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只是魏、晋新思想的陈涉、吴广,若论开国元勋,该轮到王弼。王弼在这一时期思想史上的大勋绩,在其能确切指出前一时期思想界所运用的方法上之主要病根,而在正面提出另一新观点,好作此下一时期新思想之主要泉源。
王弼是一个卓绝天才,在他短短的生命过程中,弼卒时斗二十四。注了一部《周易》,一部《老子》。他注《周易》提出两个极重要的观点。他说:
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存言非得象者也。存象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周易略例·明象》)
“象”之一字由老子首先提出,《易传》本之大加发挥,汉儒沿此入迷,认为天地间一切之象莫不有甚深甚秘之意义,于是说符瑞,说灾异,好像真有一天帝在显象诏告人,而《易经》遂变成一部发现天地奇秘的、可以前知一切人事的圣书。其实《易经》里的卦象,只是作《易》者凭以说出其心中作意的一项工具。我们研究《易经》,所贵在透过此种卦象来明了作《易》者之本意。所以王弼说:
《易》者象也,象之所生,生于义也。(《易·乾卦·文言》)
即就天地间自然之象言,其本身亦并无意义存在。天地只是一自然,其所具之意义,乃由观象者心意中生出,而賦予之于外象。即如老子所云天地间之种种对立,其实也是人心中有此一对立的观念,再指点出许多外象来借为说明。详在易传中庸章。因此天地间一切事理,实皆出在人心意中而不在外面的象上。若昧却心意,而循象求之,则成为王充之所谓“虚象”。王弼说:
一失其原,巧愈弥甚,纵复或值,而义无所取,盖存象忘意之由也。(《周易略例·明象》)
以上引的是王弼论《易》象,下面再引王弼论《易》数的一节话。王弼说:
变者,情伪之所为也。夫情伪之动,非数之所求也。故合散屈伸,与体相乖。形躁好静,质柔爱刚,体与情反,质与愿违。巧历不能定其算数,圣明不能为之典要,法制所不能齐,度量所不能均也。故苟识其情,不忧乖远,苟明其趣,不烦强武。能说诸心,能研诸虑,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故有善迩而远至,命宫而商应,修下而高者降,与彼而取此者服矣。是故情伪相感,远近相追,爱恶相攻,屈伸相推,见情者获,直往则违。(《周易略例·明支通变》)
这是说人生界一切变动,其主因在乎人之情伪。此种情伪之变,决非数理所能穷,算法所能得。用近代语说,数理只能发明物理,不能推算人情。而人事变动,则主要在人情,不在物理。汉儒误认人事决定于天心,于是希望从自然界一切表象中,运用数理来推算出种种的预兆。汉儒都好用天文、历法、音乐以及其他一切数字来推验人生之变。这本是一大错误。两汉学风,总想根据宇宙界来推验人生界,于是运用象数之学来推验宇宙,《易经》便成为他们前知的圣书,为他们的最高哲理。现在王弼把人生本身的出发点情、意二字来替换出象数。若要推究人生界一切变化,树立人生界一切义理,应该从认识了解人生本身内部之情意入手,不该在天地自然界外面的象数上空摸索。这是何等直截了当,亲切而明快的意见?只此两节话,不仅把汉儒全部的《易》学研究法变换了,而且把当时整个关于人生界的思想方法和理论根据都彻底翻转了。这焉能不说是王弼的大贡献?从先秦以来,像名、墨两家,用名辨演绎来推定真理,像邹衍、董仲舒用天地法象来窥探真理,就中国传统思想言,都靠不住,都该纠正。王弼在此方面,可说是站在中国传统思想里的正宗地位的人。西方哲学界,也曾有人想把象数之理来抉发宇宙秘奥,再由之启示出人生真理的,而且亦不在少数。王弼的理论,实该可以提供作人类思想史上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呀!
在王弼思想里,想把宇宙观回归到庄、老,而把人生观则回归到孔孟。《易·乾卦·象》曰:“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王弼《注》:
天也者,形之名也。健也者,用形者也。
此处简捷肯定地说,天只是形之名,便把邹、董以来两汉阴阳、儒家杂揉的五天帝说一笔勾销了。天只是一“形”,而用形者是“健”,“健”是一种德性。德性为主,故能用形。形体为从,故只被用。这是深合于儒家德性一元论的观念的。
《晋书》王衍传。说: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
其实何晏、王弼之所谓“无”,皆本老子,即指“道”言,即指“自然”言。乃指此道之自然,在道外更无一主宰运使此道者。如天帝。何晏、王弼只针对当时的思想界而提出他们的一种新宇宙论,一种无天帝主宰的自然宇宙论,并非虚无主义。王弼云:静非对动,寂然至无,是指“无为”言,不指“无有”言。但牵涉到人生论,则何晏、王弼意见又异。何晏尝谓“圣人无喜怒哀乐”,王弼则与晏持异见。他说: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三国志·魏书·钟会传》裴松之《注》)
何晏主圣人无情,近道家。王弼主圣人有情,近儒家。德性正从情见。有情而不害其无累,故王弼常盛赞刚德。其注《易》有曰:
成大事者必在刚。
阳,刚直之物也。夫能全用刚直,放远善柔,非天下至理,未之能也。(《乾卦·文言传·注》)
又曰:
用纯刚以观天,天则可见矣。
孔子尝说“枨也欲,焉得刚”,又说“刚毅木讷近仁”。孟子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儒尚刚,道尚柔。王弼谓圣人有情无累,累由欲生,不由情起。应物非有为。此等处发挥儒理极精辟。裴徽谓王弼曰:“无者,诚万物之所资,然圣人莫有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王弼曰:
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三国志·魏书·钟会传》裴松之《注》)
此处评老子“是有”,可谓中肯破的之语。老子实是一精于打算的人,他以有为为目的,以无为为手段。孔子始是无所为而为,绝无作为作用存其心中,才始是一个刚者。王弼并不认老子为圣人,其注《老子》,颇持异见,凡《老子》书中权谋术数之意,弼《注》皆不取。
中国思想史在后代所常用的“体用”二字,其先亦起于弼之《老子注》。其说曰:
大之极也,其唯道乎!自此以往,岂足尊哉。故虽盛业大富而有,万物犹各得其德。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为体也。不能舍无以为体,下不能二字疑衍。则失其为大矣。所谓失道而后德也。(《老子》三十八章《注》)
此言虽天地圣王,盛业大富有,然不害其下万物之各得其德。老子言“以无为用”,王弼则言亦“不能舍无以为体”。此即后人所谓体用一源也。王弼意,孔子能以无为体,而老子是有者,则岂不将舍无以为体乎?以无为用故有得,然舍无为体,则成为失道而德矣。老子曰: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十一章)
是老子言无之用也。然不能舍弃其凭借无以为用之一观念,是其不能“体无”也。弼《注》又曰:
载之以大道,镇之以无名,则物无所尚,志无所营,各任其贞,事用其诚,则仁德厚焉,行义正焉,礼敬清焉。(《老子》三十八幸《注》)
则在弼之意,固非不主有仁德行义礼敬也。其用“贞”字“诚”字,皆从《易传》、《中庸》来。是弼虽注《老》〉,仍本儒义。其答裴徽之问,非姑焉苟焉而已也。
故弼之注《老》,常见有申儒义而违《老》书之原旨者。如《老子》曰: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元德。(《老子》十幸)
王弼《注》说之曰:
不塞其原,则物自生,何功之有。不禁其性,则物自济,何为之恃。物自长足,不吾宰成,有德无主,非元而何。凡言元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
此注实用儒家义,即是一种德性一元论。谓一切物之生与为与长,皆出物之自性自德也。而《老子》书之原义,则言圣人以道治国,生之、为之、长之。双方意见绝不同。后人释《老子》此条,亦绝少用王弼义。《老子》又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五章)
王弼《注》说之曰:
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矣。
又曰:
弃己任物,则莫不理。
此皆王弼自申其“以无为体”之义。以无为体,故能弃己任物也。其实弃己任物非不仁,此是王弼义,非《老子》义。惜乎后人乃少能辨之者。王弼又注“上德不德”数语云:
天地虽广,以无为心。圣王虽大,以虚为主。故曰:以复而视,则天地之心见。至日而思之,则先王之至睹也。故灭其私而无其身,则四海莫不瞻,远近莫不至。殊其己而有其心,则一体不能自全,肌骨不能相容。是以上德之人,唯道是用。不德其德,无执无用,故能有德而无不为。不求而得,不为而成,故虽有德而无德名也。(《老子》三十八章《注》)
此云“灭其私而无其身”,即孔子“克己复礼为仁”之旨也。其曰“不德其德,无执无用”,即孔子之称舜禹“有天下而不与”,又曰“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堯则之,****乎民无能名”之义也。其引《易·复卦》,弼之注《易》详言之,曰: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
老子讲对立,为王弼所不取。老子讲“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而王弼讲“无用”,“无用”非“以无为用”也。老子讲道,言用不言体,而王弼则曰“道体无”。老子言“道生一”,而王弼必曰:“何由致一,由于无。”王弼必提出一“无”字在“道”字之上,此乃针对两汉儒生采阴阳家言五天帝之谬妄而特加以纠矫。而其注《老子》,则往往润色之以儒义。宋儒晃说之谓弼深于《老子》,“其于《易》,多假诸《老子》之旨,而《老子》无资于《易》者”,此恐为皮相之见。因《易传》本出《老子》后,故有假《老子》之旨者。至王弼注《老》,实多采其注《易》之义,换言之,乃是以儒家言注《老》也。惜早死,未见其学之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