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慧能(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1849 字 3个月前

我们说到生公,颇易联想到以前的孟子。我们说到慧能,又颇易联想到此后的阳明。生公为佛学中国化栽根,到慧能时才开花结果。所谓佛学中国化,最要的是在其冲淡了宗教精神,加深了人生情味。

慧能是禅宗六祖,其实可说是禅宗开山。佛教中有禅宗,实在可说是中国的宗教革命。

慧能是一个不识字人,是岭南新州一樵柴汉。岭南在初唐还是文化未辟,獏獠鸠舌。但慧能到黄梅五祖弘忍大师处,在碓坊舂米八月,深夜三更听五祖一语指点,即言下大悟,获传顿教衣钵。他自己说:

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行由品》)

这在中国佛教史上,较之生公,真是更生动,更刺激,更令人兴奋的又一番现身说法。我们可以说,生公与六祖,是最标准的中国精神下的宗教神话,是十足人性的神话。中国思想史里的神,却永远是人性的。

五祖本是禅宗大祖师,他曾说:

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行由品》)

常劝僧众,即自见性,直了成佛,此皆见坛经。授六祖衣钵后又说偈云: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行由品》)

禅宗只就人的本心本性指点,就生命之有情处下种,教人顿悟成佛。此种教义,远从生公以来,是中国思想里的人文本位精神渗透到佛教里去以后所转化表现出来的一种特色与奇采。若我们讲禅宗,必要从达摩祖师讲起,那将把捉不到中国思想之固有的特殊精神。但此种精神,也必然要轮到一位蛮荒偏陬不识字人的身上,才始能十足表现。现在是生公的说法在六祖身上圆满应现了。六祖常说:

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生,不从外入。(《般若品》)

又说:

自性能含万法,万法在诸人性中。(《般若品》)

又说:

一切修多罗,即佛说了义经也。及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自不有。故知万法本自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般若品》)

这真是宗教思想里最开明最透辟的见解。试问若没有人类,又何来有宗教?换言之,没有人类,也不会有上帝。故一切宗教,都出自人心人性与人情。没有人类的心性情,试问哪会有人间的一切教?所以说:

三世诸佛十二部经,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般若品》)

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疑问品》)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般若品》)

六祖临圆寂前,其弟子请留教法,令后代迷人得见佛性。六祖云:

汝等谛听。后代迷人,若识众生,即是佛性。若不识众生,万劫觅佛难逢。吾今教汝,识自心众生,见自心佛性。欲求见佛,但识众生。(《付嘱品》)

这是六祖最后开示,最后垂训。从前生公只说人人皆具佛性,现在六祖教人返就自本性识佛。要觅佛,应从众生中觅。求认识佛,从众生中去认识。这些话何等深透,何等开朗?故说:

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又曰:“煩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般若品》)

生公之大顿悟,是一终极境界,众生积渐修行,到一旦大彻大悟,始见佛性。六祖之顿悟,则当下一念即是。故说:

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般若品》)

生公顿悟,如登高山,最后一步始达山顶。六祖顿悟,如履平地,步步踏实,脚下即是。所以说:

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疑问品》)

此因生公教人见“佛性”,六祖只教人见“自性”。故说:

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开佛知见”见法华经。汝慎勿错解经意。见他道开示悟入,自是佛之知见,我辈无分。若作此解,乃是谤经毁佛。彼既是佛,已具知见,何用更开?汝今当信,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机缘品》)

所以说“即心即佛”。有人问“即心即佛”义,六祖云:

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他时又云:“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是为无念即遍一切处,亦不着一切处。”又云“无念者,而离念。无相者,于相而离相。”皆与此处相发。(《机缘品》)

又云:

即心名慧,即佛乃定。他时又云:“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机缘品》)

六祖此等说法,真所谓转法华,不是被法华转。实在六祖也只在讲自己心悟,不在讲佛经。这一种的说法和意境,实在必然会引起宗教里的革命精神。

现在我姑试借用近代西方的哲学观点来简要说明六祖的意见。西方人对人类心能所看重的是思想,思想必有对象,必有内容。其对象与内容,从心体而言,大体上是外在的,或可说是物质的。思想常要为此外在的物质对象所拘限,而西方哲学则常喜趋向于思想之极度自由,于是常喜越离此外在的拘限而走上如黑格尔所谓纯粹思想的境界。纯粹思想是抽象的,照黑格尔说法,是要由外在、他在而回复到思想之自在的。此刻说到六祖,他所重视于人类心能的是明觉,是知见与观照。知见、观照必有所知见、所观照,亦为外在与他在所拘限。在六祖谓之“相”或“念”,或“住”与“着”。六祖所要指点人追求的,则是一种纯粹知见与纯粹观照。即是越离于外在对象所拘限的自在知见与自在观照。这是纯抽象的一种知见与观照之真本体。禅宗故事里有一件很有名的公案说:

百丈怀海大师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D”祖遂回头,将师鼻一档,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五灯会元》卷三)

这一段故事,正好说明六祖意思。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是所知见。禅宗祖师只许你有此“知见”,不许你有此“所知见”,而即住着在此“所知见”上。知见了一群野鸭飞过,不许说是一群野鸭飞过,也不许想有一群野鸭飞过。此是一种纯粹知见,非“无知见”与“不知见”,即此是“佛知见”。此是心本体,亦即是佛性。禅宗要你“明心见性”,是明如此般的心,见如此般的性。今说我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此是前念生。野鸭飞过,我心也不存,此是后念灭。此念灭了,才能生别念,此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现在是要你“前念不生,后念不灭”。你看见一群野鸭飞过,只此一见,便成一相。但你不再说我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是“离一切相”。明白到这里,即易明白得明一切法而无念、无相、无住、无着的真境界与真体段。再言之,你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是“慧”,你不再说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是“定”。否则你此一刻看见一群野鸭飞过,野鸭是飞过了,而仍在你念里存着,你心里老存着此一群野鸭飞过,会阻碍你下一念之新生。所以要受马祖挡鼻子。因你如是般随外迁流,失了“定”,亦将失了“慧”。六祖的“即心即佛”义,大体是如此。所以说“烦恼是菩提”。你若偏要说我看见一群野鸭飞过,但飞哪里去了呢?此问题即要成烦恼。所以只让你有知见,却不要在知见上着相、生念。见一群野鸭飞过,无所谓,那即是菩提了。烦恼与菩提,同是此一知见,同是此一心,所异在有相与无相,着与不着。所以六祖最先在黄梅东禅寺作偈题壁即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行由品》)

明白得这一节,便可明白后来禅宗种种机锋与种种说法。但说成不许说野鸭飞过,终是过分了,我们还得细看六祖自己所说。

但前引六祖说法,虽在原先佛学中已有,一经六祖特别提出发挥,却在佛学中发生了绝大革命。六祖平日教人,并不看重念佛诵经。他说:

世人终曰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般若品》)

佛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东方人但心净即无罪,西方人心不净亦有。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疑问品》)

他更不喜欢习禅打坐,他说:

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缚法,名为自缚。若言坐不动是,只如舍利佛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诃。(《定慧品》)

他又不教人出家修行,他说: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疑问品》)

今试问除却诵经念佛、习禅打坐、出家修行,又如何作佛?六祖说:

觉即是佛,慈慧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疑问品》)

他又说:

劝善知识依自性三宝。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忏悔品》)

所以说: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般若品》)

六祖只把人心的知见,完全从外在、他在的对象中越离,而全体回归到内在、自在的纯粹知见即心本体上来。此一心本体,却是绝对平等的。宗教必然带有崇拜性,到六祖始说成绝对平等。宗教必然带有出世性,而六祖却说成不待出世。知见只是在此世中的知见,只不着于此知见而已。六祖这些说法,已把佛学大大转一弯,开始转向中国人的传统精神,即平等的,与入世的。即完全是现世人文的精神。也可说,到六祖,中国人的传统精神始完全从佛教里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