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南北朝隋唐之佛学(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694 字 3个月前

严格言之,南北朝、隋、唐,只是一佛学时代。除却佛学,在思想史上更不值得有多说的。佛学是外来思想,又是一种宗教。中国思想界向少与外来思想接触,又对宗教情味最淡薄,而佛学入中国,能得普遍信仰,又获长期传播,这里自有契机。第一,佛学与其他宗教不同。宗教都信外力,信天帝,佛教独崇内力、自力。佛陀只是人中之一觉者,抑且凡具此种觉者都是佛,故有十方诸佛、三世诸佛、恒河沙界诸佛等。盖以人格观念而发挥平等义者,此义独与中国传统思想相近。二则佛学依法不依人,更要不在觉者,而在其所觉之法。而其对于法性之阐明,重实践尤重于思辨,此又近似中国思想。第三,一切宗教,都偏重天国出世,佛教虽亦是一出世教,但重在对人生实相之种种分析与理解。佛学无宁是根据于其人生观而建立其宇宙观者,又无宁是出发于对人类心理之精微观察而达成其伦理的主张者。此一点又极近中国之人文中心精神。第四,佛学不取固定的灵魂观,亦不主张偏陷的唯物论,而宁采取一种流动的生命观,此层亦与中国见解大体相似。

佛学在中国之发展,大体可分为三期。一是小乘时期,以轮回果报福德罪孽观念为主,宗教气味最浓,此与中国俗间符篆祭祀阴阳巫道相配合。二是大乘时期,自释道安、鸠摩罗什以下,先空宗,自罗什尽译《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至隋代嘉祥大师吉藏而三论宗达于大成。次有宗,较迟,直到唐代玄奘、窥基而法相、唯识大盛。此以世界虚实,名相有无,为思辨之主题,重在宇宙论方面,几乎是哲学气味胜过了宗教,乃与中国庄、老玄学相扶会。三为天台、贤首、禅宗,为中国僧人自己创辟之新佛学,其一切义理,虽从空、有两宗出,而精神意趣轻重先后之间,则不尽与印度本有之空、有两宗合。其主要侧重点,乃在人生界之自我精修,内心密证,生活上的实践,更胜于哲理上的思辨,实为更富于中国味。小乘偏教偏信,大乘偏理偏悟,台、贤、禅三宗则偏行偏证。佛学在中国流衍愈盛,却愈富中国味,这一层大可注意。

佛学之中国化,亦有数理由。一则中国为一单元文化的国家,其思想系统早经发展成熟,故外来思想易调和,不易代兴。二则中国思想本质上极富调和融会统一集大成之精神。三则中国人之历史癖,务求其先后条贯,一向重化不重变。如天台判教,正是中国思想长于综合,长于历史性的条贯说明之一好例。四则中国思想侧重人文本位,社会人事不易有急剧之大变,一切思想自向此原本位而凑合融化。如贤首宗之“事理无碍”,“一多相涵”,正是将佛教人文化之最圆密的理论。五则中国思想蔑视出世,佛教思想原先为消极厌世者,而一到中国则仍归于积极入世。佛教本主无我,本主利他,与中国积极淑世精神,一挽即合。六则中、印双方语言文字不同,影响及于其思想方法之不同。印欧文字如演算草,人心思想常紧随其文字之抒写而开展,文思相随俱前,如见人行路。中国文字如记帐,先在心中想一节,乃在笔下写一节,思想、文字交互停顿,文字往往只记下思想中逐节逐停之较浑括的结果。如见路上足迹,而不见行者。七,故印欧常由文字演生出理论,虽有奇妙高胜之趣,而不免远于人事。中国思想则用践履得观念,由观念成记载。就文字论,若简单零散,不成片段,而平易亲切,语语着实。于是禅宗语录遂为中国佛学论著最后之归趋。

本书限于篇幅,不能把佛学在中国之演变详细叙述,特举两人,一为南朝竺道生,一为唐代慧能。所以特举此两人者,因其特与佛学之中国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