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南渡,时代风气掩过了个人思想,日常生活掩过了文字著作。那是一个轻妙而懒散的时代。我们要了解那时人思想,应该从其生活态度及日常谈吐中找,主要如世说新语所载。大体还是承袭西晋。一言蔽之,只是庄子思想之世俗化、富贵化,向秀、郭象佞人哲学之普遍实践,当时谈辨资料,除却《老》、《庄》、《易经》外,尚有几个大家喜欢讨论的问题。据王侩虔戒子书,见南齐书。一是“声无哀乐论”,此论乃魏、晋间嵇康所唱。哀乐不在外面的音声,而在听乐者的心情。若照此理推演,则外面实际世界一切事物变化,可转成都不重要,重要的只在自己心怀里。无怪中原涂炭,半壁偏安,他们还有兴趣,捉麈清谈,如若无事。二是“才性四本论”,此亦魏、晋间之辩论的老题目。详论已无考,只知傅嘏论“才性同”,钟会论“才性合”,李丰论“才性异”,王广论“才性离”,有此四派意见。不论东晋的名士们,对此问题的异、同、离、合抱如何的见解,要之他们看重性情,认为是先天的、本身的,看轻才业,认为是遭遇的、身外的,则可无疑。如是则人生陷入虚幻玄想,最多是一种“艺术人生”,没有“道德人生”积极向前奋斗努力的一种坚强精神。
现在姑举一例述之。据说当时诸名贤,尽都钻味《庄子逍遥篇》,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时有佛徒支道林,在白马寺,论及《逍遥》,为诸名贤寻味所不得,此后遂用支理。这一节记载,却说明了当时思想界之无生命,无出路,遂不得不降服于西方之佛教。支义大略如下: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鹞。鹏以营生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鹖以在近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玄感不为,不疾而速,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系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世说新语·文学篇·注》)
这一说,却把当时诸贤的时代病,一针见血地戳破了。郭象屡言“性足”,其实是认欲作性。一时欲望满足,快然像似天真,南渡名士之竞尚率真,其内容实如此。支公提出“无欲至足”一语,一时名贤,禁不住不低头。但仍有王坦之,重为《沙门不得为高士论》,大意谓:
高士必在于纵心调畅,沙门虽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谓。
当时思想界大病,正为认性情不真切,正为其不自得,此在王弼、阮籍犹不免,遑论向、郭以下。当时人五情六欲,陷溺深了,却还要纵心调畅,不束于教,这才不得不仰待西方佛法来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