民教育。今天我們誇稱全國的兒童都受了國民教育,文盲很少,但「國民教育」四字就是西洋化,西洋頭腦。開始於普魯士,慢慢推及到歐洲各國。他教你做個國民,奉公守法。你做這一個國家的國民,你要懂得要服從這個國家的法律。但中國人的教育不是要教你做個國民,是要教你做個「人」。這叫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國的下面遺有一個家、一個身,國的上面還有一個天下。修、齊、治、平,這是我們每一中國小孩要讀的大學一書裏講的。我在小孩時,就聽人批評中國人沒有地理知識,閉關自守,怎麼知道有天下。難道他已經知道希臘了嗎?已經知道歐洲,還知道非洲了嗎?其實這是他不會讀中國書,不懂中國觀念,拿西方觀念來讀中國書,拿今天的觀念來讀兩千年前的中國書。其實中國人講國,僅指一個政治組織。一個國,必有一政府。中國人講天下,這一個社會、一個人生。政治不能包括盡了全社會、全人生。社會還是永遠在政府之上。這是中國人的舊觀念。天下是指整個的社會、整個的人生。政治是只能管到人生中間的一部分。

我最近寫了幾篇文章,自己很得意。有一篇,題目是「國家與政府」。西方人政府就代表了國家。中國人是說,一個國家,必有一政府,這裏面就顯有大不同。而中國則國家的上面還有一天下。今天則只稱國際,但國際並不就是天下。國與國之間仍可有紛爭,天下則應是一「和合」的。

孔子要到九夷去居住,他的門人說,九夷陋。孔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這是說像孔子那樣的人去居住在九夷,九夷的天下就不會小,會變大了。這裏面就有中國文化傳統人生哲學最高的深意在内。我暫不詳講。我再舉一個例,北宋范仲淹為秀才時,就以天下為己任,他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個天下,就是指整個的社會。那時候他還沒有做政府的官員。又如清初顧亭林說:「國家興亡,肉食者謀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見「天下」兩字,中國人自有一個講法,這是超在一政府的政治之上的。我們不能拿今天西方人的「世界觀」來講中國人的「天下觀」。中國人現在不讀古書了,我們該把中國的舊觀念用新的話來講,不該把今天的新觀念來講中國的舊書,這是不同的。

又如「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這是大學書裹的一句話。你做皇帝,亦要講修身,和一個普通老百姓同樣要修身。怎麼叫「修身」呢?修身就是講一個做人的道理。講一個做人的道理為甚麼要叫修身?這問題我暫時不講。總之,人人都該講一個做人的道理,亦就是中國教育主要所講的。那裏是專要你做一個國的國民呢。

當時學校裹有一「修身」課,後來這一課改叫「公民」。這兩課程,便大有不同。你現在做「中華民國」[2]的公民,你要守「中華民國」的法令,這就是了。但你還得要做一人,這個觀念,西方人沒有的。西方人認為大家是個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臺灣人跑到美國,加入美國籍,美國承認你是個美國的公民,你就該守美國的法律,西方人所要求於人的就是個守法。政府就代表着國家,這便是所謂法治。法治之外,便一切都自由,一切都平等。中國不這樣,我們慢慢兒講下去。

西方教育中有宗教一項,從小孩教到老人,每禮拜要進教堂,這是西方教做人的所在。中國沒有宗教,是講孔子之道的。孔子稱為至聖先師,皇帝亦要祭孔。孔子的地位還在皇帝之上。從秦始皇到淸朝宣統皇帝,沒有一個做皇帝的敢說我的地位在孔子之上。孔子是天下的,皇帝是一國的。孔子是講的人生大道,政治是人生中一職業。至於法律,是政治上使用來限制人生的。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做,這是人生的限制,不是人生。西方人在法律不限制你的地方,便一切自由。但中國人正要在這些自由處來講究。你在家裏做一小孩,有做一小孩的道理。你結了婚,成了夫婦,有做夫做婦的道理。做兒子做媳婦,有做兒子媳婦的道理。你做父母,有做父母的道理。做祖父祖母,有做祖父母的道理。離開家庭到社會,亦有做人處世的道理。皇帝亦是人,亦有他做人的道理。所以中國的皇帝亦得從師。李石曾先生的父親,就是同治光緒皇帝的師。師教學生,主要就在教「做人」。現在我們西方化了,人變成了公民,主要是教你遵守法律。我記得我從小孩到二十歲前,學校裏該教修身課還是公民課曾有過爭論。到了今天,「修身」兩字我們全忘了,只知道有公民課。所以我說,我們今天講話,即如公民法治等,已經全是西洋話。因發生了「美麗島事件」,大家說民主政治一定要講法治。但我們中國人這「法」字是指政府中的一切制度。但有法,沒有人,是不行的。中國人一向更不主張專以法律治國。沒有說政治是該重法律的。

譬如警察,晴朝時代就沒有。有一德國人,他跑到北京城外不見一警察,使他大為驚奇。他在中國住下來了,要研究中國社會為甚麼可以不用警察,於是他讀中國書,跑到山西省,老死在中國,成為西方一漢學家。後來他的兒姪輩,他一家都是研究漢學的。可惜他們是德國人,研究中國學問究竟有限,不能有大發明。我在小孩時,鄉村以及城市都沒有警察的,要到上海外國租界纔有警察。可是到今天,我們不可想像,臺灣省臺北市可以一天沒有警察嗎?這是中國社會整個變了,而且亦變得夠大了。我們在警察之下,我請問諸位,我們應該不應該講獨立,應該不應該講平等,應該不應該講自由?但人總是個人,不能緊跟政府警察跑。西洋人講法治,從他們的文化傳統講是對的。但中國人另有一套做人的道理,單講遵守法律,是不夠的。這是:西雙方的文化不同。現在我們要盡量取消中國舊文化,來服從西化,這事究竟對不對,請諸位自作考慮,我不再講下去了。

我今天只講,我們中國人要學西方文化,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袁世凱時代,有一美國人跑到中國來,一聽中國人講,中國是兩千年的帝皇專制,他就勸袁世凱應該做皇帝。中國既是兩千年來的帝王專制,又如何一日一便改為民主呢?今天的美國人,一到臺灣便想,臺灣人雖然亦是中國人,但到了臺灣已幾百年,臺灣當然該獨立。這些都是美國人的想法。我們中國人自己想一想,袁世凱應該不應該做皇帝?臺灣應該不應該獨立?我們中國人總該有一中國人自己的想法。今天我們學西方人,英國是英國,美國是美國,我們該不該亦還是一中國?美國人有美國人一套,英國人有英國人一套?為甚麼我們中國人沒有中國人一套?我們應該這樣學他們線是對的。為甚麼他們講一句,我們不加討論就立刻全部接受?

像最近兩三年來,美國總統卡特提起了「人權」兩字,一下子我們就大家講人權。中國從古到今四千年,不曾講過人權兩字。「天賦人權」亦是一句外國話。天生下你這個人,便賦與你一份權,是平等的,獨立的。這是西方道理。因此他們上法堂,可以請律師,律師是跟教會來的。耶穌「凱撒的事凱撒管」,所以他們政教分。律師是為社會人民來保庳人權的。美國人離開英國到美洲去,亦為是要爭信教自由。他們的宗教能幫社會的,主要是教你死後靈魂能上天堂。後來又來謀求保護你的生命安全,主要是醫生和律師。西方的大學教育是從教會開始,除了宜傳宗教以外,便是這兩事。律師是幫人打抱不平的,法律有寃枉,律師便來替罪人作辯護。倫敦有一律師區域,正可見律師在西方社會上的崇髙地位。他們的民主政治必有憲法,亦是用來限制政權的。

中國人既看重了做人道理,便不再有人權之爭。小孩在家庭便教他孝道,那何嘗是主張父權呢。滿到年齡成丁,你纔能獨立算個人,國家給你田;要你當丁,你可以結婚。未成丁以前,中國人規矩不戴帽。西方人不同,西方人從小就要教他獨立。嬰孩晚上就獨自睡一間房,晚上父母到房間,把電燈一關跑了。小孩不能獨立,要叫他獨立。老年人不能獨立,還得叫他獨立。中國人則扶幼養老,並不定要他們獨立。我想拿中國道理西洋道理平心而論,一件一件拿來比較,亦是應該的。倘使我是個小孩,我不情願獨立。現在我是一個老人了,我告訴諸位,幸而我還是個中國人,不要我獨立。

我下面想要多舉這類的例,來講中國的人生。從中國的人生裹面,可以來講到中國的文化。從這樣一條路,來讀中國的古書,論語、老子、孟子、莊子等,我們便會感覺到書中有另外一種味道。

諸位在故宫博物院管中國的許多古器物、藝術品,亦會接觸到中國的人生,的文化,發生出一套中國味道來。深一層講,西方亦有藝術。但你到美國到歐洲各國,進他們博物館,裏面只有埃及的,希臘的,中國的,卻很少他們自己的。縱使有,亦不佔重要地位。他們現代重要的,則另有科學館。像我們中國陶器、瓷器、玉器,自古相傳,直到現代,他們是沒有的。為甚麼會如此?這是有關人生問題文化問題上面的事,須在大本大源上來講文化人生,纔能瞭解。

我上面講的話,不是要說中國文化好。這話現在不能說,因為違背了現代大家的心理。不過我要說一句,世界文化裏有一套中國的,一套印度的,一套阿拉伯的,一套非洲的。正如在西方文化裹,有英國、法國、西班牙、葡萄牙等,現代又有美國的、蘇維埃的。我們要在這裏面平心觀察,我們總該要認識我們自己。能保留的,便該保留。能發揚的,便該發揚。不能一天到晚求變求新。我們已經變得夠變,新得夠新了。阿拉伯、非洲都不如此。我們到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去,他們亦沒有像我們這樣的變,像我們這樣的新。這是我個人一個簡單的看法。對不對,且待諸位來判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