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邹衍与董仲舒(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959 字 3个月前

思想走上调和折衷的路,已经是思想的衰象,显示没有别开生面的气魄了。但中国古代思想真实的衰象,应该从汉武帝时代的董仲舒开始。仲舒在当时,见称为醇儒,由其专据儒家古经典立说。当时的学风,显然重在左右采获,调和折衷,仲舒亦未能自外。他一面是左右采获,一面又专据古经典,不能有更高更新的创辟与发挥,于是遂成为附会。其实仲舒思想的主要渊源,只是战国晚年的阴阳家邹衍,更使仲舒思想,由附会而转入怪异,遂使此后的思想界中毒更深。

邹衍犹如惠施,著书甚富,但都失传了。惠施的书,在汉初已不见。部衍在西汉则尚为显学,其书失传在西汉之后。

邹衍思想,今略见于司马迁《史记》,他亦想融会儒、道。他喜欢讲天文,讲地理,连讲到生物。讲古史,汪洋自恣,作荒唐无端崖之辞,近似庄子。但庄子所说是想象,是寓言,而邹衍却实有其事般像科学,像真历史,因此为世俗所重视。他讲五天帝,根据当时天文学金、木、水、火、土五行星之新智识。讲大九州,中国九州只是大九州之一州。讲上古五人帝,儒家只道尧、舜,五帝之说起于邹衍,此后又上增九皇,下列三王,其说色略见于矣而为董仲舒一派所续走。他想把天文、地理、历史用一个公式来配搭在一起。是极富想象与组织精神的。他在古代学派中被目为阴阳家。他既勇于想象,巧于组织,但漫衍失其真义。他的一支派遂流为神仙方士。直到近代,中国下层社会种种医、卜、星、相都与阴阳家有关,都可纳入部衍传统。

邹衍学说之最大影响,在其重建古代天帝的旧信仰。但他别创新说,认为天帝有五,青、黄、赤、白、黑。循环用事,以之配合四方与五色,四时与五行,东方春令木德青色帝,南方夏令火德赤色帝,西方秋令金德白色帝,北方冬令水德黑色帝,中央土德黄色帝。一切人事、物理、天象,都用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来解释。宗教、自然科学与人文历史,杂投一,做成大杂脍。这一派说法所给与后代中国思想界的潜势力与恶影响,实在太大了。最要的是他们的尊神论,其次是他们的尊君论,又其次是他们的比合附会的思想方法而引生起后代种种的迷信与假科学。此书篇幅所限,却不能替他们做详细的叙述。

董仲舒在百家庞杂中独尊孔子,颇似荀卿,但他承袭邹衍,来讲天人相应。他说:

圣者法天,此承邹衍。贤者法圣,此承荀卿。《春秋》善复古,讥易常,欲其法先王也。然而介以一言曰王者必改制。僻者得此以为辞,曰:“古苟可循,先王之道何莫相因?”此指如韩非之徒。此闻其名不知其实也。所谓新王必改制者,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继前王而王也。受命之君,天之所大显也。今天大显已物,袭所代而率与同,则不显不明,非天志。故必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此承邹衍。若其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此承荀卿。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春秋繁露·楚庄王》)

又曰:

《春秋》之法,以人随君,此承荀卿。以君随天。此承邹衍。(《春秋繁露·玉杯》)

又曰:

上通五帝,下极三王,以通百王之道,此承荀卿而随天之终始。此承邹衍。博得失之效,而考命象之为极理,以尽情性之宜,则天容遂矣。此承邹衍。百官同望异路。一之者在主。率之者在相。此承荀卿(《春秋繁露·符瑞》)

荀卿是儒家之逆转。儒家所重在人之情性,孟子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荀卿则抑低人性,性恶。来尊圣法王。邹衍是道家之逆转。道家所重在天地自然之法象,老子曰:“天法道,道法自然。”邹衍则在自然法象之后面寻出五位有意志有人格之天帝。一切自然法象,皆由此五天帝发号施令。荀卿、邹衍各走极端,荀卿主以人胜天,邹衍主以人随天。而董仲舒则想综合此两家。于是天并非自然,并非法象,而确然为有人格有意志的天帝。但天帝有五,他们亦遵循自然法象而更迭当令。于是后人又要在五天帝上增设一昊天上帝。在地上代表此天帝的则为王者。受命之王。此将转退到春秋以前之素朴观念。董仲舒又想抑低王者地位来让给圣人,于是孔子成为“素王”,无冕之王,无王者之位,而有王者之道。《春秋》成为“为汉制法”之书。李斯、韩非主张以吏为师,以时王法令为学。西汉儒者变其说,主张以儒为师,以春秋为法令,即以春秋为学。把尊圣尊法来代替邹衍尊天帝尊人王的旧观念,此在思想史上还是有挽救,有贡献。但在思想方法上,依然不能与邹衍割席。于是西汉学风,转人拘牵迂怪,以经典注释来代替思想,以事象比附来代替证据,这是一大病害。但邹衍思想到底转不成宗教,此受道家影响。荀卿思想也走不上帝王专制,此受儒家影响。于是董仲舒一派的西汉经学,终于要转归“内圣外王”之最后目的,即以圣人来做新王。于是从《公羊春秋》促成王莽禅让。但于中国思想史上所要解决的大题目终是无所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