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种由邹衍、董仲舒相传,把天人古今,配搭比附,纠缠不清的模糊观点,到王莽时代而弊病襮著,思想界急于要脱出此陷阱,来澄清一切氛雾,首先起来做摧陷廓清工作者是东汉初年王充的《论衡》。他说:
《论衡》篇以十数,一言日疾虚妄。(《论衡·佚文》)
西汉的思想界,尤其在思想方法上,自董仲舒以下,实在不免陷于虚妄,王充所首先攻击者,即是天有意志与天人相应之说。故曰:
天之不故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犹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气自变而人畏惧之。(《论衡·自然》)
其次则反对圣人先知与神同类之说。故曰:
所谓神者,不学而知。所谓圣者,须学以圣。以圣人学,知其非神。圣不能神,则贤之党。(《论衡·实知》)
又曰:
使圣人达视远见,洞听潜闻,与天地谈,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谓神而先知,与人卓异。今耳目闻见,与人无别,遭事睹物,与人无异。差贤一等耳,何以为神而卓绝?(《论衡·知实》)
夫贤圣者,道德智能之号。神者,眇茫恍惚无形之实。实异,质不得同。实钩,效不得殊。圣神号不等,故谓圣者不神,神者不圣。(《论衡·知实》)
天地自然,圣与贤类,不与神等,此在春秋战国,实属寻常共是之说。惟自邹衍、董仲舒以下,天有五帝,孔子亦神化,则王充此种见解,实不得不认为当时豁蒙抉瞽之伟论。
其二,王充又深斥是古非今之偏见,故曰:
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论衡·齐世》)
孟子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惟汉儒神化了孔子,乃若千古遥遥,惟出一圣。王充此论,于昔为常谈,在当时亦成创见。又曰:
上世何以质朴,下世何以文薄?彼见上世之民,饮血茹毛,无五谷之食。后世穿地为井,耕土种谷,饮井食粟,有水火之调。又见上古岩居穴处,衣禽兽之皮,后世易以宫室,有布帛之饰。则谓上世质朴,下世文薄矣。(《论衡·齐世》)
此说亦足解庄老鄙薄文化颂赞上古自然之蔽。然王充私心所宗,实在黄老。故曰:
说合于人事,不入于道意,从道不随事,虽违儒家之说,合黄老之义也。(《论衡·自然》)
又曰:
夫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订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心意议也。夫以耳目论,则以虚象为言。虚象效,则以实事为非是。
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失实之议难以教,虽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丧物索用,溺丧于外物以求用也。无益于世,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论衡·言毒》)
墨子论学有“三表”,上本之上古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三者,皆为王充所不取。上古圣王之事载于历史,亦犹当前百姓耳目之实,皆徒赖见闻,须能留精澄意,诠订于心,始可得其实际之意义。若仅求其说可资利用,而不追问其虚实,则势将转认实事为非是。王充极反此种态度,故曰“宁从道,不随事”。这是说功利观点不足为真理之标准。墨子根据三表而信有天志,有鬼,邹衍思想颇与墨子有渊源,儒家自董仲舒以下,亦折与同流,王充力反时趋,独尊黄老,正为黄老一主天地自然,最不信鬼神上帝之说,王充捉紧这一点,遂开此下魏、晋新思想之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