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自始即偏重在人生界,因此对政治问题,普遍异常重视。但上文所述,对各家政治思想,均未能详细阐说,此刻当提出《大学》一书,为儒家政治思想之代表。旧说《易传》乃孔子作,《中庸》乃子思作,《大学》则出于曾子。其实《易传》、《中庸》、《大学》,同为秦、汉之际几部无主名的作品。而《大学》也如《易传》、《中庸》般,同为后来中国思想界所尊重,与传述。
《大学》与《中庸》,同是两篇短文,收集在西汉流行的《小戴礼记》中。惟《大学》专论人事,不涉天道。此书有三纲领八条目。他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此是《大学》三纲领。又说: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此是《大学》八条目。此八条目中最要一条则为“修身”。亦是八条目中中间的一条。故曰: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其实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俱是“修身”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亦是“修身”事。此即“明明德”,易传谓之“盛德”。齐家、治国、平天下,仍是“修身”事。此即亲民,易传谓之大业。地位不同,事业不同,其为“修身”则一,其为“止于至善”亦一。
何以说“致知在格物”呢?物即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之物,即指万善万德。格,到达义。如今云及格。人生实践,必到达此万善万德之理想标准,始是知至,始是意诚,始是心正,始是明明德。此就对内言。若就对外言,即此已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已是亲民,已是止于至善了。如孝是明德,孝必有对象,明我之明德而孝于父母,即是亲民,即是齐家。
《大学》的贡献,在把全部复杂的人生界,内外,心与行,德与业,知与物,我与人。本末,身与家、国、天下,个人与社会大群。先后,举出一简单的观念与系统来统统包括了。这是人生哲学里的一元论,也还是一种德性一元论。其实也还是《中庸》之所谓“明善”与“诚身”。在这人生一元论里,政治只是一种文化事业,只是一种道德事业。国家只如家族般,只是社会大群中应有之一机构。此种社会大群,应以全人类即天下。为其充量至极之最髙阶层。但每一个人,却在此全人类大群中各占一中心主要地位。善是人生最高理想,而善即是人心内在所固有。明德。把此人心内在固有之善,发挥光大,明明德,即止至善,内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则全人类可到达一终极融和之境界。亲民,亦即止至善,内包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此种事业,则在每一人身上平等负担。修身。此虽孔孟传统,都讲这些话,但在《大学》里才开始最简单最明朗地系统化的说出了。
连带将说到《礼运》。《礼运》也是编集在《小戴礼记》中一篇无主名的作品。大概也出在荀卿之后,秦、汉之际,同样是会通百家后的新儒家理论。这一篇文字,在前虽没有获得像《大学》、《中庸》般受注意,但最近百年来的中国思想界,特别提出这一篇文章,实因其代表了古代新儒家思想之又一面。《大学》较偏重政治,而《礼运》则较偏重经济,似乎平天下更重过了治国。但都根据儒家态度,要来解决全部复杂的人生问题,而求到达一理想人生的新境界,完成一理想的人文社会之“乌托邦”这一点《礼运》、《大学》可谓是异曲同工、貌离神合的姊妹篇。他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陸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型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此把理想的人生社会分为两级。到达治国阶段的仅是“小康”世界,必待到达平天下阶段,才是“大同”世界。在治国阶段的人,终不免为己为私,化不尽家族观与国家观。必到平天下阶段,那时并不是没有家族,没有国家,但为己、为私的观念化了,变成为公、为众,这才是人生理想的至善境界之真实到达。其实这一境界,仍是人人修身、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之终极后效。《礼运》思想,还是儒家思想之推衍。但提高了“道”的地位,抑低了“礼”的地位,这已融受了道家观念。“人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亦己融受了墨家观念。从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即可达此境界。礼运不从纯墨家覌点所谓“视人之父若其父”立说,而接受其对于各爱其家不爱异家之攻击。并颇重经济生产立场,较之荀卿仅用经济分配观点来拥护礼之效用的说法又转了一方向。这些都可指出当时思想界,调和异家别派,希望获得更高出路之一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