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 颜习斋(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1234 字 3个月前

船山思想,就外貌论,是反阳明,尊横渠、朱子的。颜习斋才始正式反对程朱,反对宋儒。他说:

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孔孟、程朱,判然两途。(《年谱》五十八岁)

他又说:

请画二堂,一堂上坐孔子,剑佩、觿、决、杂玉,革带、深衣,七十子侍。或习礼,或鼓琴瑟,或羽?舞文,干戚舞武。或问仁孝,或商兵农政事。壁间置弓矢钺戚,箫磬算器马策,及礼衣冠之属。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带,垂目坐如泥塑。如游、杨、朱、陆者侍,或返观静坐,或执书伊吾,或对谈静敬,或搦笔著述。壁上置书籍字卷,翰研梨枣。此二堂同否。(《年谱》四十五岁)

又曰:

训诂、清谈、禅宗、乡愿,有一皆足以惑世诬民。宋人兼之,乌得不晦圣道,误苍生?(《习斋记余》卷三《寄桐乡钱生晓城》)

习斋谓宋儒大误,在教人静坐与读书。

天下兀坐书斋人,无一不脆弱,为武士农夫所笑,此岂男子态?(《存学编》卷三)

他说:

书之病天下久矣。使生民被读书者之祸,读书者自受其祸,此局非得大圣贤大豪杰不能破。(《言行录》卷上)

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皆晦庵为之。又曰:“朱子论为学,只是论读书。”(《朱子语类评》)

率古今之文字,食天下之神智。(《四书正误》卷四)

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朱子语类评》)

圣贤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圣贤言。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周道,鲜见其人。(《存学编》卷三)

空言相续,纸上加纸。(《习斋记余》卷一《大学辨业序》)

又说:

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虽渠沟盆盂之水,能照百态。今使竦起静坐,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然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岂有不着地不见泥沙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着,仍是一物不照。(《存人编》卷一)

盖镜中花,水中月,去镜水,则花月无有也。即使其静功绵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虚幻愈深,正如人终日不离镜水,玩弄其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存学编》卷二)

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存人编》卷一)

为主静空谈之学久,必至厌事废事,遇事即茫然。

故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也。(《年谱》)

又曰:

专向静坐收摄徐行缓语处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存学编》卷四)

然则习斋之所谓学者究是何事?他自己说:

外六府三事而别有学术,便是异端。外三物而别有学术,便是外道。(《言行录》卷下)

“六府”谓金、木、水、火、土、谷,“三事”谓正德、利用、厚生,“三物”为六德、六行、六艺。“六德”谓知、仁、圣、义、忠、和,“六行”谓孝、友、睦、姻、任、恤,“六艺”谓礼、乐、射、御、书、数。“六府三事”见《左传》,文公七年,又见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三物”见《周官》。习斋是要根据古经典遗训来推翻宋儒。他又说:

如天不废予,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年谱》五十五岁)

这是习斋根据他所受晚明亡国惨祸之亲身经验而发出的呼声。习斋思想之中心观点是一个“习”字。他说:

心中惺觉,口中讲说,纸上敷衍,不由身习,皆无用。(《存学编》)

“习”便是做事。他说:

学须一件做成,便有用,便是圣贤一流。试观虞廷五臣,只各专一事,终身不改,便是圣。孔门诸贤,各专一事,不必多长,便是贤。汉室三杰,各专一事,未尝兼摄,亦便是豪杰。习斋此意见,应与阳明拔本塞源论同看。(《言行录》卷下)

“习”便是行动。他说:

人心,动物也。习其事,则有所寄而不妄动。释氏寂室静坐,绝事离群以求治心,不惟理有所不可,势亦有所不能,故数珠以寄念。(《言行录》卷上)

又曰:

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晋、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圣道亡矣。(《言行录》卷下)

要注重学与习与动,便脱离不了外面的物,此即宋儒之所谓“气”。他说:

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譬之目,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存性编》卷一)

程、朱惟见性善不真,反以气质为有恶,而求变化之,是戕贼人以为仁义,远人以为道矣。(《存性编》卷二)

孔、孟而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存性编》卷一)

要注重学与习与动,也就脱离不了各人的身以及整个人生之大集团,以及其环境,此即所谓“世”。故习斋说:

求道者,尽性而已。尽性者,实征之吾身而已。征身者,动与万物共见而已。吾身之百体,吾性之作用也。一体不灵,则一用不具。天下万物,吾性之措施也。一物不称其情,则措施有累。合内外,成人己,通身世,打成一片,一并做工。(《存性编》)

而习斋所理想中的学与习与动之最高范畴,则是儒家之“礼乐”。他说:

圣人画衣冠,饬簠簋,制宫室,第宗庙,辨车旗,别饮食,或假诸形象羽毛以制礼,范民性于升降、周旋、跪拜、次叙、肃让。又鎔金琢石,窍竹纠丝,刮匏陶土,张革击木,文羽籥,武干戚,节声律,撰诗歌,选伶倩以作乐,调人气于歌韵舞仪。畅其积郁,舒其筋骨,和其血脉,化其乖暴,缓其急躁,而圣人致其中和以尽其性践其形者在此,致家国天地之中和以为位育,使生民天地皆尽其性践其形者亦在此。(《习裔记余》卷四《与何茂才千里书》)

习斋的着眼点,一面好像全在事物上,在身世上,在功利上。但其另一面,则全在心性上,在道上。而其双方绾合之点,则全在礼乐上。他的理想境界,是以事物功利为本位,以人生为中心,而以性道为最高标准的一个凝合体。习斋之学,一传为李恕谷,惜乎也更无嗣响。河北颜、李,一样如湘中船山之学般,响绝音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