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的讲题,是上次讲完“中国文化与中国人”后,由张先生提出,要我讲“从历史上来看中国的盛衰兴亡”。我今略事扩大,改为“从中西历史来看盛衰兴亡”。大义承续前讲,只是所从言之角度不同而已。
我改从中西双方历史来讲的原因,因我幼时有一事常记心头,到今已快六十年。那时我在小学爱看小说,一日,正看《三国演义》,一位先生见了,对我说:“这书不用看,一开头就错。所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这许多话根本错误,在我们中国历史不合理的演进下才有这现象。像近代西方英法诸国,治了就不会乱,合了就不会分。”当时那位先生这番话深印我心头,到今不忘。那时我还不满十岁,但今天由我眼看到西方国家像英法,也走上衰运。不仅如此,我们读西方历史,常见他们的国家和民族往往衰了即不再盛,亡了就不再兴,像巴比仑、埃及、希腊、罗马都是显例。所以西方人讲历史,没有像我们中国人所想的“天运循环”观念。要说一治一乱,亡了再兴,衰了复盛,西方人似乎没有这信心。但中国历史明明如此,亡了会再兴,衰了会复盛,其间究是什么一番道理,值得我们研究。下面所讲,或许是我一时之想,但不妨提出,供大家讨论。
我上次讲,中国文化是内倾的,西方文化是外倾的。西方文化精神总倾向于求在外表现,这种表现主要在物质形象上。这可说是“文化精神之物质形象化”。其长处在具体、凝定、屹立长在,有一种强固性,也有一种感染性。一具体形象矗立在前,使人见了,不由得不受它感染,因此这一种文化力量相当大。但亦有缺点。既成了一形象,又表现在物质上,成型便不容易再改。换言之,不是继续存在,即是趋向毁灭。而且物质形象固由人创造,但创造出来后,却明明摆在人外边,它是独立自存了。它虽由人创造,但没有给人一种亲切感。它和人,显成为“两体”的存在,而且近乎是“敌体”的存在。而且物质形象化有其极限,发展到某一高度,使人无可再致力,它对我们乃发生一种顽强的意态,使人发生一种“被压迫”“被征服”的感觉,而那种感觉又是不亲切的。因此物质形象之产出,固由于人的内心生机与灵性展现,但到后来,它可以压迫人,使人“灵性窒塞”,“生机停滞”。因此文化之物质形象化,到达一限度,衰象便随之而起,而且也不容易再盛。
埃及的金字塔,便是文化物质形象化之一个具体好例。今天我们去埃及,面对此巨型体制,无不感其伟大。从其伟大,可以引生出我们对自身之渺小感。纵使今天人类科学远迈前古,但面对此成型巨制,也感到无可措力、无可改进。金字塔的建造,本也是“由小而大”逐步进展的。但最后到达一“限度”,它定了型,好像超然独立于人类智慧与力量之外而自存自在。埃及古文化衰亡了,但此金字塔则屹然常在,脱离了它所由生的文化而独立。
又如欧洲中古时期的许多教堂,鬼斧神工,宏丽瑰伟,也都到达了定型化,无法再进了。可见任何物质形象之伟大,必有一限度。一方面是人类文化进展而始能到达此限度。人类当时的文化精神就表现在此伟大上。但当时人类文化之无可再进,也表现在此限度上。所以物质形象化到达一限度,即回头来压迫人,要人自认渺小,自承无能,而人的灵性也因此窒塞,生机也因此停滞了。在耶教初期,以至在罗马地下活动时,我们不能不承认耶教有其不可估量的生命力。但到中古时期,各地大教堂兴起,不论教徒、非教徒,只要一番瞻仰,敬心油然而生。而耶教的新生命、新精神,也不能不说在向着下坡路而逐渐萎缩了。
今天跑进欧、美各地的大博物馆,收藏的尽是些巴比仑、埃及、希腊、罗马,乃至中古时期的各项遗物,要瞻仰研究他们的古文化,多半要凭藉这些遗物。这说明了他们的文化,正表现寄存在这些遗物上。若舍弃了那些遗物来直接观察今天的巴比仑、埃及、希腊、罗马,试问他们的文化在哪里?所以说他们的文化,偏向于物质形象化,精神外倾,衰了不复盛,亡了不再兴。
二
且离开西方的古代和中古,来看他们几个现代国家吧!我认为现代西方文化,仍然不脱其外倾性而走了物质形象化之老传统。姑举他们几个大国的首都来讲。这些首都建设,正也是他们文化精神外倾及其走向物质形象化的一种具体例证。
如去英国伦敦,总要瞻仰西敏寺、白金汉王宫和国会。三建筑近在一区,就其历史演变言,实从一个而演化成三个。中古时期的宗教“神权”,下及近代国家的专制“王权”,再进到现代的立宪“民权”,不到一千年来英国全部历史上三个阶段的演进,都保留在那里。他们的历史文化精神,正可一瞻仰伦敦这一区的三大建筑而具体获得一影像。而由一个展演出三个,又是三个共存在一块。从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来看英国的国民性,是“最现实”的,又是“最保守”的,所以又最长于“适应”与“调和”。因其重视现实,一切过去现实都舍不得丢,要保守,而又要与当前现实适应调和。他们的现实主义,由一面保守、一面适应调和来完成。因此产出他们一种无理想而灰色的所谓“经验主义”。但这一种灰色,经过历史的长期累积,终于不得不变质。由淡灰色变成深灰色,再变,便慢慢地成为黑色,暗淡无光了。历史积累,遂成为英国人一种负担与束缚。英国人凭藉他们那一套重现实、重保守、重适应调和的经验哲学,而创出他们一段光辉的历史。但历史要再向前,而保守有限度,从西敏寺到白金汉宫,到国会,极相异的全保留,而且像是调和成为一体了,全部历史文化精神都从物质形象化中具体客观地放在那里。不论是英国人非英国人,来此一瞻仰,无不肃然起敬,觉得它了不得。困难的,是物质形象已定了型,极难追随此下新历史之无穷演变而前进。若要划地改造,则是另一回事。所以物质形象化,终于要使人精神被困惑住,新生命不易再发展。
再看法国巴黎,从凡尔赛宫过渡到拿破仑的凯旋门,成为巴黎市容的中心。广大的马路,会合向此凯旋门而八面开展。体制定了,便苦于无法变。由拿破仑凯旋门推扩到拿破仑墓,不论法国人非法国人,一到巴黎,就会联想到拿破仑。巴黎市的建筑,就表现出法国的国民性主要乃是一种个人崇拜的“英雄主义”。由拿破仑而造成巴黎市。法国历史光荣,在巴黎市容上表现。到今天,拿破仑阴魂不散,还控制着法国。如戴高乐,何尝不是受着拿破仑影响而想恢复法国已往的历史光荣呢?但这也是一种文化外倾物质形象化到达了某阶段,而回头来压迫征服人,使人限制在此一形象上,不能再有新生机、新开展。除非革命,把巴黎市容整个破坏,从新做起。然而此一破坏,亦不易忍受。
英国人讲保守,法国人讲革命,都有他们一段光辉历史,都物质形象化在他们的首都建设上,正可使我们来推测他们国运之将来。“个人英雄主义”“经验保守主义”皆不适于新历史之不断向前,因此在今天而谈英法两国之前途展望,皆不免于黯澹,不使人兴奋。
再看意大利,它是一新兴国家,立国远在英法之后。然而一到罗马,首先看到许多古代罗马的遗迹,其次便是梵谛冈教皇宫廷,以及代表“文艺复兴”一段最光辉历史的、最伟大的教堂建筑。这些在意大利人精神上、心灵上是会有一种压迫感的。伦敦巴黎,是英法人的自身表现,罗马则是一种“先在”表现。这些先在表现压迫着,便不易再起来一个新兴的罗马。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梦想要把古罗马的阴魂来放进这个新兴国家里面去,昙花一现,当然要失败。所以意大利的新生机不易成长。只看文艺复兴那一时期的表现,意大利人的聪明智慧,断不差于英法人,正因为在其境内的物质形象化已到达了某阶段,遂使这一块疆土内生机衰落,停滞不前了。
英、法、意以外,要讲到德国。德国同是一个新兴国。但意大利有历史担负,远古西方文化之物质形象,重重地累积压迫在它身上。德国比较是平地拔起,柏林是一新兴城市,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整个毁灭了,此刻正在新兴。在德国,物质形象化方面似乎还没发展出一定型来,因此他的向前的生命力,似乎也比较旺盛。
现再综述上面所讲,我认为西方文化总会在外面客观化,在外在的物质上表现出它的精神来。因此一定会具体形象化,看得见,摸得着;既具体,又固定;有目共睹,不由不承认它的伟大有力量。这一种文化,固然值得欣赏,但它会外在于人而独立。我们游历到埃及,埃及古国早已灭亡,但金字塔依然屹立。欧洲中古时期各地的大教堂也如此,似乎在此以前的耶教精神都由它接受过来而作为惟一真实的代表似的。此后的耶教心灵,却不免为此等伟大而宏丽的教堂建筑所拘束、所范围。换言之,从前耶教精神,多表现在人物及其信仰上。此下耶教精神,则物质形象化了,人物和信仰,不能超过那些庄严伟大的物质建设。英、法各有一段光荣历史,亦都表现在伦敦、巴黎两都市之物质形象里去了。游伦敦如读英国史,游巴黎如读法国史,至少其历史上之精采部分揭然提示在眼前。然而,文化精神表现在物质上而定型了,便不能追随历史而前进。起先是心灵创出了物质形象,继之是物质形象窒塞了心灵生机。前代之物质造形,已臻于外在独立之阶段,与后起之新生机有冲突性,旧定型吞灭了新生机,而此国家民族,乃终于要走上衰运。而且一衰就不易复盛。
再论国家体制,它们也多定了型,所以近代欧洲极难有统一之望。我们由此推想古代希腊各城邦,始终不能统一而卒为马其顿所并,希腊灿烂文化,亦终告熄灭,此非偶然。若要在定型后更求发展,则如古代罗马及近代欧洲走上“帝国主义”而“向外征服”,这是惟一可能的路线。但帝国主义违背历史进程,到后仍只有以悲剧收场。故国家定了型,是除非革命,从新改造,否则摆脱不了以前的旧传统。
三
现在代表西方文化的应轮到美国。美国又是一个新兴国,其年代比较浅。从历史来看美国,应可分四阶段。我们也不必定读美国史,只到美国各地游历一番,便可明白一大概。因美国不脱西方文化范围,一切也是外在形象化的。如到康桥、到新港,哈佛、耶鲁几个大学所在地,尚可约略想象英国人最先移民来此,他们的社会村落人情生态一个简单轮廓来。其次看美国首都华盛顿,市区计划模仿巴黎,可是和巴黎不同。巴黎充满着个人英雄崇拜、帝国主义的色彩。华盛顿的市区形象显然是平民化,是民主的。市区中心是国会,向四面展开。而总统白宫则并不占重要地位。当时美国建国那种素朴的民主作风,一游华盛顿,还可想象到。接着是美国的西部发展,这犹如中国历史上有“南向”发展一样,造成中美两国泱泱大国之风者在此。此下,就发展出一个极端繁荣的“自由资本”主义的社会,纽约市作为其代表。纽约市容,亦可谓是近代西方文化到达了一个登峰造极的阶段,这是人类一奇迹,乃是现代西方文化物质形象化之一奇迹。这当然是近代科学工商文明一项得意的杰作。
华盛顿市代表“旧”美国素朴的,涵带农村意味的“平等民主”精神。纽约市代表“新”美国豪华的高生活的,沉浸于物质享受的“自由资本主义”精神。这两个中心,到今天,不见有大冲突,这诚然是美国国运之深厚处。但光看它政治、经济,不看哈佛、耶鲁这许多学校,及其各地乡村和教堂的情形;单看它东部十三州,不看它西部发展,等于在中国只看黄河流域,不到长江流域去,同样不易了解美国。因此到今为止,我们还难看出美国的将来。可是我们可以想象,美国实际上大部分由英国移民,虽然两国国民性有不同,但美国几百年来的历史演变,由移民到独立,而西部发展,而到现今高度的自由资本主义社会,由于“基督教”与“民主政治”与“自由资本”之三位一体而结成为一新美国,他们能兼容并包在一体之下,而亦仍然是物质形象化了,这一点,还是保有很多英国色彩。换言之,美国社会也是一个无理想的,现实经验主义的,到今天只有三百多年历史,再往下,历史积累慢慢加厚,将仍不免由浅灰色变深灰色。他们亦已在全盛中潜伏衰象。我们很难想象如纽约,仍然继长增高,更有何种新花样出现。不仅如此,即现状也难有长久维持之可能。今天纽约的飞机场,任何一架飞机不能按照定时起落。天空的没有降,地上的不能升。任何一辆车,不能定时进出。首尾衔接的大批车子排长龙蜿蜒着,亦壮观,亦麻烦。车子进了市,要找一停车处,又极难。本由最科学的发展出纽约,现在的纽约却变成为不科学。最不能遵守时间的是纽约,交通最困难的是纽约。若我们超然置身在纽约市之外,纽约大值欣赏。但一旦进入其内,容身纽约市中,则纽约市实已是外在独立于人生活之外,它不断会来束缚压迫人。总而言之,纽约市之出现,亦证明了我所说外倾文化之一切外在客观化,物质形象化,而已到达了一限度,没法再进展。
再看全美国的公路网,亦是一伟大壮观。有些是八道平行,四往四来,又且上下架叠,终日夜车辆飞驰,但全国也好像被许多绳束紧紧捆扎了。几乎尽人可有一辆车,最少一家有一辆,可以直达各家门。但你在家想买一包香烟,也得驾车去。一出大门就是公路,两方车子对开,道路交通之发达,剥夺了人在路上之散步自由。周末和星期,有着半天一天闲,除非关门在家困坐,否则只有开车出门奔驰。若星五星一有假期,连得三天闲,就会举国若狂,披阅明天报纸,准见因车祸死亡的统计数字。平地上的公路网,亦如大都市中的摩天大厦,同可在外面欣赏它,跑进去了,便见困缚与压迫。
在美国,黑人是一大问题。个性伸展与群体紧缩相冲突,如大都市集中,如公路网之捆缚,都会使个人自由窒息,也是一大问题。现状的美国,显然有种种隐忧。而其一往直前,趋向定型化;愈定型,将使各种隐忧愈曝着,愈难得圆通的解决。
以上讲西方文化都带有一种“外倾性”,物质形象化之逐步进展,一定会到达一限度,前面便苦无路,人的精神到时就衰下。一衰下,就没有办法。这些都从最简单处讲,既不是讲哲学,也不是讲历史,只是些亲眼目睹的情形,也说不上是创见。西方学者从经济发展来讨论文化盛衰的,如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一书,也认为大都市集中到某一限度,就转向衰运。古代的罗马,近代的美国纽约就有其相似处。进一步,乃有马克思的“唯物哲学”与其“历史必然论”。马克思也是西方人,他对西方历史进展不能谓无所见。固然西方全部历史不能如马克思那样简单武断,但其有所见处,也不该全抹杀。至于我们中国人说历史,如“天运循环”,“暑往寒来”,这一理论,西方人是不易接受的。但即拿人的生命来讲,生命走入物质中,从生物学讲,每一种生物,发展都有一最高限度。到人类形体,几乎是再难演进了。人又不能不死,起初是生命依赖物质而表现,生机在物质中,但物质限制着生机,物质变化,生机坏了,生命亦跟着坏。任何生命不得不依赖物质。有物质就有死亡,生命只有转向新物质体中去求再生。这是一个很粗浅的譬喻,但在这譬喻中,实可把中西文化历史联挽在一起来作说明。下面我将转说到中国。
四
讲到中国历史的发展,似乎没有一定型,至少是不倾向某一定型而发展。亦可说,它没有一个客观外在具体而固定的物质形象,可作为其历史文化的象征。因此,中国文化转像是新陈代谢生机活泼。姑举历代首都为例,远从商朝有沫邑,这一首都也有几百年历史,并相当富庶与繁荣。接着是西周镐京,也是几百年。秦代咸阳,体制更大。西汉长安,东汉洛阳,南朝金陵,北朝新洛阳,隋唐两朝的两京,北宋汴京,南宋临安,辽、金、元、明、清的燕京、北京,各朝代各首都的物质建设,都极伟大壮丽。读《洛阳伽蓝记》、《长安巷坊志》等书,可见一斑。西方学人对此甚感兴趣,只要有物质具体证据,如殷墟地下发掘,如最近长安古城遗迹发掘,以及其他古器物,他们都认为是那时文化水准的无上证明。但在我们,历代首都,一个接一个地毁灭,在今天去游洛阳、长安,真有铜驼荆棘,黍离麦秀之感。俯仰之间,高天厚地,一片苍凉,文物建设**焉无存。但国脉不伤,整个文化传统依然存在。雅典毁灭了便没有希腊,罗马城毁灭了便没有罗马,今天的伦敦、巴黎不存在了,英法又如何,这就很难想象。这是中西双方历史文化一相异点,值得我们注意。
再讲整个的国家体制,在中国亦可谓未有一定型。从远古起,夏、商、周二代一路下来,大体言之,永是一中国。实际上,中国疆域是在慢慢地扩大而始有今天的。西方又不然,英国就是一英国,法国就是一法国。定了型,再向外,便成为帝国主义。到今天,在欧洲有罗马、有巴黎、有伦敦、有柏林,有英、法、德、意诸国,国家虽小,历史虽短,都像已成了型。即如他们讲学问,分门別类,有组织、有系统,总爱把来定一型。不仅自然科学如此,人文科学也如此。在中国,一门学问划分得太清楚,太定型了,反而看不起。这好像中国人头脑不科学,然而这里面长短得失很难言。
这一层暂不讲。要之,拿今天的西方各国来回想从前希腊各城邦,我们可以说,希腊即是今天西欧的缩影,今天西欧之不易统一是可以想象的。但在中国,从春秋到战国,以至秦代统一,其间楚国、燕国各历八百年。齐国只统治者换了姓,实也有八百年。韩、赵、魏三晋都有三百年,宋、卫诸邦都有八百年。当时历史最短的国家如今美国,长的如今英法。何以秦始皇能一举把天下统一,而且此后就不再分裂。若把西方历史作比,这就很难讲。我只说:中国国家发展无定型,疆土可大可小,可分可合,立国的主要精神不在此。一个国家当然有一首都,首都当然有其物质建设,然而此非立国精神所在。破坏了,也并不伤害国家的命脉。历史文化生命可以依然还在。从我们的历史看,这是很清楚的。但西方显然不同。以上只讲历史现象,双方不同处已显见。
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并非没有物质建造,物质建造则必然形象化,但与中国文化大统没有甚深之勾联。即是说,中国文化命脉,不表现在这些上,也不依托在这些上。其存其毁,与中国文化大统无甚深之影响。即如今天的北平故宫三大殿、天坛、北海、中南海、颐和园等建筑都还存在,西方人每好凭此来欣赏中国文化,但中国人心中,则另有一套想法。孙中山先生建都南京,中国人都想新中国复兴了。在极平常的心理反映上,可知必有一番道理可资阐说。
五
今且问中国文化命脉,与其传统精神究表现寄放在哪里?上面说过,西方文化是外倾的,中国文化是内倾的,外倾的便在物质形象上表现,内倾的又在何处表现呢?《易经》上有句话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即属于物质形象,形而下是说成形以后,客观具体看得见。我上面讲都市建筑,也可说其都属器。形而上是在成形以前,这叫做“道”。器可见,而任何器之形成,则必有一本源所在,那是道。开物成务属“器”,在开物成务之上还有其不可见之“道”。因此《易经》上把“开物成务”都归属于“圣人”。圣人便是有道者,当知宫室衣冠一切文物都从道而来。但这是中国人观念。
今且问:埃及金字塔其道何在?可知西方人所震惊重视者即在器。中国人必从器求道,苟其无道,斯器不足贵。希腊人雕刻一人像,极尽曲线之美,那亦是物质形象。中国人画一人,重其气韵,注意在其眸子,在其颊上三毫。这些处,都可见中西方人实在所重有不同。中国古代传下的礼乐器,乃至一切瓷器丝织品等,专从器方面讲,也都极精妙,但这里更应注意者,在中国一切物中所包涵的关于人生意义的分数却多过于物质意义的分数。因此中国人又要说“技而进乎道”,这是中国的艺术精神,在中国艺术之背后也必有一个“道”的存在。
中国人并不想科学只是科学,艺术只是艺术,宗教只是宗教,可以各自独立。却要在科学、艺术、宗教之背后寻出一“道”来,此即艺术、科学、宗教之“共同相通”处。器有成坏,旧的不坏,新的不成。这一所房子不拆,不能在此再造一所新房子。房子里的旧陈设不拿走,新陈设就摆不进。一所房子造成即已定了型,建造工程也从此终止,不能在这所房子上再造。所以西方人要讲革命,把旧的拆了造新的。中国历史上有汤武革命,但意义甚不同。中国人认为道有“隐显”,有“消长”。道显固然是存在,道隐还仍是存在。如说“君子道长,小人道消”;或“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消即隐了,但不就是毁灭,可毁灭的即非道。中国人讲道,即表现在人身上,人群中,所以说“道不远人”,“道不离人”。中国人所讲道,主要是“人道”,即“人之道”,因此说中国文化是“人本位”的。
中国人所谓“人”,包括“个人”与“大群”,既非个人主义,亦非集体主义。道则存在于各人,存在于社会,存在于天下,存在于历史传统里。子贡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可见道表现寄托在人。只要人存在,道就不会坠地而尽。
孟子也说过:“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豪杰之士,不待文王犹兴。”乱世不会无好人。世界不理想,人仍可以有理想。世界乱,人自己还可治,至少是治在他的“心”。道消而隐,举世陷于衰乱,但道仍可以在人。人兴,即道兴之机缘。道兴则历史时代可以复兴,而文王之世亦再见了。故说“道不行,卷而藏之”,“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道”与“善”,在我心里,在我身上。因此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我上次讲中国人所谓“道”即是“文化”,即是文化中之“有价值意义”者。中国文化之内倾性,正在其把文化传统精神表现寄托在各个人之“身”与“心”,乃以各个人为中心出发点,由此推去,到人皆可以为尧舜,到各自身修而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乃以“天下平”与“世界大同”为道之极限,到此极限,道仍可有隐显消长,但道则仍在,故历史文化可以不断有再兴与复盛。
刚才讲过,外倾文化总要拿我们的聪明、智慧、技能、才力一切表现到外面具体物质上去。譬如今天美国人要送人上月球,可能十年八年真见此事。自然要整个文化配合,各方面条件够,才能送人上月球。这是今天西方文化一大表现。我并不抹杀此种文化之力量与价值。但人上月球又怎样,能不能再上太阳去?一方面在上月球,一方面却共产主义、资本主义永远对立,种种不合理的人生还存在。当前人类各项问题仍不得解决。
西方人遇要解决问题,或表现其文化伟大,每好从远大艰难处,人所难能而已所独能处着意用力。如古埃及人造金字塔,英国人自夸其国旗无日落,及最近美国人之要争先送人上月球皆是。中国人又不然。遇要解决问题及表现其文化伟力,只从日常亲切处,细微轻易处,人所共能处下手。我上讲提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虽遇无道之世,个人仍可自求有得,其所得乃在“道”。行道有得,得于己之谓“德”。德在己,别人拿不去,因此纵在大乱世,个人修德,亦可以避艰险,渡难关。国家大事也如此,如孟子告滕、告邹,如宋儒告其君,都只从“正心”“诚意”“敬天”“修德”处求。
中国人又说:“士可杀,不可辱。”“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原子弹氢气弹可以屈服强敌,夷灭人之国家,今天美、苏互怕,都只怕在此。但每人有其内心决定,有每一人之德操与人格修养,虽不表现在外,看不见,却为外力所无奈何。中国人又说:“德不孤,必有邻。”这一细微看不见处,却可影响別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一君子有德,慢慢地可以影响后世千万人,使次第尽变为君子。但小人则无法影响到君子,君子则必不为小人所影响。因此一人之“德可以变成一时代的“气运”,气运转而时代就复兴了。
六
《中庸》上讲:“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最容易见的反在隐处,就在人之“心”。力量最显著的反在轻微处,就在人的“言”一“行”。《中庸》上又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中国人看天,好从此无声无臭处看,听不见,闻不到,然而它的力量最大,可以运转主宰一切。待具体摆出来后,那就小了,形而下的则总有限。因此中国人的“文化观”,其基本只在“道”。道存,国家存,民族存,文化就传下;道灭,那就完了。
一
所以顾亭林有“亡国”“亡天下”之辨。如西周镐京毁灭了,秦之咸阳、西汉长安、东汉洛阳毁灭了,改朝易代,此之谓“亡国”。如何是亡天下?中国人不成为中国人,尽变成夷狄了,即是说中国人所看重的人道亡了,这叫做“亡天下”。明亡了,中国人的政权被满人夺去,一时大贤像顾亭林、黄梨洲,都回头注意到中国文化传统上面去。他们不是不想对国家负责任,但这责任负不起。国家体制摆在外面,大乱局面已成,一时挽回不过来。但还有隐藏在后面的,文化大传统,道之兴亡,则寄放在每一人身上,因此每一人各有一份责任。因此其文化传统与道究也不易亡,因每一人都可为转移气运扭转时代的中心。而且这一事又是最自由最坚强,谁也夺不了你的“志”与“德”。此番话,说给西方人听,会说你有点神秘性。这不错,这是中国人内倾文化的说法呀!
所以我说中国文化是“个人中心”的文化,是“道德中心”的文化,这并不是说中国人不看重物质表现,但一切物质表现都得推本归趋于“道德”。此所谓“人本位”,以“个人”为中心,以“天下”即世界“人群”为极量。《中庸》上又说:“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我在幼年时,即听人批评此说要不得。由今想来,《中庸》此语还是有道理。埃及的金字塔,人亡了,塔还在。一部《罗马法》,罗马亡了,法还在。中国人则更看重人,光有物质建造,光有制度法律,也无用。所以说:“人能宏道,非道宏人。”要转移世运,责任仍在“人”身上。
中国人爱讲天运循环,又说“物极必反”。物则必有极,“极”是尽头处,物到尽头,自然向前无路了。人之道则没有极。人生有极是死,后浪推前浪,时代继续向前,人物随时转换,那是从生物界自然界来看是如此。从人之修心养德处讲,人到达为完人,不是做了完人就必然得要反。而且我在上讲又提过,人要做一完人,当下现前即可做,所谓“我欲仁,斯仁至”。但也不是一为完人便到了尽头,也还须时时不断的“修”与“养”。做人如此,世运亦然。世运转了,不是尽可恃,还有盛衰兴亡接踵而来,但不能说道极必反。因道在人为,非必反,亦非必不反。由此讲下,恐引伸过远,暂不深讲吧!
现在再讲“世运”与“人物”。世运转移也可分两方面来讲。一是自然的物极必反,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久乱则人心思治,那是气运自然在转了。但人物盛衰有时与气运转移未必紧密相依成为并行线。有的是新朝开始,像是气运已转,然而人物未盛,如秦代统一,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大一新气运,但秦始皇、李斯这些人物并不够条件。汉高祖平民革命,又是一番新气运,但汉初人物条件还是不够。待过七十年,到汉武帝时,然后人物大盛。也有些朝代气运已衰,如东汉末年,而人物未衰,还是有存在,所以到三国时还有很多像样人物。从历史看,新朝崛起,不一定就是太平治世。而旧朝垂亡,却已有许多新人物预备在那里。如唐初新人物早在北朝末及隋代孕育。又如元代是中国史上一段黑暗时代,然而元朝末年孕育人才不少,明太祖一起便得用。明初人物之多,较之唐初无愧色,两汉、宋代均不能比。明亡了,人物未衰,清人入关,那辈人物,间接直接,都影响了清初的政治。最近如中华民国开国,这又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大新气运的转变,然而人物准备似乎还没有齐全。实因清之末季,人物早已凋零了。到今已经过了五十二年,但西汉开国经过七十年,北宋经过一百年,才始人物蔚起,何况这五十二年中,内乱外患频乘,无怪我们这一时代,要感觉到人物异常缺乏。但气运可以陶铸人才,新气运来了,自然有新人物产生。而人物也可扭转气运,纵在大乱世,只要有人物,自可转移气运,开创出新时代。
西方人看法和我们不同,他们注重物质条件。他们总说我们是落后,这几年来台湾,说我们进步了。究竟进步在哪里?其实也只从物质条件上衡量。进一步,问言论自由吗?法律平等吗?政治民主吗?仍是从外皮形迹看。他们没有能深一层像中国人来看所谓“道”。西方道在上帝,在天国。权力财富则在地上,在凯撒。西方人把人生分作此两部分。现实人生则只是现实的,理想人生不在现世,在天国。希腊、罗马、希伯来是现代西方文化三源,又加进“新科学”,遂成为现代的西方。但这几方面,始终不能调和融合。在孔子时,若论富强,自然鲁不如齐,齐不如晋。但孔子的评论,则鲁在齐前,齐在晋上。此后晋分为三,田氏篡齐,鲁最孱弱,但安和反较久。唐初亦有一故事:西域高昌王曾派人入贡,见隋炀帝当时物阜民丰,他觉中国了不起,奉事甚恭。隋亡,唐兴,高昌王听说中国换了朝代,再来朝,那时正经大破坏,不能和隋相比,高昌从此不再来中国。没几年,唐朝派兵把高昌国王捉到,高昌国也就亡了。那位高昌王也正是从物质形象表现在具体上的证据来看一个国家。他可谓是不知“道”,从而也不能好好保住他的国。
七
中国文化最可宝贵的,在其知“重道”。今再问道由何来?当然中国人一样信有天,道是人本位的,人文的,但道之大原出于“天”。中国人虽看重人文,但求“人文”与“自然”合一,此是中国人“天人合一”的理想。不过道总表现在人身。所以人可以“参天地赞化育”。我又听近代人常说黄金时代,其实时代不能把黄金来代表作衡量。又常说中国唐虞三代是我们理想中的黄金时代。其实中国人理想中,应该没有黄金时代这观念。中国人只说“大道之行”,孙中山先生也把此四字来想象新中国之将来。这一传统观念,我深切希望大家莫忽略。只此一端,便可使中国永存天地间。中国不亡,中国的文化传统也永不至中断。
“中国不亡”这句话,在今天讲来已是铁案不可移。这又要讲到我小孩子时的事。我为读到梁任公“中国不亡”这句话,才注意研究中国历史,要为这句话求出其肯定的答案。在我小孩时,人都说中国要亡,康有为就是这样讲,波兰、印度就是中国两面镜子,中国是快被瓜分了。到今天,我想不仅中国人,连全世界人,都不会想象到中国会亡,这句话已经不存在。但要中国复兴再盛,却不可专靠时代和运气。反攻大陆,犹如“辛亥革命”,有时可以赖着气运,而中国之真正复兴,到底还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上,还在我们各自的“人”身上,在我们各人内心的“自觉自信”,在我们各自的“立志”上。我上讲每个人不论环境条件都可做一理想的完人,由此进一步,才是中国复兴再盛的时期来临了。
道有隐显,有消长。道之行亦有大、小、广、狭。但道则仍是道,不能说道之本身在进步。我们岂能说孔子不如孟子,孟子不如朱子阳明,朱子阳明不如现代的外国人。中国人看法,物质经济可以有进步,人之生活可以有进步,“道”则自始至终无所谓进步。“德”亦然,它可不论外在条件而完成。所谓“东海有圣人,西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不能说西海圣人定超过了东海的圣人。因此照中国文化传统讲,“量”的方面可以扩大到世界全人类,到世界大同而天下平。“质”的方面则还是这一道,道无所谓进步,因亦无所谓极限。不如形而下之器与物是有极限的。而且道,父不可以传子,孔子不能传付与伯鱼,仍要伯鱼自修自成。所以世界随时要人来创造,永远要人来创造。今天盛,明天可以衰;今天衰,明天仍可以盛。这是中国人看法,其责任则在我们每人各自的身上。这是我们想望中国再兴复盛一最要的契机。
我这两次讲演,可以推广来专讲中西艺术比较、中西文学比较、中西物质建设的比较、中西人生哲学的比较,如是以至整个中西文化的比较。而我此两讲,虽笼统,也还亲切,并不敢凭空发理论申意见,也决没有看轻近代的西方。我只想指出一点中西双方之不同处。我们固然应该接受西方的,但也希望西方人能了解中国的。如此下去,或许有一天,诚如中国人所谓“大同太平”时代之来临。可惜我所讲粗略,请各位指教吧!
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五日“国防研究院”演讲,
刊载于“国防研究院”《中西文化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