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普通从黄帝讲起。西汉司马迁《史记》第一篇《五帝本纪》,第一帝即是黄帝。从黄帝到今已五千年。五帝以前,尚有三皇。传说绵远,又不知有多少年。
以我民族如此悠久博大之历史传统,要在它里面籀出一番“历史精神”来,说明此一历史传统何以能如此悠久而博大,那岂是三言两语可尽。而且此一番精神,不仅苦于说不尽,更苦乃在于说不出。我们的民族生命,由生长、壮大,而发展,从头到尾只在此一番精神之内,而我们的智慧,急切间实苦于无从深入了解此精神。正如我们有此生命,而无法深入了解此生命。但我们有此生命之一事实,则为一显然之事实。我民族之有此悠久博大之历史传统与其一番精神,亦同为一显然之事实。
我自来到台湾,登阿里山,及在其他地区,看见了许多神木。它们矗立高山顶上,经历风霜,耐抗冰雪,绵亘着几千年的生命,而生气充盈,精力饱满,我不知它们何以得有如此历久不老之大生命!但神木矗立我前,则又是显然一不争之事实。我们的民族历史,屹立在并世各民族间,矫然不群,巍然独出,此一种悠久博大之历史精神,正可把我来台所见高山神木的那种生命精神作比拟。
我因此联想到《论语》里孔子所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这句话。这句话也已流传了两千五百年,直到今天,成为中国社会人人俱知的一句话。但此话实具深义,我们正可即凭孔子此一句话来发挥说明我们民族的历史精神。
春天来到,绿草如茵,弱柳如绵,桃李竞艳,芳菲满目。千红万紫,美不胜收。一般游春人,赏心乐事,流连忘返。但哪有人会在此际却去欣赏松柏。一到夏天,众木茂盛,枝叶扶苏,生气蓬勃,郁郁葱葱。那时的人,也不会独去注意松柏身上。待到秋季,霜露已降,梧桐叶落。但一方面可爱的是果实累累,另一方面可爱的还是绚烂绯红。人们的兴趣,还不会转移到松柏。
直要到严冬已届,冰天雪地,众丼尽枯群木皆落。那时候,天地间肃杀之气已达极端,一切摧败无遗,惟有松柏苍翠,挺立在寒风苦雨中,而生气盎然,因此使人知生命之无尽,而转移心情以待阳和之重来。此事说来易知,而实不易知。孔子所说“……然后知……”三字,便蕴藏着尤穷深义,耐人深省。其中义蕴,确是大堪玩味,大堪探究。但等待说出来,则又是人人皆知。紧要者乃要在此人人皆知中,教我们去作无穷玩味,无穷探究,此其所以为圣人之言。我们千万莫平淡视之,让它轻易忽过。
抑且松柏亦非不凋。有丰则必有枯,有盛则必有衰,有荣华则必然有凋零。此乃天地间生命界一共同现象,一共同通则。松柏亦有凋时,只其凋,较众木之凋则在后。而且旧叶未谢,新叶已萌,虽有凋而若不凋。故松柏之凋,不仅在众木之后,抑且让人不易见,遂群认为松柏不凋。所以我们说松柏长青。孔子特地指点出此一人人共知的生命现象,教人来透悟其中之生命通则。
中国人接受孔子教训,人人尽知在新春盛夏清秋之后,必然会有严冬之来临。方其在新春盛夏清秋时,却先已为严冬作准备。《易经·乾卦》上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人固不能违天行事,但即在天时之后行事,只要能率顺于天,即是以人合天。天有常,则人亦随之有常。因于天时有常,我们还得在天时之前行事,天时接踵而来,反若天在人后,而不违于人,人不变则天亦随之不变。
现在再回到上面所讲“松柏后凋”的一番话上来。天地有春、夏、秋、冬四时之变,此即是天地之“常”。有常则必有“变”,而变中则仍见其有常。桃李争春,一时盛极得意;但隆冬来临,在春时那一番盛极得意的桃李,到此不免要衰败。此亦是一种“后天而奉天时”。但万物生命究与天地不同,经不起那一时时的骤盛骤衰,与倏起倏落。所以最多经历了几十寒暑,此等桃李生命便会枯竭而尽。只有松柏,好像在和煦春阳中,万卉群木争盛之际,而早已作准备。它虽不能如万丼群木之随时而争变,而独能超出乎万卉群木之外,卓立乎四季之中,以守常而待变。故松柏长青,乃独有其千百年经久之大生命,此则可谓是一种“先天而天弗违”。
我中华民族,正为能遵守孔子古训,看重松柏之后凋,而轻视了桃李之争春。我中华民族五千年来之整部历史,其间亦不乏盛时,但一辈先知先觉,都能教人保泰持盈,适可而止,不为已甚。知亢龙之有悔,每思患而豫防。及其遭逢挫折,陷处困厄中,乃仍能自强不息。所以我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的整部历史,乃常是一部居安思危、履险若易的历史。惟其能居安而思危,所以能履险而若易。惟其不作春风之得意,所以亦不面对严冬而丧气。
让我们举几件历代传述的故事。远在夏少康时,他有田一成,只十里之广;有众一旅,只五百人之多,能布其德而兆其谋,终以中兴夏业。此事尚远在孔子前。及孔子以后,吴灭越,越王勾践身臣妾于吴者三年,及其反国,苦心焦思,卧薪尝胆,二十余年,终以覆吴。此事则在春秋末,战国初。又其后,燕灭齐,只剩莒、即墨两城,齐王在莒,田单在即墨,终败燕师,兴复齐国,此事亦尚在先秦。
上之三事,脍炙人口,亦几乎尽人皆知。自兹以往,我中华历史,扩展日益广大,衍变日益繁复,而所遇艰困,乃至其踬而复起,仆而复兴,大盛衰,大治乱,大存亡,以上述三事较之,则诚然渺乎其小。然而事体虽异,事理则同。我中华民族之历史精神,见之承平盛世者,往往反不若其见之危难乱世之更为壮旺而健伉,坚强而有力。亦如松柏之长青,并不见异于阳春和煦之日,而更益见异于严冬大寒之天。所以由吾侪今日之处境,而来探究玩索我民族五千年来此整部历史之传统精神,亦将更见为亲切而多味,融洽而易人。
抑且不惟时代为然,即人物亦复如是。孔孟以下,大圣大贤,出于衰乱世者,实更盛更大于承平世。其以失败终其身者,乃亦益受后世尊崇,胜过于成功之人物。如孔子在春秋,孟子在战国,何尝非一失败之人物。其本身,固是未尝得志。在其当时,亦何尝得其救济。然而暗然于一世,乃彰显于万代。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圣哲大贤,固不为存身谋,但其处乱世而抱道不屈,不汲汲于一时之功利,而实为民族万代求存身。松柏之在春时,方当万花竞艳,岂不亦见其为屈为蛰。孔子后凋之训,深矣远矣。以此治我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庶乎可见其精神之所在。
又如关羽、岳飞、文天祥、史可法,此等人物,皆受中国社会人人奉仰。在中国历史上,建大业成大功之名将亦何限。在当身,固是功名煊赫,在其当时,亦复对国家社会有大贡献,得大福利。然而我国人之崇拜失败英雄,则尤益加甚。岂不以彼辈之功业,亦如三春桃李,而此辈之风烈,则如严冬松柏。我民族之常能在天寒、地冻、坚冰、厚雪中立无恙,正是凭此番心情与此种精神之有以致之。
我民国建国六十年来,乃至追溯其开国前之数十年,我民族亦正处在一天寒、地冻、坚冰、厚雪之时代中。乃我国人,于我先圣大训,多数漫焉忽忘,未能加深体认。竞羡他方桃李之艳,转厌本身松柏之贞。不仅常此恹恹,转复增其懵懵。今日者,事益急,祸益深。所幸乃是我民族此五千年来整部历史之传统精神,久已浸灌融凝在我民族每一分子之血液中。松柏虽亦有凋时,只要此精神重再抖擞,此血液再活泼运行,我民族此五千年来之贞固生命,当会依然如故,健壮犹昔。
我常忆某年游西安,入一古寺,极荒破,仅一老僧。大殿前广院中一老柏一夹竹桃相对。我问僧,此处为何栽一夹竹桃,成何体统?僧云:“我已老病,补栽柏树,不知何年见其成长。夹竹桃,今年种,明年即有花可睹。”我申斥之,谓:“大殿前种松柏,供殿上佛菩萨看,不是要你看。”老僧淡然木然,不语不动。我们此六十年来,多数人乃如此古寺老僧,急要眼前看花,却不作长久像样的打算。激变而成今日之大陆,赤祸横流,千百年古松柏,斩伐惟恐不尽。翻土掘根,无所不用其极。好让遍地空出种夹竹桃,转瞬间望其繁花盈目。却称之曰“**”。不悟我民族五千年历史的传统精神,岂容少数人一时狂妄,便得轻易斩断。天愈寒,地愈冻,冰雪愈坚厚;到此时,万卉群木,均已萎枯,惟有松柏,苍翠益显。我已在上面说过,在春、夏、秋三时,松柏固亦有不如其他卉木处,至其后凋精神,必待岁寒,始为人知。今天则是这时候了,谓予不信,请以我民族此五千年历史来为我作证。
实亦不必远证于历史,尽可近证之当代。国父孙中山先生提倡“三民主义”,正是此时代之先知先觉,在晦盲否塞中,露此一线阳光之照射,透此一道清风之飘拂。令此一时代,豁然爽朗。中山先生亦何尝不知时风众势之急切难移,乃不禁发为“知难”之叹。然前仆后继,追随革命舍生杀身,成仁取义者,一时何可计数。蒋公继之,从事北伐、统一、抗日、反共,毕生在艰难困苦中奋斗,境愈险而气益厉,势愈挫而志益贞。国人之相随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肝脑堕地,义无反顾者更何限!我们只观此民国建国六十年历史之所表现,岂不仍是我中华民族五千年整部历史传统精神之存续。虽岁之寒,松柏长青,先天而天弗违。一旦阳和重出,国运回苏,此下的新历史,则仍必在我民族此五千年整部历史传统下生根发脉,是则后天而奉天时,贞下起元,乃必有之现象。余敢略述斯义,以企望此转变之来临!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中央月刊》四卷二期专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