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郭象与向秀(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3043 字 3个月前

王弼注《老》,郭象注《庄》,后世推为道家功臣,其实他们两人思想绝不同。若谓郭象注《庄》亦有贡献,则只在其反覆发挥魏、晋时代那一种无神的、自然的新宇宙观之一端。他说:

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齐物论注》)

此释“天”与“自然”极明晰。“天”仅是万物之总名,非别有一物为天。万物之生皆由“自然”即自己而生,亦并无一出生万物之天。此说涵有两义,一则天地万有皆自然生,由“自然”生,并非由“无”而生。二则“自然”即是“无为”,故天地万有之体,乃无为,非无有。此义郭象乃承之王弼,而较弼所言尤明晰。郭象本此而说造化与造物者,其言曰:

夫造物者,有邪?无邪?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故造化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倶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则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齐物论注》)

若谓物生必有待,则所待者又有待,其最后必待一造物主,而此造物主又何由生?若谓造物主亦一物,即有。则必仍有其所待。若谓造物主并非一物,即无。则无不能生有。谓万物生于一非物,即上帝。不如谓万物之各自生,即生于“自然”。此义至郭象始阐释详尽。郭象意见,并不与庄、老相同。庄、老皆重言“道”,王弼继之言“道体无”,故郭象乃专言“自然”。故曰:

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奚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知北游注》)

此处阐述自然更畅透。老子“有物先天地”,似认确有一所谓“道”者,先天地而存在。王弼始言道体为无,故郭象日“至道为至无”。既属至无,则不得先天地而存。故曰:

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知北游注》)

此等处,较之王弼,显进一层。虽日注《庄》,实是自立己说。又曰:

有之未生,以何为生乎?故必自有耳。岂有之所能有乎?此所以明有之不能为有而自有耳,非谓无能为有也。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庚桑楚注》)

依郭象之意,天地间惟是一常有,绝无所谓无。而“有”不能生“有”,苟“有”必待“有”而生,则最先之“有”复何待?故“有”不能为有而自有,如是则天地永为一自然。此种说法,可谓是郭象之创解。其实乃袭自王弼,又袭自裴??之崇有论。故曰:

一者,有之初,至妙者也。至妙故未有物理之形耳。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无也。然庄子之所以屡称无于初者,何哉?初者未生而得生,得生之难而犹上不资于无,下不待于有,突然而自得此生矣。

又曰:

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自然也。(《則阳注》)

又曰:

此皆不得不然而自然耳,非道能使然也。(《知北游注》)

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則阳注》)

故庄老贵言道,王弼言道体无,郭象皆所不取。郭象之所贵只曰“有”,曰“自然”。把“道”与“自然”分别了。但庄老言道,其背后尚有一历史演变。惟庄老意态消极,故其言变乃多退而少进。今如郭象之言自然,乃无历史演变性寄寓在内,此则郭象意态浅薄之一征。

然郭象虽不贵言“道”,而颇爱言“理”。盖言“道”,则若在事先,有使然之义。言“理”,则在事中,在事与事之间。言“理”不害“自然”,故郭象喜言之。其言曰:

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曰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大宗师注》)

此段陈义亦精。盖天地间物理皆相通,一物之所赖以生者,其理之所存甚博。物自不知,亦并不由其物之所自为。其出于知与为者常少,其存于无知与不为者常多。故曰:

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暗相与会而倶全矣。(《大宗师注》)

庄、老言道德,王弼亦言道德,惟采儒家义。而郭象则只言自然。乃谓凡天地间一切事物,成于有知而为之者常少,成于无知而自然者常多。推此义极言之,则殊不能无病。其言曰:

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故知称绝而为名去。(《大宗师注》)

此主绝知去为,一顺自然,显与庄、老原旨不同。庄、老所言,实切人生,惟偏陷于消极。郭象之意,则难凭守。自然之理,洵非人所能尽知,亦非人所能尽为,然人生亦岂能一切绝知去为而纯任自然?郭象曰:

物理无穷,故知言无穷。然后与物同理。(《则阳注》)

此义大可商。物理固无穷,然言理者不必无穷,只求其切于当身人事而止,即郭象所谓“知与不知暗相会”而已得。若必为无穷之言,则必无言而后可。自然中自有“知”与“为”与“言”,人生宁必绝知、去为、无言始得谓自然?郭象又曰:

物无不理,但当顺之。(《知北游注》)

此意亦有病。天地间固无无“理”而存在之物,然人生亦不能尽顺外物之一切存在而存在。应自有所得,自有所主。且顺理亦待人之知与为,绝知去为而一以“顺”为主,非人生之所晞。郭象又曰:

物之生也,非知生而生也,则生之行也,岂知行而行哉?故足不知所以行,目不知所以见,心不知所以知,俛然而自得矣。迟速之节,聪明之鉴,或能或否,皆非我也。故捐聪明,弃知虑,魄然忘其所为而任其自动,故万物无动而不逍遥也。(《秋水注》)

又曰:

足能行而放之,手能执而任之,听耳之所闻,视目之所见,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为其自为,恣其性内而无纤芥于分外,此无为之至易也。(《人间世注》)

就郭象义,逍遥即自然,自然即放任,放任即无知无为,此岂庄周论逍遥之原旨?其曰“恣其性内”,而郭象实不知性。大抵郭象就宇宙论立场发挥“自然”涵义,有其透切明快处,然已不及庄、老之深至。及其推及到人生论上来运用“自然”涵义,则更不免过分偏陷。虽亦是推广引伸庄、老之所说,然庄、老实不如郭象之极端。郭象曰:

以其知分,故可与言理也。(《秋水注》)

此语甚是。人生亦占有大自然中之一分,人生自有人生之理,顺人生之理,亦尽可不害于自然,却不能专就大自然无穷之理来抹杀了人生有限之理。郭象好言理,而仍误于“不知分”。

故郭象言人生,亦处处与庄子违异。庄子言人生,实有他一套细密工夫,亦有他心中所蕲求的一番理想境界,而郭象则把这些工夫与境界都抹杀了。他说:

其理固当,不可逃也。故人之生也,非误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虽大,万物虽多,然吾之所遇适在于是,则虽天地神明,国家圣贤,绝力至知而弗能违也。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所不为,弗能为也。其所为,弗能不为也,故付之而自当矣。(《德充符注》)

此乃成为一种极端的委天顺运的悲观命定论,近于王充,而绝非庄周之本意。庄子在人生消极处不得已处,如死、如恶疾之类。常有此一种说法;然把消极处不得已处一切委付于天于命,正要人在理想可能处积极处下工夫。若一切委付于自然,只要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而且不可逃,如是则有自然,无人生。有遭遇,无理想。有放任,无工夫。决非庄子本意。《庄子·内篇》七篇,如《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即观篇题,都知有一番细密工夫,又求能到达一种理想境界,并非纯任自然。何尝如郭象心中所想,一切付之自然而即当?郭象又曰: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情性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尔耳,而横生休戚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德充符注》)

此处只认有“理”,不认有“我”,乌可谓之“知分”。庄子以不幸之遇推之于命,是谓达观。郭象以一切性情知能都委之于理之自然,实为一种不负责任、不求上进之颓废心理。较之庄周原书,所距不知其几千万里矣。

郭象既不认人生有工夫,亦不辨人生有境界。其言曰:

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鹖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

庄子以大鹏为逍遥,郭象则谓大鹏、斥鹖同一逍遥。依庄子当以大鹏为正,依郭象则大鹏、斥鷃各得其正。并以斥鷃为能下,朝菌为能短,皆决非庄子之意。故曰:

夫以形相对,则太山大于秋毫。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太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毫也。若性足者非大,则虽太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太山为小,则天下无大矣。秋毫为大,则天下无小矣。无小无大,无寿无夭,是以蟪蛄不羡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鹖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齐物论注》)

此段全用庄周语,似应无背于庄周之本旨,而实亦不然。庄周本专就人生言,人之智慧意境有大有小,然人当处其大,不当处其小。以物为譬,则人生当如大鹏,不当效斥鹖。举人为例,则人当师南郭子綦,不当安于常俗。郭象则谓:斥鹤不羡天池,荣愿已足。则变成“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者,同一自然性足了。当知小知小言,即是在人的性分上不够格,故庄子必于人中分出至人、真人来,必如此之人,始是性足,始是大人,始可谓有得,若斥鹦之人,蟪姑之人,可悲可怜,庄子方力斥而屡斥之。大人、至人、真人正与此等小人有异,乌得谓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

如然,郭象之擅于文辞,长于言辨,于此等处,宜非不知,此乃郭象之故为曲说,以媚当世之权贵,而博一己之荣宠者。盖庄周即是大鹏,郭象即是斥鹦,内心之惭,亦借以自解嘲。故庄子称藐姑射之神人,而郭象明非之,曰: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绋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逍遥游注》)

又曰:

夫圣人之心,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故能体化合变,无往不可。旁礴万物,无物不然。世以乱故求我,我无心也。我苟无心,亦何为不应世哉?然则,体玄而极妙者,其所以会通万物之性,而陶铸天下之化以成尧、舜之名者,常以不为为之耳。孰弊弊焉,劳神苦思,以事为事,然后能乎?(《逍遥游注》)

此即王弼“圣人应物而无累”之说,然郭象说此话时之背景与动机,则大有可议。《晋书·忠义传》:弘农王粹,以贵公子尚主,馆宇甚盛,图庄周于室,广集朝士,使嵇含为之赞,含援笔为吊文,曰:

帝婿王宏远,华池丰屋,广延贤彦,图庄生垂纶之象,记先达辞聘之事,画真人于刻桷之室,载退士于进趣之堂,可谓托非其所,可吊不可赞也。

又曰:

借玄虚以助溺,引道德以自奖,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象。

嵇含此文,说出了郭象当时之世态,与郭象之佞心。郭象乃一热中贪鄙之人,当时达官贵人,皆浮慕庄老,郭象慕贵达,故其注《庄》,靦颜昧心,曲说媚势。庄子理想境界在“逍遥游”,不得已而始有“人间世”,郭象则只想不离“人间世”而求为“逍遥游”,此已一谬。庄子以“逍遥游”意境而得“齐物论”智慧,亦以“齐物论”智慧而达“逍遥游”意境,郭象则以“齐物”混同于“逍遥”,于是大鹏、斥鹖同等齐列,是谓再谬。结果郭象自身的品德,大为当时人所鄙耻。王衍云:“听郭象语,如悬河泻水,往而不竭。”但王衍终为石勒排墙杀却。郭象害了自己人品,还害了他所媚之人之事业,连带害了一世人。若真慕庄子,隐居藐姑射,做一真人,何至如此。

当时传说,郭象注《庄》窃自向秀。此说亦非无因。向秀与嵇康为友,而难嵇之《养生论》,有谓:

崇高莫大于富贵,富贵天地之情也,皆先王所重,关之自然,不得相外。(《难嵆叔夜养生论》)

又曰:

生之为乐,以恩爱相接,天理人伦,燕婉娱心,荣华悦志,滋味以宣五情,声色以达性气,此天理之自然,人之所宜,三王所不易。(同上)

以如此胸襟,如此吐属,而注《庄子》,真是可怪。史称向:“为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其实向秀心中何尝有奇趣,向秀笔下亦何来有玄风?自曹丕、司马昭之徒,为伪尧、舜,为伪周、孔,激起阮籍、嵇康逃离名教,崇扬庄子。阮之言曰:“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嵇之言曰:“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此等意气,皆针对当时实际人生之一种反动,与何晏、王弼提倡老子虚无自然,以力排两汉阴阳五行学说之乌烟瘴气,为针对当时流行的天神宇宙观之一种反动,两相会合。而庄、老道家遂成时髦风尚。于是热中富贵之徒,乃于伪务舜伪周孔之外,再来做伪庄老。向秀、郭象恃其才辨,为伪庄老文过饰非,岂有不受人誉扬?史称向秀随计人洛,文帝司马昭。问曰:“闻子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对曰:

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晋书·向秀传》)

试问真学庄子的哪会说此话?郭象窃其说注《庄子》有云:

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逍遥游注》)

又曰:

若独亢然立乎高山之顶,守一家之偏尚,此故俗中之一物,而为尧之外臣耳。(《逍遥游注》)

向、郭如此曲学阿世,奖励政治人物放旷不务责任,而尊之曰尧、舜无为,此乃一种伪学。讲思想史,应该注意一种伪思想,此亦孟子所谓“知言”之学也。今向秀《注》已失传,而郭象《注》则与《庄子》并行,读者对其间异同,不可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