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程明道(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1304 字 3个月前

论到宋儒思想入微处,该从程明道开始。上述三家,都不免从外面讲,明道始直指内心。而且他比较更看重《论语》、《孟子》胜过了《易传》与《中庸》。在他始是所谓吃紧人生。他最重要的文字是《识仁篇》。他说: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犹是二物有对,此二物即心与理。以己合彼,以己心,合彼理。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西铭旧名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若存得,便合有得,即存久自明也。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遗书》卷二上)

濂溪、康节、横渠都从外面穷索此理,明道却认此理即在吾心,故不须向外穷索。既心即是理,则此心自能合理,故亦不须防检。此理何理?即是与物同体之“仁”。就身言,则我与人别,我与物别。就此心之仁言,则物我浑然同体,此即是一绝对。所谓“与物无对”。天地万物尽融化在此绝对之仁体中。礼、义、智、信种种之德目,也只是此仁体之各别表现而已。明道此意,较上述三家,更能把握得先秦孔孟薪传。惟明道在此上提出两项工夫,一是“识”,一是“存”。他先说须识得此理,再存之于心,及其反身而诚,真感得吾心与此理合一无二,此即城。则更无别事。他又说“存久自明”。“明”与“识”不同。“识”是向外识得,“明”是内心自明。必到明了,才是真得,真有之。似乎工夫的第一步,仍在“识”上。但明道对如何“识仁”,却未细言。只说《西铭》备言此体,即以此意存之便可。明道在此上未更细阐,遂留下待伊川来补充。但我们若撇开伊川专从明道深入,便易走上陆、王道路,所以朱子必要合言二程,不再加以分别。

明道《识仁篇》以外第二篇大文字是《定性书》。横渠问他:“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何如?”明道作书答之,谓: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

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此两语见易传。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文集》卷二)

道家与释氏,无论在人生态度上及工夫上,皆有重内轻外之意。明道重昌儒学,一面直指本心,涂绝向外穷索之敝。一面又主“性无内外”,力斥是内非外之误。此须《定性》、《识仁》两文对看,始更明白明道之精义。但明道此篇所说,似与儒家原旨亦有不合。当喜、当怒者是理,喜之、怒之者是心,是异是同,未见细剖。况离却吾心,物是块然之物,何从有当喜、当怒之理?在人为当喜,在鸟兽虫鱼或为当怒。喜怒之理,何尝全在物?今谓“圣人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则人心只能照见物理,全成被动,岂非仍是濂溪之虚静?其实濂溪乃在虚静后见性,非谓虚静即是性。又明道以“有为为应迹”,“明觉为自然”。这些仍陷于偏智不仁。试问孔子言杀身成仁,孟子言舍生取义,是否仅是应迹?仅是自然?又说“心普万物而无心”,“情顺万物而无情”,无心无情,又何从见性?即王弼注《老》,亦主不能无哀乐以应物。以哀乐应物,与明道言“情顺万物而无情”大不同。大抵先秦孔孟说理皆极切近,其精神则推扩向外。道家、释氏,说理皆推扩向外,而精神则切近就里。宋儒就此方面言,似更近道、释,而明道更然。此处明道虽说“性无内外”,实际上则似已偏向外去。故他说:

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遺书》卷十八)

这是说天命之理落实到人身上是性,与《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亦不同。《中庸》说率性而行是道,今则谓天命之理禀赋于人者为性。一是“性”先于“道”,一则“理”先于“性”。而且“道”字义含运行,“理”字义含静定。天地间先有此一套静定之理,人禀賦得之为性,心则只如明镜般能照见此理而止,则先秦儒家的人本位精神,到宋儒手里岂不转成了天本位?明道虽不喜濂溪、康节、横渠三家之向外穷索,他自己也仍不免向外,那是思想史上的时代特征。某一时代的思想,往往有一共同趋势,不知不觉地教人都向此一趋势而集中。宋儒自不能尽同于先秦儒。

心如何能明理呢?濂溪提出一“静”字,此是道家语,由佛学借用了。明道则提出一“敬”字。明道说:

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即此是学。(《遺书》卷三)

又说:

敬须和乐,只是中心没事也。(《遗书》卷二上)

人心不得有所系。(《遗书》卷十一)

心要在腔子里。(《遗书》卷七)

这些便是明道指点“敬”字的体段。其实这些只是一种心的状态,而非心的生命,也非心力之真源。若说敬是心体,亦只是心体之外相,而非其内情。照明道意,写字时便一心在写字上,那是敬,那是理,若要写得好,那便别有期向,那是驰外,即不敬。那是欲。如此则“敬”的实体还是一“无欲”,与濂溪“静”字差不多。一心在写字上,即是“心在腔字里”,不外驰。即是中心没事”,并无要字好之意。即是“无所系”。要字好即是系。照现在话说,只是一个精神集中。照庄老说是无为无欲,心在这里则仅在这里而止。此是一种艺术精神,非道德精神。庄子与佛家,尤其是禅宗,发挥此层极精透。但人生大事,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就如写字。道德人生与艺术人生毕竟不同。道德人生,不一定只要无欲。孔子不说“我欲仁,斯仁至”吗?北宋儒学,有时也还是艺术的胜过了道德的。只较道家与释氏,则他们更为落实到人生上,但不能如先秦儒之有气魄,有抱负。而明道立说尤见为浑融,须有伊川来加以申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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