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易传与中庸(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4356 字 3个月前

《易传》和《中庸》,出于不知谁何人之手,与《老子》同类,都是中国古代几部无主名的伟大杰作。老子思想之大贡献,在提出一个天人合一,即人生界与宇宙界合一,文化界与自然界合一的一种新观点。关于此一问题,本是世界人类思想所必然要遭遇到的唯一最大主要的问题。春秋时代人的思想,颇想把宇宙暂时撇开,来专一解决人生界诸问题,如子产便是其代表。孔子思想,虽说承接春秋,但在其思想之内在深处,实有一个极深邃的天人合一观之倾向,然只是引而不发。孟子的性善论,可说已在天、人交界处明显地安上一接榫,但亦还只是从天过渡到人,依然偏重在人的一边。庄子要把人重回归到天,然又用力过重,故荀子说其“知有天而不知有人”。但荀子又把天与人斩截划分得太分明了。这一态度,并不与孔子一致。老子始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明确口号,而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切人生界实际事为上,都有一套精密的想法,较之孟子是恢宏了,较之庄子是落实了,但较之孔子,则仍嫌其精明有余,厚德不足。而且又偏重在自然,而放轻了人文之比重。《易传》与《中庸》,则要弥补此缺憾。《中庸》说: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一章〉

把自然扣紧在人性上,把道自然之道,“一气之化”之道。扣紧在人文教化上,这是把孟子来会通到庄、老。《易传》说: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说卦》二章)

这仍是把孔孟仁义来会通庄老之天地自然。“顺性命之理”即是顺自然。人道中之仁义,即是天道中之阴阳,地道中之刚柔,此即是“道法自然”。故曰:

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说卦》一章)

此处特提“穷理”一观念,极重要。此“理”字在《韩非》书中却有一很好的界说。韩非曰: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稽,合义。会合万理而成一道。理者,成物之文也。庄子曰:“其分也,成也。”理即是物之分界,即是物之形成。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不相薄,即不相冲突,庄子所谓“无适”,各因其是而止,即是约于分之内。故理之为物之制。制是成法之义。老子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势字不如理字义蕴之佳之美。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理静定而化则变动。理分别而化则和通。(《韩非子·解老》)

《易传》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即孟子所谓“尽心以知性,尽性以知天”,即孔子所谓之“下学而上达”。道家观念重于虚,虚而后能合天。儒家则反身内求,天即在人之中,即性是命。即就人文本位充实而圆满之,“穷理”即孟子所谓“践形”。但“穷理”二字更明白,更透彻。便已达天德,便已顺天命,更不必舍人求天。庄子曰:“善我生者,所以善我之死。”儒家则认仁义尽性即是善我之生。善我之生与死,即由人而达于天。《易传》之“穷理尽性”,亦即是《中庸》之“致中和”。《中庸》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一章)

“中”,人心之内在,即是人之“性”,就人文本位言,人性即是天下之大本,此即庄子之“环中”。致“中”即是“尽性”,尽性即是庄子之“约分”。致“和”则是“穷理”。就物言则理为分,就天言则理为和。何以说“致中和”即能“天地位,万物育”呢?《易传》日:

天地之大德曰生。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庄老就生必有死言,故坚持其悲天任运的态度。今专就生生不息言,则生是天地乏夫德,而成另乐天知命。(《系辞下》一章)

天地之生,在于有阴阳之分;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道之生,在于有夫妇之别。《中庸》曰: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中庸》十二章)

夫妇之合本乎人性,中。叭而夫妇有别,一男一女是其别。又于别中见和,一夫一妇是其和,别中有和即是理。別生敬,和生爱;别生义,和生仁。夫妇之道,即是仁义爱敬之道,亦即是阴阳之道。此证人道即天道,人生界即是宇宙界。天人合一,只就夫妇和合中认取。再推进一层言之,《中庸》曰: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二十一、二十二章)

姑再就夫妇之道言,男女好合,本发于人性,此即发于人之“诚”。因于好合之诚,遂有婚姻之礼。此即“自诚明”,孟子所谓“性之”。既有婚姻之礼,益知辟之诚。此即“自明诚”,孟子所谓“反之”。夫妇好合,即是“尽己之性”,却同时便是“尽人之性”。做一好丈夫,不仅尽了夫德,亦同时尽妻德,即人之德。因人性为妻者无不乐有一好丈夫,有了好丈夫,易成好妻子。故尽己之夫德,无异即是尽人之妻德。父慈子孝,亦同此理。一切人伦,均同此理。《易传》曰:

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五章)

夫妇之道“察乎天地”,岂不尽人之性便可尽物性而赞天地之化育吗?庄老根据天地自然来怀疑人生文化。此刻的新儒家,则根据人生文化来阐明天地自然。同样是要求天人合一,在《易传》、《中庸》的一转手间,却有绝大思致,绝大聪明。那是思想界的一大翻腾。

《易传》、《中庸》,一面认为人道本身即就是天道,此义当溯源于孔孟。但另一面也常先从认识天道入手来规范人道,此法则袭诸庄老。但庄老言天道,只就现象言,不主从现象后面来觅取一主宰。若在现象后面觅取主宰,即易成宗教。《易传》、《中庸》则不肯就象言象,而要在现象本身中来籀绎出此现象所特具而显著的德性。此一点,亦遂与庄老发生绝大歧异。《易传》曰:

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系辞下》三章)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系辞下》二章)

《易传》里所竭力注重的法象观念,显然渊源于老子,但有一极大不同点。老子只指出现象之常对立,常反复,即对流,即循环。仅就现象来描述现象。《易传》则就此现象而指出其一种无休无歇不息不已之性格,此非就象言象,而是即象言“性”,即象明“德”。故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卦·象传》)

“健”乃天行之象之一种特性,一种本身内在固具之德。对立与反复仅是象。在人文立场言,是无意义的。不息之健则是德,德便成为一种意义。西方哲学称之为“价值”。但“价值”在外,“德”在内。《中庸》也说:

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验也,久了便可验。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中庸》二十六章)

博厚、高明、悠久皆是德。《中庸》又于健行不息中说出一个“至诚”来。若非至诚,如何能健行不息呢?健与诚也是德。老子只说“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又说“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试问既是无,如何又能生?有既是虚,如何又能出动?既无为,如何又能无不为?《易传》则指出此道之“健”,《中庸》则指出此至健之道之“至诚”。惟其“至诚”与“健”,故能“不息”。惟其不息,故能博厚、高明、悠久而成其为天地,成其为道。《易传》、《中庸》的宇宙观,乃是一种德性的宇宙观。采取了庄老的自然观来阐发孔孟的人文观,故成为新儒家。故曰: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不贰”即是至诚。则其生物不测。“不测”即是无穷。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龟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纯”即“不貳”也。(《中庸》二十六章)

由是言之,天地自然,只是一至健至诚不息不已之动,人道也应该至健至诚,不息不已。庄老着重在从外面的现象来拟想天地自然,于是天地自然究其极,只是一个虚无。儒家以德性来观察,天道是至实至有,不该人道转以虚无为本。

《易传》又说: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系辞上》五章)

当知天地自然,只此一阴一阳,不息不已。不息不已即是有继续而不断。只要它能继续而不断,便即是“善”。如是则此至诚不息之道,本身即已是一至善。惟其不息不已,才演变出人生。惟其不息不已,才于人生中完成其“性”。性是从人生之不息不已中来,即是从道之至善中来。如此看法,并不是人“性”中能有“善”,乃是有了“善”才始成“性”。若无善,则无成,也不见有性了。这却与孟子的性善论恰正倒转。这一种天人合一的见解,较孟子显然又进了一步。在此不息不已之道的看法上,儒、道两家亦生歧见。“仁者见之谓之仁”,此是儒家,故《易传》说“天地大德曰生”,天地化育即是一至善。“知者见之谓之知”,此是道家,故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是则自然本身并无善恶可言。君子之道,则必然该是仁知兼尽,而非偏智不仁的。这里便生出了人道与天道之分。故《易传》曰:

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系辞上》五章)

“天地之大德曰生”,其为仁已显,然万物群生则衣被养育于此至仁大道之中而不知,此是天道。即庄老所主。于是圣人有忧之,此是人道。乃儒家所主。忧之如何?《中庸》曰:

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庸》二十章)

此整个天地大自然,尽管不息不已,但不害有许多现象之趋于绝灭。趋于绝灭亦是一自然,而非自然之正面。一阴一阳,是自然之正面。我们亦可说,趋于绝灭者该是恶,不是善。或说是有阳无阴,有阴无阳了。然尽管有许多现象之趋于绝灭,但仍不害于此整个天地大自然之不息不已,此其终所以为善。恶本身不可能存在,而只存在于善之中。若存在本身全是恶,则此本身即趋灭绝,不复存在。故恶必依存于善,而善不须依存于恶。因此存在本身,若统体达于至善,仍可存在,但善恶兼存,亦是自然。当前的人生界,既有恶之依存,则人生努力,端在把握此可继之善,择善而固执之,隐恶而扬善。如是则:

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人性由天地之善形成。保此人性,存存不息,便流出种种道义来。

(《系辞上》七章)

道义畅遂,便是人以合天,参赞天地。因为天地本体只是一永久存在,则人生努力,亦在此永久存在上。故说: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系辞上》十章)

“天下之志”,即志在此可继之善。即志在此永久存在。“天下之务”,亦即务于此可继之善。务于此永久存在。故《易传》曰:

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系辞上》十一章)

此道乃是人道。“开物成务”即是“赞天地之化育”。又《中庸》曰: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中庸》四章)

人生在此天地大自然中,此天地大自然本身即是一至善之道,由其不已不息。故曰: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中庸》一章)

人虽生活在道中,而患在不知道,此如日日饮食而不知味。庄老认天地为不仁,其理想中之圣人,亦如天地之不仁,此是贤知者过之。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庄子曰:

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

故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庄老正认为不知才始得道。《易传》、《中庸》则主张人须努力明善知道,始能择善行道。故必明、诚相济,修道以教,此则圣人所忧,而天地不与。此是人道,非天道。这里又是儒、道一鸿沟。其蕲向“天人合一”之境界同,其所以到达此境界之途术则异。庄老主遏塞文化,复归自然。《易传》、《中庸》则主发扬文化,完成自然。

庄老并不是不看重知识,惟他们认为欲求了解人生,必先了解宇宙的这一番知识,在庄老讲来,又是极玄秘,极深奥,并非尽人所能,因此他们索性不想叫人了解。尤其是老子,其实和荀卿一般,也是一知识的贵族主义者。凡抱知识的贵族主义者,必看“哲人王”的理想,此即庄子天下篇所称之“内圣外王”,庄子天下篇亦出老子后人手笔。所以他说: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五十六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老子》六十五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夫惟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老子》七十章)

《易传》、《中庸》的意见,显与此不同。《易传》曰: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系辞上》一章)

孟子说“良知良能”,从人性本身内部言。《易传》说“易知易从”,从宇宙外面言。宇宙大自然真理,其昭示于人的,极易知,极易从,因此人人可知,人人可从。亦必须人人可知可从,始得为人生之大德,始得为人生之大业。此乃主张“知识”与“道德”之大众化,平民化,还是孟子传统。只在说法上,采用了庄老立场,从宇宙界说起,不从人生界说起。《中庸》亦抱同一立场,故说: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中庸》十二章)

又说: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老子曰:“道大曰逝,曰远。”又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矣。”老子意中之所谓道,必大而远,中看书中之道,则在日命细微处,切近人生。(《中庸》十三章)

故曰:

君子尊德性,此即良知良能,人人所与知与能者。而道问学,此则圣人犹有所憾者。致广大人人与知与施。而尽精微,圣人犹有所不知不能。极高明此即及其至处。而道中庸此即行远自迩,登高卑。(《中庸》二十七章)

这依然是孔子所谓“下学而上达”。老子必谓众人不知不能,是其偏知不仁处。《易传》、《中庸》必谓人人与知与能,是其仁知兼尽处。

我们若把西方的哲学观点来衡量批评庄老与《易传》、《中庸》,则他们都是主张根据宇宙界来推及到人生界的。庄老的宇宙论,不信有一创造此宇宙的上帝,亦不信人的智慧可以主宰此宇宙,可说是近于“唯物”的。但他们对物的观念,注重在其流动变化,可说是一种“气化的一元论”。《易传》、《中庸》并不反对此观点,只从天地万物之流动变化中,指出其内在固有之一种性格与特征,故说是“德性一元论”。此种德性一元的观点,实为中国思想史中之特创。《易传》、《中庸》即运用此种德性一元的观点来求人生界与宇宙界之合一,即中国思想史里之所谓“天人合一”,因此《易传》、《中庸》不失为儒家孔孟传统,而终与庄老异趋。

对于天地自然一切事象的看法,《易传》、《中庸》复与庄老有一根本的歧异点。庄老都认为宇宙间一切事象,全是对立的。《易传》、《中庸》则不同。他们似认为一切对立,都不是截然的。在对立的两极端之间,还有一段较长的中间过程。我们若不忽过此一段中间过程,则此对立的两极端,只是此一体之两端而已。换言之,只如一条线上之两点。如是则两极端并不对立,并不相反,而是彼此相通,一以贯之的。如是则一切对立的矛盾,全可统一,而且并不要在超越此两极端之对立之外之上来求统一,可即在此对立的矛盾之本身中间求得了统一。此两端,即从其相互接触的中间过程而消失了他们对立的矛盾,而融和成为一体。这即是儒家之所谓“中道”。这一新观点,也是在庄老强调了“宇宙事象是一切相对立的”这一观念之后而始提出的。《易传》说:

《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辞拟之,卒成之终。若夫杂物撰德,杂聚天地之物,而计量其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系辞下》九章)

此说人生界一切事理,主要的不在两头,本末始终。而在其中段。我们须认识得此中间过程而应付得宜,始可本末始终,一以贯之。故说:

阴阳合德。(《系辞下》六章)

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系辞上》一章)

阴阳相对立,合德则成为一体。此一体当从中位看,即两极端之和合处看。《中庸》也说:

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中庸》六章)

善与恶,贤与不肖,此是两端。我们若专从两端看,则善、恶对立,贤、不肖异类。一边是尧、舜,一边是桀、纣。同在一人群中,自相冰炭。但我们若知此两极端之中间,还有芸芸众生之大群,则如《易传》所谓:

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系辞下》五章)

他们既非至善,也非极恶。这是大群人之貌相。成名也不足,灭身也不足。不在善、恶之两端,而在善、恶之中间。若我们认识得此大群人之貌相,便知尧、舜、桀、纣,仍是同一人类,而非矛盾对立。因其都与此大群人相接近,相类似。有差等而非绝殊。如是我们自知人世间并无绝对的善,亦无绝对的恶。善、恶只是比较的,相对的。但宇宙自然之道是如此,而人道则当隐恶而扬善,必知小善非无益而必为,小恶非无伤而必去,人群乃有日新趋善之望。故曰:

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中庸》八章)

当知善不专在极端处,而在中庸处。“好问好察迩言”,便是舜之乐取于人以为善。“择乎中庸”,并不是教人在两极端上同样打一折扣,像庄子所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却要我们同时把握到此两极端而认识其一以贯之的整全体。那我们自知在此整全体上由此达彼,却又不是要我们站在这一头来打倒那一头。若果站在这一头来打倒那一头,这即是《论语》所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天地间不能有阳而无阴,但我们却要设法助阳长,使阴消。此即“中庸之道”,根本不认有截然两端之对立。看若对立,而其间实有一相通相和之中性存在。此中性并非反自然,而成为人道之至善。故曰:

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中庸》十章)

中处即是其和处,即是此两极端之交互通达而合一处。《中庸》说:

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中庸》十二章)

人若要站在任何一极端上,则实无此一极端可站。至恶不论,即至善实亦无此极端。试问天地是否算得上至善?除却像西方宗教里的上帝是至善以外,便只有中庸之道可算得至善。因为中庸之道,是:

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中庸》十三章)

只在一点一节小处上计较,步步走向善的一边,此事愚夫愚妇都能。但要走到至善极端,此则大圣大贤亦不足。纵是桀、纣,亦何尝穷凶极恶,绝无丝毫与尧、舜相似处?此亦只有撖旦与上帝才是站在善、恶的两端,易传里的阴阳观念便绝不同。

论善恶如此,论是非亦然。是与非也不是截然对立之两敌体。但我们必要在此浑然一体中明辨是非,所以需要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若天地间早有此两种截然对立之是与非,则站在是处了便绝没有非,站在非处了又更不能有是。岂不省力?岂不易辨?无奈天地间并无这样截然对立的是非。若使有,则在其终极处。所谓“其初难知,其上易知”。人类则只有永远下学而上达,永远在过程中。所以《易》卦终于《未济》。若站在终极处,则天地灭绝,更无演进,更无变化。所以就理论上言,应该求出此两极端;就实践上论,则很难遇见此两极端。所以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用即是实践。在人世间的实践,则既非上帝,也非魔鬼,善恶是非之辨,往往是中间过程之相对,而非两极之绝对。如是则理论与实践也便自成为两极端。我们仍须执两用中,把理论与实践之两极端中和起来,一以贯之。这是儒家中庸的辨证法。此理论骤然极难说得明白,但人人却不知不觉地都在照此中庸的辨证法实践。我们应该使人明白这一番他们自己早在实践着的理论。但若小人知识短浅人。闻此理论,便谓天地间既无截然相反的善恶是非,善恶是非还是相通的一体,如此我们又何必再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弗失呢?故曰: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可离非道,戒慎恐惧。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从庄老认入,很多便走上了无忌惮。(《中庸》二章)

我们若把《易传》、《中庸》这一番理论,较之庄老道家所言,不能不说是又进了一步。其实《易传》、《中庸》里此等思想,在《论语》、《孟子》中均已说及,只是引而未发,必得经过庄老道家一逼,始逼出《易传》与《中庸》来。《易传》与《中庸》的作者,从来也没有人知道。可见孔、孟、庄、老,纵是大智大慧,还有许多不知名人和他们比肩相次。老子也便是一不知名人。智愚似对立而亦非对立,岂不又是儒家中庸辨证法的一个当面例证吗?而且若用思想史的眼光来看,我们又如何定说孔孟是而庄老非呢?因为由孔孟才生起庄老,由庄老才引出《易传》与《中庸》,都非截然的,都是相通的,都在一过程中,这又不是儒家中庸辨证法一当面的例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