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横渠是北宋儒家中一能用思想人。他所著《正蒙》,乃精思凝炼而成,极为晚明王船山所推重。他说: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正蒙·太和篇》)
《易传》只言“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只是一气,并不曾在气外再要安放一个“太虚”之体。又说“继之者善,成之者性”,继与成即指一阴一阳言,也并不曾在一阴一阳之前另要安放一个“无感”之源。此显然是北宋思想经过佛学传人后之新思路。横渠、濂溪,只是大同小异。
横渠又云:
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有显化性是气,无隐神命是虚。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郭象对此有辨正。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正蒙·太和篇》)
此处横渠既不主张虚能生气,即不主虚在气先。又不主张气在虚空中,即不主虚气是二。却只说“太虚”是气之本体。此有二义。一则气是变化的,虚则无变化。种种变化,还是此太虚之体。二则气是部分的,虚则是全体。凡属变化,均指相对的、部分的而言。全体则是唯一的、绝对的,故无可变化。但如此一说,宇宙变成双重了。变者是气,是形,形亦是部分的、相对的。若惟一绝对,則无形可言,故称之曰“太虚”。不变者是太虚,是体。于是分主客,分体用,使人总要偏重到主与体的一面去。他们总像要教人先认识一本体,再回头来发挥大用。但此本体却实在渺茫,极难凑泊。但却不能说天地间只有用而无体。此是人类语言自有限制,须待学者之善自体会。
由横渠此种宇宙论转人人生论,便有如下主张。他说: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正蒙·诚明篇》)
天地之性,便是所谓至静无感的了。此亦略近濂溪之“无欲”。同时二程极赞此分辨。孟子论性善,只就惻隐、羞恶、辞让、是非言,何一非物交后之客感?何一非气质之性?所以朱子说:
气质之说起于张、程,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前此未曾说到。(《朱子语类》卷四)
可见宋儒亦知他们所说与先秦孔孟有异。但他们经历近千年来佛学感染,总觉非如此立说即不臻圆满,他们必要把佛学思想融化进儒学中,正好与竺道生、慧能恰成一对照。
但二程并不赞成横渠的《正蒙》,而盛许其《西铭》。兹先录其全文: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
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人生从宇宙来。臂诸家庭,宇宙是父母,人生是子女。横渠把先儒的孝弟之道推扩到全宇宙,把人生论贯彻到宇宙论,这是《西铭》宗旨。横渠《西铭》与濂溪《太极图说》,同为宋儒有数大文章。程门专以《西铭》、《大学》开示学者,却不提到濂溪《太极图说》,说《西铭》详说了人生与物同体之理。其实先秦儒并无此说。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主张推扩人类之同情心,并不言万物一体。孔子言仁,亦指人心言,亦不是说万物一体。庄周始直观宇宙大化而言万物一体。惠施则从分析名言所指异同而归纳到万物一体。此皆从理智从外面来证成。宋儒最喜言“万物一体”。《太极图说》从宇宙万物创造生成之历史过程言,其实只是说万物同源。《西铭》则并无万物一体之论证,只就此一体的见解上来推演人生职责。孙夏峰谓“《西铭》从既有天地说起,《太极图说》就未有天地说起”,即此意。二程在宋儒中比较更接近孔孟,不喜从外面从理智寻求,所以更看重《西铭》而不言《太极图》。明道《识仁篇》谓: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西铭》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
此说仁者之心便能与物同体,明明主从内心证此体。其实孔孟只说此心,并未说到此心外之体。只主由心而成行为,并非由心而究本体。此一“体”字观念,非孔孟先秦儒所有。横渠谓“天地之塞吾其体”,此似佛家之法身。“天地之帅吾其性”,此似佛家之法性。宋人毕竟深受佛学影响,非说到一个所谓本体上,终感不满足。二程仅不愿从外面来证成此体,因此濂溪虽是二程幼年导师,康节虽是二程常相过从的密友,而二程皆不喜称道他们的理论。于横渠《正蒙》,亦不认可。而专推此篇,常取以与《大学》并提,因《西铭》是本体论,而《大学》则是方法论。杨龟山云:
《西铭》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同功。
则程门亦知《西铭》是孔孟从未说过的话。宋儒并不墨守先秦,只把自己意思来发挥先秦,正因经过佛学一番波澜,只有乘势向前,再不能回头故步自封,这是宋儒伟大处。但宋儒与先秦儒之异同,我们也不该不仔细分析。
濂溪高洁,康节豪放,横渠则是艰苦卓绝。他自说:
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正蒙·有德篇》)
又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近思录》卷二)
这是何等志愿,何等生活!我尝欲为横渠此两节话题一名,谓之“六有四为”之学。朱子云:
横渠教人道,夜间自不合睡,只为无应接,他人皆睡了,己不得不睡。他做《正蒙》时,成夜里默坐彻晓,他直是恁地勇,方做得。(《朱子语类》卷九十九)
我们若说濂溪是颜渊,康节是庄周,则横渠却像曾子、墨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