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思想,大体承袭宋儒,到王阳明始另辟蹊径。他要发挥孟子、象山来和朱子对垒而提出他的“良知”之学,所以后人称程朱与陆王。
如何是阳明所说的“良知”呢?阳明说:
知善知恶是良知。(《传习录》下)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传习录》中)
象山说“心即理”,阳明为他补足,说心有“良知”,自能分辨善恶,故人心之良知即天理。但知善知恶是能知之心,善恶是所知之理,其间是不是仍有分辨呢?阳明说: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便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传习录》下)
就宇宙论,是非不一定即是善恶。就人生界论,则是的便是善,非的便是恶。一是物理,即自然之理。一是事理。即人文之理。朱子把此合拢讲,阳明把此分开讲。阳明所谓天理,主要是指人生界之事理,不在泛讲天地自然。如是则把天理的范围弄狭窄了。阳明说这一种是非的最后标准,根本在人心之好恶。人心所好即是,人心所恶即非。所好所恶者,虽是外面的事物,但好之恶之者,是人的心。人心所好便是,人心所恶便非。若无我心好恶,外面事物根本无是非可言。此是非仍属人生界。是是非非,我们称为天理,那天理岂不就是人心了吗?纵可说人心有时不知是非、善恶,但哪有不知好恶的呢?知得好恶,即就知得善恶,因此说“知善知恶是良知”。
人哪有不好生恶死?因此助长人生便是善,陷害人死便是恶。此理因人心之好恶而有,并不是在未有生命,未有人心好恶以前,便先有了此理。但人心既是好善恶恶,何以人生界乃至人心上,还有许多恶的存在呢?这便要说到阳明所谓之“知行合一”。
阳明所谓的“知行合一”,不指工夫言,乃指本体言,是说知行本属一体。阳明弟子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来问阳明,阳明说:“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阳明说:
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若不先好,則不知他是好色。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立个心去恶。若不先恶,則不知他是恶臭。如鼻塞人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传习录》上)
依照阳明这番话,人类知有孝,必已先自孝了。知有善,必已先自善了。参看前述孟子论性善节。如是则岂不又成了行先于知吗?我们若就宇宙自然言,除非如西方宗教家所说,行先于知是不错的。但若刻就人文界言,则人类一切行为莫不发于心,普通说心是知,不是行。故说心即理,说知行合一。却不说行先于知。阳明说: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传习录》上)
则阳明所谓心,是知行合一的。若把这番话推到宇宙界,来讲朱子的理气论,也可说理是气的主意,气是理的工夫。只说理,已有气。只说气,已有理。理气也是合一的。但阳明不也说“知是行之始”吗?则朱子说理先于气,岂不仍与阳明一致?这里却又有个分别。因为阳明说的“知”是活的,有主意的,朱子说的“理”是静的,无造作的。因此朱子说知只是觉,而阳明说知却有好。朱子只说心能觉见理,却没有说心之所好即是理。朱子是性与心分,阳明是性与心一。故朱子不得不把心与理分,而阳明则自然心与理一。
若心知只是觉,则知了未必便能行,因此心与理是二。若心知觉中兼有好,则知了自能行,因此心与理是一。阳明继此提出一“诚”字。他说:
凡学问之事,一则诚,二则伪。(《传习录》中)
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髄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红鲈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
又说:
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传习录》上)
此处阳明把“诚”字来代替“敬”字,此是阳明与程、朱心学工夫上的主要分歧点。但此所谓心体之诚,说似容易,得之实难。人自有生以来,即有种种习染,积叠成私欲,如镜上尘埃,如水中渣滓,夹杂在心,把此心体之诚遮掩了,障碍了,隔断了。所以阳明说:
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年谱》正德五年)
又说:
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答黄宗贤应原忠》)
又说:
平曰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病根原不曾除。须是一应私心,扫除**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是天下之大本。(《传习录》上)
如何般廓清心体呢?阳明最先常教人静坐,息思虑,使自悟性体。然阳明说:
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如去盗贼,须有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传习录》上)
阳明此番工夫,略如横渠、伊川所谓“变化气质”,以及朱子所谓“静存动察”,尤其是佛家,对此种工夫,更是注意。阳明自己在龙场驿一段生活,正是这番工夫的真实践履。所以阳明说:
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年谱》正德十六年)
阳明这一番工夫,也可用近代心理学中所谓精神分析术的理论来加以解释。就普通日常人言,虽不致有如精神病者人格分裂等之现象,然实人人心中有一种“潜意识”与“显意识”之不断冲突。此即先秦儒家之所谓天人交战,亦即宋明儒之所谓渣滓、障碍、夹杂。宋明儒所理想之“纯乎天理”,乃指一种最单纯最调和的心理境界而言。人心到此境界,其潜意识已全部融化,直从心坎深处到达外面行为,表里如一,全人格充实光明,更无丝毫掩饰伪装,或丝毫隐藏躲闪。即其全部的潜意识发展成全部的显意识,显、潜全体融合。此种理想的人格精神之圆满一致,即阳明所谓“良知之诚一”。此惟小孩童真心理,较相近似。然童真心理只是自然,此自然心态透入人文复杂环境中,便易丧失了。必待在人文环境中经历世故,由学问修养中磨练,再来回复此体。孟子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即指此种心态之回复。阳明说此种心态:
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惻怛。(《传习录》中)
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传习录》上)
这种心态真诚纯一,是自然的,但又是经过在人文环境中之甚深的洗炼的。如何获得此心态,则有两种工夫可做。上述静坐与省察克治,仅是消极工夫。阳明后来便教人“致良知”,教人“即知即行”,则是积极工夫。他说:
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阳明他处称此为事上磨练。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传习录》上)
他又说:
今日知到这里,今日便行到这里。
如人走路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传习录》上)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传习录》下)
阳明又说:
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传习录》下)
现在我们把阳明的话,前后配合来看。人人都有良知,人人都能自知善恶,我们若自知此一念是恶,便该把此一念克了,须彻根彻底不使此一念潜伏胸中。我们若自知此一念是善,便该实实落落依着这一念做去。不要使潜藏在心底的和透露在外面的,日渐分成两橛。如此便是所谓“存天理,去人欲'
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传习录》上)
如此做法,便可到“此心纯乎天理”,即“知行合一”的境界。到达此境界的,便是所谓圣人。阳明说: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后世不知作圣之本,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不务去天理上着功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而乃妄希分两,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传习录》上)
可见阳明的良知之学,实在可称为是一种心体的实践论。与其说他着重知,毋宁说他更着重行。与其说他着重心,毋宁说他更着重事。所以阳明曾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传习录》下)
可见阳明之意,除却对天地万物之感应,将不见有心。除却对此种感应之是非判别,将无所谓良知。所谓“致良知”,只要叫我们去事上磨练。所谓事上磨练,只要叫我们立诚。所谓立诚,只要叫我们认识此知行合一之原来本体。一切所知的便是所行的。所行的便是所知的。平常往往把知、行划成两截,就内心言,往往潜意识与显意识暗藏着冲突。就人事言,往往心里想的与外面做的并不一致。种种利害的打算,把真性情隐晦了。这些都不是良知,都不是天理。人不须于良知外别求天理,真诚恻怛的性情,便是天理本原。须求自心的潜意识与显意识能融成一片,须求外面所行与内心所想也融成一片。全无障隔,全无渣滓,那便是真诚恻怛,那便是良知,那便是天理,那便是圣人。其实这还是人类心理一种原始的自然状态。照理,每一个人的心态,应该是完整的,在时间上应该先后一致,在空间上应该内外一致。但因人文世界的演进,愈来愈复杂,外面事变纷繁,利与害的关系复杂了,使得人人的心,都包蕴着种种的冲突和矛盾,潜藏在深处的和其瀑露在浮面的不一致,内心所打算的和向外所表白的不一致。不仅人和人间有层层障隔,即自己心里也存在有种种之障隔。结果把原来心态,即孟子所谓“本心”,阳明所谓“良知”丧失了。那末这以后的表现,在阳明都称之为“人欲”。本来“天理”即由“人欲”而生,此指原始的基本的单纯的好恶而言,故阳明说“只好恶便尽了是非”。好恶即“人欲”,是非即“天理”。但后来则“人欲”阻碍了“天理”。人文演进,利害纷歧,人心所欲,压积不畅遂,潜意识与显意识冲突而分裂。道家释氏及西方宗教家,都注意到这一层,只所提理论的解释不同。又所提的解决办法亦不同。阳明则只就人文立场来解释,亦只就人文立场来提供办法,他遂创生出他所想象的人人良知畅遂流行的一种理想社会,此即阳明所谓“拔本塞源”之论。见于其答顾东桥书之最后一节,收入传习录卷中。他说:
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此即张横渠西铭大义。惟阳明扣紧人心本体之自然状态来加以发挥,即成为“心即理”之坚强根据。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丼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已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采,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昌。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
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传习录》中)
阳明这一番意见,可说是先秦《礼运篇》以下之又一种人类理想社会之提示。而且我们可以说:若无阳明良知学作根据,也断不能有《礼运》“大同世界”之出现。中国思想史里所最缺乏者是宗教,但中国虽缺乏了一种超世的神学的宗教,却另有一种人世的人文的宗教。儒家思想之最高发展,必然带有此种宗教精神作渊泉。“人皆可以为尧、舜”,便是此种人文教之最高信仰,最高教义。此种人文教之天堂,即是理想的现实社会。人若要在此种社会中生活,必先要在造成此种社会所必先期待的人人共有的某种心地中生活。此种心地,孔子称之为“仁”,孟子称之为“善”,阳明称之为“良知”。只要某一人到达此种心地,此一人即已先生活在此种社会中。这是此种理想社会之起点。必待人人到达此种心地与生活,始是此种社会之圆满实现,始为此种社会之登峰造极。这是人类文化理想之最髙可能。达到此种心地与生活的人,即是不朽的人生。此即叔孙穆子之三不朽。而在其个人,实也早已不在期求他私人生命之不朽了。因其对私人生命的观念,早已融释在大群生命中,而失却其单独之存在。大群生命之不朽,即其私人生命之不朽。若照阳明的话来说,人类到此境界,便觉得人生古今,天地万物,只是一良知。所以说:
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传习录》下)
此是中国儒家思想中之一种唯心论,此乃一种人生实践的唯心论。与西方哲学家由纯思辨中得来的唯心论不同。而此种人生实践又必然带有中国传统的宗教精神,即我所谓入世的人文教的精神。此又与西方超世的神学的宗教精神不同。我们要把握到这一精神,最简易直捷的道路,是从阳明上透到孟子。
但阳明思想自然也不免有流弊。其最受后人攻击批驳的,是其晚年所讲的“四句教”。即所谓天泉桥问答者是。《传习录》下载载:黄省曾录。
丁亥年九月,明年七月阳明卒。先生征思田,将行,德洪与汝中钱绪山、王龙溪。钱、王是王门最大二弟子。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无善与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年谱曰:“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工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不可各执一边。年谱曰:“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姑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既而曰:“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年谱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倶不着实,不过养成个虚寂。此病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倶有省。
这是阳明的最后一番话。绪山、龙溪是阳明大弟子,追随阳明最久,这番记载,又见于绪山《阳明年谱》,又见于《龙溪集·天泉证道纪》,惟所载与年谱、传习录语气轻重有别。这实在是阳明的晚年定论。后来人尤其如东林学派之顾宪成。极力攻击他“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其实阳明早说,只好恶就尽了是非,良知的好恶属先天,人间的善恶属后天,一切人生文化,最先本原,还是一大自然。除非如西方宗教般,有一上帝创世,否则此大自然,自无善恶可言。朱子、康德则要在哲学思辨上为宇宙建立一原始的至善来。然一切人间之善,必然从此大自然中孕育,亦必仍归到此大自然而融合一致。此即中国儒家思想之所谓“天人合一”。孟子性善与阳明良知发挥此义最透切,其次则易系辞。庄老和佛法,对此无善无恶之大自然,未免太悲观了。而荀卿则主张以人戡天,纯粹以文化力量来推翻此大自然,皆非中国思想史里的正统。
我们读了上引的一节记载,最容易使我们记忆起佛家禅宗祖师们的语录来。宋明理学,本来受禅宗影响极大,阳明更富禅宗味。儒门阳明,极似佛家六祖。但六祖只归宿到清净涅槃,阳明则要建立起理想的人类文化之最高可能境界,这是显然相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