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周濂溪(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1042 字 3个月前

宋代理学开山是周濂溪,濂溪主要著作有《太极图说》与《易通书》。《太极图说》只是《易通书》之一部分,濂溪思想是以《易》学为根据的。

《太极图说》全文如下: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仪即象也。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此把五行汇入阴阳,而抹去了五天帝。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此处先有了“自然之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罗整庵辨此三语,谓:“凡物必两而后可合,太极与阴阳果二物乎?若为二物,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原盖出此。”整庵不知一物必可分而为二。而且如整庵说,则宇宙成为唯物的。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由“自然之性”之妙合而始有“人性”。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以上是宇宙论。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此仍是子产由魄生魂义。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云:“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此处折衷孟、荀性善恶论。开出后来理学上的天理人欲论。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以上属人生论。

“太极”“无极”二语,均见先秦。“太极”是最先义,“无极”是无始义。天地万物何自始,第一因毕竟是无因可觅,故太极实即无极。西方思想论宇宙,必究其本质,故有唯心、唯物之辨。中国古代,仅着眼宇宙整体之变化,就现象论现象,认天地万物,只是一气之动,无始以来只是此动,而实无所谓最先之一动,故曰:“无极而太极。”濂溪此种见解,仍是先秦儒旧谊。惟自佛学来中国,遂传进本体、现象分离对立之观点。濂溪此篇之无极,即隐涵有宇宙最先本体之义,故曰“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无极之一真,即是一本体。从无极变出动静,便是现象,便是用了。然究竟此体是先动后静的呢?还是先静后动的呢?此因人类语言思想,究竟偏而不全,说此便有彼,同时却说此便遗彼。其实此体只是一动,惟说动便有静。譬如说先便有后,却不好问先有前抑先有后。如是则动静同时并起,本是一体,此即太极。故知太极只是一动,同时又即是一静。既不好说孰先孰后,故日“动静互为其根”,却不好说谁为谁根。由此演化出天地万物与人类。这一种宇宙论,是先秦传统,是道家陈说,但经濂溪重新提出,却羼进了佛学的影响。中国传统思想是平面的,现在则是双层的。要在变动的“现象”之背面添上一不变不动之“本体”。这一点极重要,因为要影响到他们的人生论。

再说下半截,濂溪的人生论。人生固在宇宙中,但人生究不能与宇宙之整体完全合一,因此不得不自就人生自立人极。此是濂溪高出郭象处。但宇宙既是动静互根,人极何以要立在“静”的一边呢?濂溪说“无欲之谓静”。但天行健,天地之动又何尝必是欲呢?正为濂溪认定有一无极之真为天地现象背后之本体,故而要把“无欲”来作人生的本体,即人极。如是始能与天地合德,始能直上达天德,使天地界与人生界,通贯一致。若就工夫论,“无欲”可说是儒、道、佛三家的共同立场。但濂溪的话,实与先秦儒、道所论“无欲”不同,这已有了哲学上本体论的气味了。此后宋明儒“去人欲,存天理”是一主要观念,而天理也成一本体,若有一物般独立存在。这一观点,就儒家论,不能不说从濂溪首先提出。

《通书》大义与《太极图说》无殊,惟《通书》多用《中庸》,更要的是一“诚”字。他说:

诚者,圣人之本。圣,诚而已矣。(《通书·诚》)

又说:

诚无为,几善恶。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通书·诚几德、圣》)

《中庸》言诚,即指此不息不已之变化而言。濂溪则似先有一“诚”之本体在变化之前,而寂然不动以待感。这一个诚,无为,亦无欲,颇近似于释氏之所谓“涅槃性体”,而非《孟子》、《中庸》之所谓“性”。《通书》又说:

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通书·圣学》)

此处以“静虚动直”释无欲之体,但静虚动直亦显有先后。静虚是前一截,动直为后一截。使人认为非静虚不得有动直。则寂然不动之“诚”,便要偏在静而虚的一边了。明通公溥亦有先后。明通属智、属照,公溥才属仁、属行。濂溪之意,也是先有一个心本体,才能发生心作用。此一心体显然近道家,更近释氏,与孟子“性善”之“性”微见不同。

时人形容濂溪人品,“如光风霁月”,那是艺术境界,非道德境界。濂溪晚年住庐山莲花峰下,喜与方外游。北宋儒,就其气象意境言,毋宁是更近东汉、魏、晋,更近道家与释氏。把此作底,而希求先秦、两汉及唐代儒之事功活动。所以说:

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通书·志学》)

他所想象的颜子,毋宁是以《庄子》书中之颜子为主,而从此再接近到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