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邵康节(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1101 字 3个月前

北宋儒学中有一豪杰,便是邵康节。从来认康节思想偏近道家,其实是更近庄周。康节精于象数之学,近似西汉阴阳家。但康节数学之背后,另有一套哲理根据,却与西汉阴阳家不同。我想称此一派为“观物哲学”。前有庄周,后有康节,这一派哲学,在中国思想里更无第三人堪与鼎足媲美。庄周是撇脱了人的地位来观万物,康节则提高了人的地位来观万物。庄周是消极的,康节是积极的。他著有《观物内外篇》,说:

道为天地之本,天地为万物之本。以天地观万物,则万物为物。以道观天地,则天地亦为万物。道之道尽于天,天地之道尽于物,天地万物之道尽于人。人能知天地万物之道所以尽于人者,然后能尽民也。(《观物内篇》之三)

庄周要把人消融在天地万物中,康节则要把天地万物消融在人之中。所以成其为儒。人何以能消融得天地万物?康节说:

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声色气味者,万物之体。目耳鼻口者,万人之用也。此处“用”字下得极深微,目耳鼻口,不仅是人之用万物,而乃是万物之所由得竭其用于天地之间也。此处体用却仍是平面的,不是双层的。更近于先秦传统。体、用交而人物之道备。人若不能用万物,即为未尽人道。然则人亦物也,圣亦人也。有一物之物,有十物百物之物,有千万亿兆物之物。生一一之物,当兆物之物者,岂非人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圣也者,人之至。人之至者,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佛家华严宗讲“一多相摄”,颇近庄子,康节思想又从华严变来。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此与荀子意不同。荀子是“以人克天”,此则“以人代天”。能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今古,表里人物。康节此论,仍众易传“仰则观象于天,府则观法于地”一节变出。(《观物内篇》之二)

这是康节理想中之新人本位论。人与万物,本皆偏而不全,但人能由偏合全。此即中庸之“明而诚”,惟立场与出发点不同。由偏合全,则全体即在一偏中呈现,故曰以人代天”。其主要工夫在“观”。康节曰:

夫所谓观物者,非目观之,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观之以理也。圣人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以物观物之谓也。此与庄子略同意,所谓“照之以天”。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节除康祛人之主观与庄子同,但人之客现則惟人能之,此层庄子所不言也。(《观物内篇》之十二)

此乃康节之客观主义。康节乃提倡人本位之客观主义者。人本位之客观主义则主要在“理”,尤胜过于在“心”。故曰:

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观物外篇》下)

又曰:

以我徇物,则我亦物也。以物徇我,则物亦我也。我物皆致意,由是明天地亦万物也,万物亦我也,我亦万物也。何物不我,何我不物,如是则可以宰天地,可以司鬼神。(《渔樵问答》)

人只要祛除己私,即人之情。运用智慧,此亦人之性。来观察天地万物,而求得其间之理。理则是公的,并无物、我之别。必待兼物、我而理始见。庄子“约分”,是要约束在各自本分之内。康节“观物”,却要范围天地,牢笼万物。其主要工夫在能“观理”。他又说:

性非体不成,体非性不生。阳以阴为体。阴以阳为性。动者性也,静者体也。(《观物外篇》上)

又说:

气则养性,性则乘气。故气存则性存,性动则气动也。(《观物外篇》上)

此以性与气体对立,而谓性随气而存,颇似此后朱子之理气论。又云“性非气不成,气非性不生”,则似张、程“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分别。但朱子所谓之理,近似空静,非能主动。康节说“动者性也”,似较朱子理的观念更有生气,有活力,更近儒家本所寻求。但若看重了程、朱“性即理”的说法,则理中自涵有动了。他又说:

天地之本,其起于中乎?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人之中,心为太极。(《观物外篇》上)

先天学,心法也。图皆从中起,万事生于心。(《先天卦位图说》)

心一而不分,可以应万变。(《观物外篇》下)

此可谓是康节之唯心论。然与西方哲学之唯心论不同。康节所谓“心为太极”,所谓“先天学是心法”,此所谓先天、太极,谓“万事生于心”,乃指自有人事,自有历史文化而言,非谓由心创始天地万物。乃谓自有人心后之天地万物,皆随人心而转动,故人心遂为天地万物之太极。此处太极应是“至中”义,非“最先”义。朱子把康节“太极”来说濂溪的“太极”,这似误了。这两人间似乎该有分别的。故康节乃一人本位的客观主义者,又是人本位的唯心论者。惟其人心能超越个己而客观,故能超偏合全,故能“先天而天勿违”,此天已是有人后之天。故能成为人文界之太极。康节又说:

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出入有无死生者,道也。(《观物外篇》下)

道包先、后天心迹言。故康节所谓“道”,不沦于虚无。故此种唯心论,不害其为客观的唯心论,而始终站在人本位立场者。然已把心的范围放宽,把人的地位提高,把客观与主观的界线也铲除了,一偏与全体之间也凝合了。这是庄子与华严之积极化与人文化,乃庄子与华严之儒家化。其论旨亦与《易传》、《中庸》不同。他实在能自创一格。他是北宋儒学中一异军突起。他所以在理学中不甚受重视,因他太偏重在宇宙论方面,而在人生论方面较不如张、程之谨严。后来惟朱子能兼采康节,此是朱子之伟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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