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竺道生(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1540 字 3个月前

竺道生在佛学上之大贡献有二:一是他提出“顿悟”义,一是他提出“佛性人人本有”义。他说:

见解名悟,闻解名信。信解非真,悟发信谢。理数自然,如果就自零。悟不自生,必借信渐。用信伏惑,悟以断结。(慧达《肇论跋》引生公语)

佛教解脱,本有信解脱与见解脱之分。生公特提“悟”“信”两途,“信”是信奉外面教言,“悟”则发乎内心知见。生公说“悟发信谢”,便把宗教信仰完全归宿到自己的内心开悟,悟了,信便如花般谢了。这便冲淡了宗教的信仰精神。这便是把佛教转向到中国传统思想来的一个主要关键。同时谢灵运即说:

二教不同者,随方应物,所化地异也。大而较之,华民易于见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辨宗论》,见《广弘明集》)

这是说中国思想一向重于见理,故遂轻于受教,这即是中国传统思想之基本态度,所以不易有宗教发达之症结所在。现在竺道生是一佛教徒,而特别提重“悟”的境界,在这上,便易把佛学融会到中国思想上来。道生对谢灵运意见有一批评说:

苟若不知,焉能有信?然则由教而信,非不知也。但资彼之知,理在我表。资彼可以至我,庸得无功于曰进?未是我知,何由有分于入照?岂不以见理于外,非复全昧,知不自中,未为能照耶?(《答王卫军书》,亦见《广弘明集》)

这是说不知不能有信,但所知还是别人之知。惟心同理一,借仗别人之知,可以促起自心开悟。此即孟子“性之”“反之”之义。但若自心不开悟,则所知终非己有。理在心外,并非由自心照见。从此说法推进,必然要到达人人心中皆能照见佛所开悟之理,乃始是“佛法”之结论。在人生界找寻一真常不灭之体,乃佛学一最要蕲向,此一真常不灭之体并非佛身,而是“佛法”。换言之,不是生命,而是一种“理”。再进一步言之,此一真常不灭之体,尚非佛法,而是对此佛法之一种悟。仅能信受佛法,佛法仍在我外,必须自心开悟,佛法始与我为一。此种开悟,即是“佛性”。此“性”字含义,与中国儒家“性”字原义不同。儒家说性,指人类生命之全过程及其大趋向而言。佛性則是一境界,即一种开悟。故襦家性字涵义中有仁,佛性則偏在智。佛性真常不灭,即达“涅槃”境界。关于此理之重要发挥在《涅樂经》。竺道生时,恰正《涅槃经》开始传译到中国。初译只是六卷《泥洹经》,觉贤译。道生即根据此六卷译本透悟出“人人本有佛性”之创见。据传:高僧传。

六卷《泥洹》,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一阐提,乃以贪欲为唯一鹄的之人。于时大本未传,昙无識译大般涅槃经四十卷在后,此时尚未出,故曰“大本为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六卷本并无一阐提成佛之说。且曰:“如一阐提懈怠懒惰,尸卧终日,言当成佛,无有是处。”又曰:“彼一阐提于如来性所以永绝。”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摈而遣之。于众僧众中受驱逐罪。生于大众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请于现身即表疠疾。若于实相不相违背,愿舍寿时据狮子座。”言竟,拂衣而游。后《涅槃》大本至于南京,果称阐提悉有佛性,与前所说,合若符契。

此一故事,实于中国佛教史上,有甚深甚大之影响。生公在当时,敢于提出对经义显然恰相违反之意见,此即如谢灵运所指,乃一种“明理”与“受教”之争,亦即生公所剖析,乃一种“信”与“悟”之争。“信”依外面教言,“悟”则本诸自心知见。何以自心知见敢于公然违抗外面众所信奉之教,则以所悟是“理”,“理必无二,理则常一”。此八字见生公法华疏。理既不分,“悟亦冥符”。此四字见涅槃集解引生公序文。能悟者是“心”,此能悟之心即是“佛性”。

阐提是含生之类,何得独无佛性?(《名僧传》引生公语)

依照生公此理,则人人尽得成佛,而成佛端赖内心自悟。如是则所重在己不在人,在内不在外。此后中国佛学,逐渐脱却迷信,转入内心修养,不得不谓是生公此番现身说法,作大狮子吼,有以促起。

今试问所悟是理,能悟是心,又当于何得悟?生公曰:

夫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远更求之也。斯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实,为悟矣。苟在其事,而变其实为悟始者,岂非佛之萌芽,起于生死事哉?(《维摩经》生公《注》)

当知理在事中,悟理须就事而悟。生死是人生大事,亦众生共有事,佛即由此生死大事悟入,众生亦当就此生死大事求悟。只明得生死实相即是悟。如是则众生求法,当从本身生活中求,从生死实事中求,非向经典求,更不待去西天佛国求。但此即成宗教史上一大解脱。生公悟此亦非容易。传云:高僧传。

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此即所谓悟发信谢。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竞起。

可见生公之大彻大悟,在当时实非易事。生公谓“得意忘象,得理忘言”,极似王弼。王弼即本此推翻两汉阴阳五行象数《易》学种种迷妄,而生公亦从此悟得佛教经典上所谓净土、果报种种说法之不真。此种说法,都属小乘教。故曰:

夫国土者,是众生封疆之域。其中无秽,谓之为净。无秽为无,封疆为有。有生于惑,无生于解。其解若成,其惑方尽。(《维摩经》生公《注》)

生公之意,所谓“净土”之土,即指众生在实际生活中之种种疆界分别。净只指此实际生活之光明无垢秽而言。若其生活无垢移,一片光明,斯其所居即为“净土”。故净土即从众生心对实际生活之悟解中得,何尝是逃离实际生活以外别有一净土世界?如是则求仁得仁,即在当下眼前,岂复另待后报?明此即明得顿悟成佛义。既明得顿悟成佛义,则佛教中轮回之说便成不重要。轮回既退处不重要地位,则向后如范缜的《神灭论》,便不能对佛学施以致命的打击。佛学思想从此演进,便易开出天台、华严、禅宗之中国佛学来。由此看法,可见竺道生在中国佛教史上之重要。

然悟何为必是“顿悟”,而非“渐悟”呢?生公说:

夫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谓之顿悟。(慧达《肇论疏》引生公语)

生公谓“理”必是一不可分之整体,故悟者必悟其全。不能今日悟一些,明日再续悟一些。此见佛学“悟理”与儒家“尽性”不同。悟在知见,尽则在践履。此种悟,生公又称之为“不偏见”。故生公曰:

不偏见乃佛性体。(《涅槃集解》引生公语)

凡人之见,或见此,或见彼,皆见其部分,皆是偏见。悟理则见到一极之全。待见到此一极之全,则一念而无不知。故生公曰:

一念无不知者,始乎大悟时也。(《维摩经》生公《注》)

当其未到此境界,则不得谓见理,即不得称悟。故悟必然是“顿悟”。如人登山顶。非到山顶,即不得称达山顶。然登山顶,必然是一步而达。又如截木,非到木断,不得云木断。故截木虽尺寸截之,然截木成断,则必一截而断。生公曰:

斩木之喻,木存故尺寸可渐。无生之证,生尽故其照必顿。(刘虬《无量义经序》引)

悟是悟此死生实相,悟此死生真理,一达悟境,即证无生,即是涅槃,其时则一切无分别,一切是真,故一念而无不知。是时即是顿悟成佛时。

生公在佛法上所悟,大体如上述。下及隋唐时代,天台、华严、禅三宗,各分宗派,创成所谓中国佛学之体系。若细细分说,都与生公所悟,可以会通。尤其是禅宗,更与生公思致相近。惟当生公时,佛经翻译尚未尽量,佛法阐究尚未充分,故佛学之中国化亦遂有待。然生公已为佛学中国化开辟了门径,悬示了标的,所以我讲中国思想史的佛学部门,首先要提到生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