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思想,是一种历史的反省,是一种综合的批评。他们对以往思想界,指摘疵病,动中竅要。但他们为时代所限,都是异军突起。除掉古经籍之考证训诂一途外,绝少能递有继承,蔚成风气的。船山思想最为博大精深,但亦及身而绝,没有传人。
船山极推尊横渠与朱子,但船山思想之精深处,在能注重到人文演进之大历程,在能根据个人心性而推演出人文繁变。由“心学”转到“史学”,此是由宋明重归先秦一大节目。他反对形上为道、形下为器之传统见解。他说:
天下惟器而已。苟有其器,岂患无道?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曰无他年之道。未有弓矢,无射道。未有车马,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则无礼乐之道。未有子,无父道。未有弟,无兄道。故无其器则无其道。如舍此而求诸未有器之先,亘古今,通万变,穷天地人物而不能为之名,况得有其实乎?(《周易外传》卷五)
道家言虚,释氏言寂,往往喜欢推衍到宇宙人生开始之前。但船山谓他们言虚寂,仍逃不掉是器之虚寂。脱离了器,连虚寂的观念也不可得。有器则必有用,船山本此推演,来反对传统的体用观念。他说:
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岂待疑哉?故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以从之。乘其聪明之变,施丹垩于空虚,而强命之曰体,何如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原也。故执孙子而问其祖考,则本支不乱,过宗庙墟墓,而孙子之名氏其有能亿中之者哉。(《周易外传》卷二)
宇宙间一切原理,人生间一切法则,据史学、科学立场,应该从当前实有可见之现象,逐渐向前推溯,此即船山所谓“日观化而渐得其原”,亦即所谓“由用以得体”。但照宗教、哲学的思维惯例,则他们总爱凭空先构成一大理论,其实则是一大幻想。而把此后种种现实变化,勉强附会牵合。不合的,则加以排拒与蔑弃。此即船山所谓“施丹垩于空虚”,“妄立一体而消用以归之”。船山这一剖辨,是纯粹思想方法上的剖辨。依照船山论点,自能引人更注意到当前的与向后的,而较少注意其开头处与原始处。
以上道器体用之辨,可说是船山之宇宙论。以下再述说他的心性论。
船山对于人性与天命的观念,亦有其一贯而更深邃的观察。他说:
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天命岂但初生之顷命之?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幼而少,少而壮,壮而老,亦非无所命。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故天日命于人,人曰受命于天。惟命之不穷而靡常,故性屡移而异。未成可成,已成可革。性也者,岂一受成形,不受损益哉?故君子之养性,行所无事,而非听其自然。(《尚书引义》卷三)
就生物学言,人类性格之形成,后天环境与先天遗传,同样是决定的因素。而且推溯向前,所谓先天遗传,多半还是从后天环境而来。若直向先天推溯,势必要迷入虚无。所以船山说:
古之善言性者,取之有生之后,阅历万变之知能。(《诗广传》卷四)
可见船山论性,其视后天人事,毋宁更重于其视先天之命。若把此意来讲朱子之“性即理”,則必然别有一新境界。故知船山虽推尊朱子,实与朱子意趣有别。因此船山极不喜一种人生的消极态度。凡在哲学上悬空先立一本体,与在宗教上提出一最先原因者,其对宇宙广大人事繁变之终极态度,必然要归宿到消极。所谓消极者,即是对宇宙人生一切可能之变来横加一拘限,以求合于其所主张之本体与最先原因。佛、老皆犯此病。船山曰:
有即事以穷理,无立理以限事。(《续春秋左氏传博议》卷下)
这是思想态度上一极大分辨。他又说:
佛、老皆托损以鸣修,遂并其清明之嗜欲,强固之气质,概衰替之,以游惰为否塞之归。(《周易外传》卷三)
船山因反对此种消极的人生态度,遂改倡一种积极的引导的主动的人生论。他说:
为治水之术者,曰堙其所自溢,是伯鲧之术,而白圭袭之。天下固有此洚洞浩瀚之流,行之地中,中国自足以胜之。惊其无涯而堙以徼幸,不祥莫大焉。无以胜之而欲其不生,则将谓稻麦生夫饥,丝麻生夫寒,君师生夫乱,父母生夫死。亦避祸畏难之私,与禽兽均焉而已。且欲禁天下之动,亦恶从而禁之?莫如舍君子而野人,舍野人而禽鱼,舍禽鱼而块土。则虚极静笃,长年永日而冥安矣。(《周易外传》卷六)
人类文化不能无病。凡惊睹人类之文化病而求回归自然者,都不免想把天地自然来一逆转。其实若真歌颂自然,则人类文化即由自然演生,文化亦即自然之一态,如洪水般,只有善道,不能堙塞。
上述船山论“性”,此下再述船山之论“心”。此更为船山思想之精采处。他说:
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此实与阳明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之说相通。船山虽力斥阳明,然其论学精神,却多相近似。凡治思想史者,必破除门户,另窥异同。切忌只就皮相着眼。拈此以为一例。(《尚书引义》卷一)
执一以废百,拒物而自立其区宇。其勤也,墨氏之胼胝。其敬也,庄氏之心斋。其恃己以忘民善之险阻,而谓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如王安石之乱宋。堕民依之坊表,而谓五帝不可师,三王不足法,如李斯之亡秦。其拒物而空之,别立一心以治心,如释氏心王心所之说。归于莽**。固莫如叛君父,芟须发,以自居于意生身之界。而诧于人曰:“吾严净也,敬以为所也。吾精进也,无逸以为所也。”其祸人心,贼仁义,尤酷。(《尚书引义》卷五)
大凡人太重视自己的心,把来和外面隔绝,自立区宇,便不免要犯船山上述的种种病痛。但船山上述,还只限于积极的宋儒所讲“敬”的心态之病。此外还有一消极的宋儒所讲“静”的心态之病,船山亦揭发无遗。船山说:
心无相续之因,则固可使暂澄。自好之士,厌饫于恶而思返,矫敝于已末,分析人心之动机,嗒然丧据,因铲灭以观其静,则人心之下游,壅闭停洄,如隔日疟之有间。斯其时,非无清朗虚涵之光影,如蕉空中,如水映月,迷留玩悦,因以为妙道之攸归。终身处堂以嬉,于人心之中而信滨危之可保,是犹秦兵南向,而田建堕防,拖雷北返,而似道奏功。则共城松柏之歌,皋亭潮水之恨,终与桀、纣均亡矣。(《尚书引义》卷一)
这是说以静治心之不可恃。宋儒常讲“敬”与“静”,实际是陷入老、释旧窠臼,船山所言,可谓深中其症结。船山继此乃提出其积极的主张,首先是认为身、心不可分。他说:
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藏,待感于五官。一藏失理,而心之灵已损。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其能孤厄一心以绌群明而可效其灵乎?(《尚书引义》卷六)
其次认为心、物不可分。他说:
己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尚书引义》卷一)
心不能与身离,不能与物绝,又不能无前后之相续。他说:
前际不留,今何所起?后际不豫,今将何为?(《尚书引义》卷五)
庄周有丧我坐忘之谈,释氏有前后际断,不思前不思后见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之说,这些都像是抹杀了心用来寻觅心体。其实是看不起此一切心之用,遂像存心在破坏此一心之体。宋明儒因再看重此一切心之用,遂始努力想再建立此心之体。但他们所想建立者,仍不免是一个纯思维的、纯理论的、纯抽象的体。换言之,他们所想建立之体,仍不免是偏于理而忽了事,偏于心而忽了物,如是则仍不免要偏于体而忽了用。船山思想之大贡献,则在直捷承认此宇宙界乃及人生界之事体与物体,而于事体上穷理,物体上识心。他之所谓体,简言之,只是一有,只是一生。若用朱子话,則只是一气。故说: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既已为人矣,非蚁之仰行,则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则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则依火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润,则依水住。以至依粟已饥,依浆已渴。粟依土长,浆依水成。依种而生,依器而挹。以荑种粟,粟不生。以块取水,水不挹。枫无柳枝,栗无枣实。成功之退,以生将来。取用不爽,物物相依。不动之常,惟以动验。既动之常,不待反推。故贱形必贱情,贱情必贱生,贱生必贱仁义,贱仁义必离生,离生必谓无为真,而谓生为妄,而二氏之说昌矣。(《周易外传》卷二)
可见天地间一切有,一切生,一切形,一切情,皆是真实无妄,一切“用”皆依之而起。无论我们就哲学思维立场,称此为“体”亦可,不称为“体”亦可,而若要求其常可依待,取用不爽,则舍此莫属。船山思想在此一点上,是最爽朗最坚决的。所以说:
天下之志亦浅矣,而求其通则深。天下之务亦大矣,而泝所成则几。极天下之固有,攘君谇母,皆志之所必悉。极天下之大有,酒浆瓜枣,皆务之所必勤。
(《周易外传》卷五)
船山思想之主要集中点,还是此宇宙界人生界一切固有、大有之“有”。我们的智识才能,应该就此“有”上开展向前,所以船山的人生态度是主纵不主遏。他说:
不肖者纵其血气以用物,非能纵也,遏之而已矣。纵其目于一色,而天下之群色隐。纵其耳于一声,而天下之群声閟。纵其心于一求,而天下之群求塞。无遏之者,无所不达矣。故曰形色,天性也。形其形,而无形者宣。色其色,而无色者显。纵其所堪,而昼夜之通,鬼神之撰,善恶之几,吉凶之故,不虑而知,不劳而格,无遏焉而已。(《诗广传》卷四)
“纵其所堪,无遏焉而已”,此是船山对人生界之基本主张。若果我们对宇宙,对人生,都能纵其所堪而无遏,则此大自然中早已酝酿出人生,在此人生中也早已发展出文化,人生大道,自该就此文化历程日益向前。因此船山极反对庄老归真返朴之自然观。他说:
朴之为说,始于老氏,后世习为美谈。朴者,木之已伐而未裁者也。已伐则生理已绝,未裁则不成于用。终乎朴则终乎无用矣。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乎用者,礼也。(《俟解》)
“养其自然修饰之以成用”,这可谓是船山对人文演进之基本态度。
清代思想,大体上都有由宋明返先秦之大趋向。只有船山理论,更圆宏,更深透。惜乎船山思想及身而绝,后无传人,直要到晚清,他的著作才始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