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我的讲题定为“中国文化与中国人”。我只能从某一方面对此题讲些话。
本来是由中国人创造了中国文化,但也可说中国文化又创造了中国人。总之,中国文化就在中国人身上。因此我们要研究中国文化,应该从中国历史上来看中国的人。亦就是说:看中国历史上中国人的人生,他们怎样地生活?怎样地做人?
人生应可分两方面看:
一外在的,即人生之表现在“外”者。
一内在的,即人生之蕴藏在“内”者。
表现在外的人生又可分两大项目:
一是所创造的“物”。
一是所经营的“事”。
《易经》上谓之“开物成务”。无此物,创此物,是为“开物”。干此事,成此事,是为“成务”。《易经》把“开物”“成务”两项都归属于圣人之功绩,可见中国古人对此两项之看重。但此两项则都是人生之表现在外的。
现在人讲文化,主要都从这两方面讲。如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等分法,是从“开物”观念上来讲的;又如渔猎社会、畜牧社会、耕稼社会、工商社会等分法,是从“成务”观念上来讲的。但这些多是人类怎样生存在社会乃至在天地间的一些手段,实不能认为即是人生之理想与目的。
人生该有理想,有目的。既已生存在此天地,究应怎样生,怎样做一人?这始属于理想目的方面,此之谓“文化人生”。自然人生只求生存,文化人生则在生存之上有向往,有标准,这就讲到了人生的“内”在面。这一面,中国人向称之为“道”。中国人用这“道”字,就如现在人讲“文化”。不过现在人讲文化,多从外面“开物成务”方面讲,而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则定要在文化本身内部讨论其意义与价值,亦可谓文化中之有意义价值者始称“道”,而此项意义与价值,则往往不仅表现在外面,而更要是蕴藏在人生之内部。
如我们讲古代文化,定会提到埃及金字塔。埃及人创造金字塔,亦可谓是“开物”。金字塔之伟大,诚然无可否认。由于此项建筑,我们可以连想到古代埃及人的智慧聪明和当时物质运用的能力。若非这些都有一甚高水准,试问怎会创出那些金字塔?但我们也该进一步问,那些金字塔对于埃及的社会人生究竟价值何在?意义又何在?
古的不提,且论现代。如我们提及太空人,提及把人类送上月球,不是当前一项惊天动地的壮举吗?这也十足可以说明近代人之智慧聪明及其运用物质的能力,到达了那样高的水准。但我们不免又要问,这样一项伟大工作,究竟对于现世界,现人生,实际贡献在哪里?其价值何在?意义又何在?
像古代埃及的金字塔,乃及近代西方的太空人,都属于开物成务方面,都只表现在人生的外部。中国古人讲“正德、利用、厚生”,开物成务是有关利用、厚生的。但在此两项之上,还有“正德”一目标,而且“利用”“厚生”也不是为着争奇斗胜。不论你我在太空轨迹中能绕多少圈,谁能先送一人上月球,但人生理想,究不为要送人上月球。送人上了月球,依然解决不了当前世界有关人生的种种问题。换言之,此仍非人生理想以及人生的意义价值所在。照中国人讲法,智力财力的表现并不即是“道”。中国人讲的“道”,重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齐、治、平始是人生理想,人生大道;决不在乎送人上月球,当然也更不是要造几座更大的金字塔。从这一层,可以来阐说中国的传统文化观。
二
我此刻,暂把人类文化分作两类型来讲:
一是向外的,我称之为“外倾性”的文化。
一是向内的,我称之为“内倾性”的文化。
中国文化较之西方似是偏重在内倾方面。如讲文学,西方人常说,在某一文学作品中创造了某一个性,或说创造了某一人物。但此等人物与个性,只存在于他的小说或戏剧中,并不是在此世界真有这一人与此一个性之存在,而且也并不是作者之自己。如莎士比亚剧本里创造了多少特殊个性,乃及特殊人物,然而此等皆属子虚乌有。至于莎士比亚自身,究是哪样一个人,到现在仍不为人所知。我们可以说,只因有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他才成为一莎士比亚。也是说,他乃以他的文学作品而完成为一文学家。因此说,莎士比亚文学作品之意义价值都即表现在其文学里,亦可说即是表现在外。这犹如有了金字塔,才表现出埃及的古文化来。也犹如有了太空人,才表现出近代人的新文化来。
但我们中国则不然。中国文学里,有如《水浒》中宋江、武松、李逵等人物,《红楼梦》中林黛玉、贾宝玉、王凤姐等人物,这些人物全都由作家创造出来,并非世间真有此人。但这些作品实不为中国人所重视,至少不认为是文学中最上乘的作品。在中国所谓文学最上乘作品,不在作品中创造了人物和个性,乃是由作者本人的人物和个性而创造出他的文学作品来。如《离骚》,由屈原所创造。表现在《离骚》中的人物和个性,便是屈原他自己。陶渊明创造了陶诗,陶诗中所表现的,也是陶渊明自己。杜工部创造了杜诗,杜诗中所表现的,也是杜甫他自己。由此说来,并不是因屈原创造了一部文学,遂成其为屈原。正为他是屈原,所以才创造出他一部文学来。陶渊明、杜甫也如此。在中国是先有了此作者,而后有此作品的。作品的价值即紧系在作者之本人。中国诗人很多,而屈原、陶渊明、杜甫,最受后人崇拜。这不仅是崇拜其作品,尤所崇拜的则在作家自身的人格和个性。若如莎士比亚生在中国,则犹如施耐庵、曹雪芹,除其文学所表现在外的以外,作者自身更无成就,应亦不为中国人重视,不能和屈原、陶渊明、杜甫相比。这正因中国文学精神是“内倾”的。要成一文学家,其精神先向内,不向外。中国人常说“文以载道”,这句话的意义,也应从此去阐发。中国文学之最高理想,须此作者本身就是一个“道”。文以载道,即是“文以传人”,即是作品与作者之“合一”,这始是中国第一等理想的文学与文学家。
再讲到艺术,中国艺术也同样富于内倾性。如绘画,西方人主要在求这幅画能和他所欲画的对象近似而逼真,其精神仍是向外,外倾的。中国人绘画则不然。画山不一定要像这座山,画树不一定要像这棵树。乃是要在他画中这座山,这棵树,能像他画家自己的意境和胸襟。或者作画送人,却要这幅画能像他所欲送的人之意境和胸襟。所以在作画之前,尽管对一山今天这样看,明天那样看,但总感这山不能完全像我自己的意境。待慢慢看熟了,把我自己对此山所发生的各种意象拼合起来,才是我心里所希望所欲画出的这座山。在山里又添上一棵树,这树也并不是在山中真由写生得来,仍是他意境中一棵树,而把来加在这山中,使此画更近我意境。所以中国画所要求的,重在近似于画家之本人,更甚于其近似于所画的对象。学西洋画,精神必然一路向外;但要做一中国画家,却要把精神先向内。
把文学与艺术结合,就是中国的戏剧。西方人演剧,必有“时间”“空间”的特殊规定,因而有一番特殊的布景,剧中人亦必有他一套特殊的个性。总言之,表现在这一幕剧中的,则只有在这一时间、这一空间、这一种特殊的条件下,又因有这样一个或几个特殊的人,而始有这样一件特殊的事。此事在此世,则可一而不可二。只碰到这一次,不能碰到第二次。他们编剧人的意象结构惨澹经营的都着重在外面。中国戏剧里,没有时间、空间限制,也没有特殊布景。所要表现的,不是在外面某些特殊条件下之某一人或某几人的特性上。中国戏剧所要表现的,毋宁可说是重在人的“共性”方面,这又即是中国人之所谓“道”。单独一人之特殊性格行径,可一而不可二者,不就成为道。人有共性,大家能如此,所谓“易地则皆然”者始是“道”。道是超时空而自由独立的。如演《苏三起解》,近人把来放进电影里演,装上布景,剧中意味就变了。中国戏台是空****的,台下观众所集中注意的只是台上苏三那一个人。若配上布景,则情味全别。如见苏三一人在路上跑,愈逼真,便愈走失了中国戏剧所涵有的真情味。试问一人真在路上跑,哪有中国舞台上那种亦歌亦舞的情景?当知中国戏剧用意只要描写出苏三这个人,而苏三也可不必有她特殊的个性,只要表演出一项共同个性为每一观众所欣赏者即得。
深一层言之,中国戏剧也不重在描写人,而只重在描写其人内在之一番心情,这番心情表现在戏剧里的,也可说其即是道。因此中国戏剧里所表现的,多是些忠、孝、节、义可歌可泣的情节。这些人物,虽说是小说人物,或戏剧人物,实际上则全是“教育人物”,都从人类心情之共同要求与人生理想之共同标准里表现出来。这正如中国的诗和散文,也都同样注重在人生要求之“共同点”。中国人画一座山,只是画家心里藏的山。戏剧里演出一人,也只是作剧家理想中的人。西方的文学艺术,注重向外,都要逼真,好叫你看了像在什么地方真有这么一个人、一座山。而中国文学艺术中那个人那座山,则由我们的理想要求而有。这其间,一向外、一向内,双方不同之处显然可见。所以说中国文化是内倾的,西方文化是外倾的。
三
外倾文化,只是中国《易经》上所谓“开物成务”的文化。在我们东方人看来,这种文化,偏重在物质功利,不脱自然性。中国文化之内倾,主要在从理想上创造人、完成人,要使人生符于理想,有意义、有价值、有道。这样的人则必然要具有一“人格”。中国人谓之“德性”。中国传统文化最着重这些有理想与德性的人。
从字面讲,“文化”两字曾见在中国《易经》里,有曰“人文化成”。现在我们以“人文”与“自然”对称,今且问“人文”二字怎讲?从中国文字之原义说之,“文”是一些花样,像红的绿的拼起来就成了花样,这叫“文”。又如男的女的结为夫妇,这也是一番花样,就叫做“人文”。又如老人、小孩,前代、后代,结合在一起,成为父母子女,这也叫做“人文”。在这些人文里面,就会“化”出许多其他花样来,像化学上两元素溶合便化出另外一些东西般。在中国人则认为从人文里面化出来的应是“道”。故有夫妇之道,父子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道都由“人文化成”,此即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所看重的文化。
中国《小戴礼》中又见有“文明”二字,说“情深文明”。上面说过,文只是一些色彩或一些花样。花样色彩配合得鲜明,使人看着易生刺激,这就是其“文明”。如夫妇情深,在他们生活中所配合出的花样叫别人看了觉得很鲜明。父子情深,在他们生活中所配合出的花样也叫人看了觉得很鲜明。若使父子、夫妇相互间无真挚情感,无深切关系,那就花样模糊,色彩黯澹,情不深就文不明。
这是中国古书里讲到的“文化”“文明”这两项字眼的原义。此刻用来翻译近代西方人所讲的“文化”“文明”,也一样可以看出中国人所讲偏重其内在,而西方人则偏重于外在,双方显然有不同。
人与人间的花样,本极复杂,有种种不同。如大舜,他父母都这样地坏,他一弟又是这样坏,可说是一个最不理想的家庭。然在这最不理想的环境与条件之下,却化出舜的一番大孝之道来。夫妇也一样,中国古诗有“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一首,那故夫自是不够理想,但那位上山采蘼芜的女子,却化成为永远值得人同情欣赏与怀念的人。可见社会尽复杂,人与人配合的花样尽多,尽无准,但由此化合而成的“人文”,在理想中,却可永远有一“道”。因此中国传统文化理想,必以每一个人之内心“情感”作核心。有此核心,始有“人文化成”与“情深文明”之可能。然而这亦并非如西方人所谓的个人主义。在个人与个人间相平等,各有各的自由与权利,此乃西方人想法。中国社会里的个人,乃与其家庭、社会、国家、天下重重结合相配而始成为此一人。人必在群中始有“道”,必与人相配成伦始见“理”。离开对方与大群,亦就不见有此人。因此“个人”必配合进“对方”与“大群”,而一切道与理,则表显在个人各自的身分上。因此中国传统文化理想中之每一人,可不问其外在环境,与其一切所遭遇之社会条件,而可以无往而不自得。换言之,只要他跑进人群,则必有一个道,而这道则就在他自身。己立而后立人,己达而后达人,尽己之性而后可以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自己先求“合道”,始可望人人各合于道。这一理想,照理应该是人人都能达,但实际则能达此境界理想者终不多,此即中国所谓之“圣人”。但照理论,又还是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皆可为圣人的。
中国传统文化理想,既以个人为核心,又以圣人为核心之核心。孟子说“圣人名世”,这是说这一时代出了一个圣人,这圣人就代表了这时代。等如我们讲埃及文化,就拿金字塔作代表。讲中国古代文化,并不见有金字塔,却有许多传说中的圣人像尧舜。中国之有尧舜,也如埃及之有金字塔,各可为其时文化之象征与代表。
在《孟子》书中,又曾举出三个圣人来,说:“伊尹圣之任者也,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人处社会,总不外此三态度。一是积极向前,负责,领导奋斗,这就如伊尹。一是甚么事都不管,躲在一旁,与人不相闻问,只求一身干净,这就如伯夷。还有一种态度,在人群中,既不像伯夷般避在一旁,也不像伊尹般积极尽向前,只是一味随和,但在随和中也不失却他自己,这就如柳下惠。以上所举“任”“清”“和”三项,乃是每一人处世处群所离不开的三态度。在此三种态度中,能达到一理想境界的,则都得称圣人。只有孔子,他一人可以兼做伯夷、伊尹、柳下惠三种人格,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因孔子能合此三德,随时随宜而活用,故孔子独被尊为“大圣”,为“百世师”。
现在再说伊尹。他所处时代并不理想,那时正是夏、商交替的时代,传说伊尹曾五就桀,五就汤,他一心要尧舜其君,使天下人民共享治平之乐,而他也终于成功了。伯夷当周武王得了天下,天下正庆重得太平之际,但他却不赞成周武王之所为,饿死首阳山,一尘不染,独成其清。柳下惠则在鲁国当一小官,还曾三度受黜,但他满不在乎。他虽随和处群,但也完成了他独特的人格。
在《论语》里,孔子也曾举了三个人。孔子说:“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孟子云:“仁者,人也。”此所谓“三仁”,也即是处群得其道之人,也可说其是“三完人”,即三个人格完整的人。当商、周之际,商纣亡国了,但在朝却有三个完人,也可说他们都是理想的人,也可说他们都是圣人。此三人性格不同,遭遇也不同。我以为比干较近伊尹,大约他是一个负责向前的,不管怎样也要谏,乃至谏而死。微子则有些像伯夷,看来没办法,自己脱身跑了。后来周武王得天下,封他在宋国,他也就在宋国安住了。箕子则有些像柳下惠,他还是留在那里,忍受屈辱,近于像当一奴隶。
此刻我们以《论语》《孟子》合阐,可说人之处世,大体有此三条路。此三条路则都是大道,而走此三条路的也各可为圣人,为仁者。我刚才提到的三位大文学家,屈原就有些近伊尹,忠君爱国,肯担责任,结果沉湘而死,却与比干相似。陶渊明就如伯夷,又如微子去之。“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他就洁身而去了。杜甫就如箕子,也如柳下惠。给他一小官,他也做,逢什么人可靠,他都靠。流离奔亡,什么环境都处0他不像陶渊明那般清高,也不像屈原那般忠愤积极,然而他同样也是一完人。数唐代人物,决不会不数到杜甫。
但如上所举,这些人,尤其是“清”的“和”的,往往可以说他们多不是一个历史舞台上人物,他们在历史舞台上似乎并不曾表现出什么来。只有“任”的人,必求有表现,但亦有成功、有失败。失败的有些也不成为历史人物了。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中国理想文化传统中的大人物,他们承先启后,从文化大传统来讲,各有他们不可磨灭的意义和价值。
四
我往年在美国耶鲁大学讲历史,主张历史必以“人”作中心。有一位史学教授特来和我讨论,他说我的说法固不错,历史诚然应拿人作中心,但人也得有事业表现,才够资格上历史。倘使没有事业表现,则仍不是历史上的人。他这番话,其实仍是主张历史中心在事不在人。我和他意见不同,却也表示出双方文化观念之不同。在西方人看来,一个哲学家,必因其在哲学上有表现;一位宗教家,必因其在宗教上有表现;一位艺术家,则必在艺术上有表现;一位科学家,则必在科学上有表现。在事业表现上有他一份,才在历史记载上也有他一份。若生前无事业表现,这人如何能参加进历史?然而在中国人观念中,往往有并无事业表现而其人实是十分重要的。即如孔子门下,冉有、子路的军事、财政;宰我、子贡的言语、外交;子游、子夏的文学著作,都在外面有表现,但孔门弟子中更高的是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称为“德行”,列孔门四科之首,而实际却反像无表现。
今且问无表现的人物其意义在哪里?价值又在哪里呢?此一问题深值探讨。儒家思想正侧重在这一边。试读中国历史,无表现的人物所占篇幅也极多。即如司马迁《史记》七十列传第一篇便是伯夷叔齐,此两人并无事业表现。太史公独挑此两人为传之第一篇,正因他认为这类人在历史上有大意义、大价值与大贡献。又如读陈寿《三国志》,曹操、诸葛亮、孙权、周瑜、司马懿人物甚多,后人却说三国人物必以管宁为首。管宁独无事业表现,他从中国远避去辽东,曹操特地请他回来,他回来了,也没干什么事,何以独被认为三国时代的第一人物呢?中国历史上所载人物,像伯夷、管宁般无所表现的历代都有,而且都极为后人所重视,正因认为他们在历史上各有他们莫大的意义与价值之贡献。我不是说人不应有表现,人是应该有所表现,但人的意义和价值却不尽在其外面的表现上。倘使他没有表现,也会仍不失其意义与价值之所在。那些无表现的人,若必说他们有表现,则也只表现于他们内在的心情与德性上。中国古人说三不朽,立德为上,立功、立言次之,功与言必表现在外,立德则尽可无表现,尽可只表现于其内在之心情与德性上。
历史事变,如水流之波浪,此起彼伏,但仅浮现在水流之上层。而文化大传统则自有一定趋向,这是大流之本身。文化大流之本身就是我们“人”,人是大流本身,而沉在下层。人事如波浪,浮在上面。风一吹,波浪作了;风一停,波浪息了。而大流本身则依然。正因中国文化传统看重此本身,所以到今天,中国历史传统仍还没有断。商亡有周;周亡有秦汉;秦汉亡了有唐宋;有元明清以至现在。历史命脉显然只靠“人”。政治可以腐败,财富可以困竭,军队武力可以崩溃不可挽救,最后靠什么来维持国家与民族?就因为有人。从中国历史上看,不论治、乱、兴、亡,不断地有一批批人永远在维持着这“道”,这便是中国历史精神。
西方人只看重人在外面的表现,没有注重到它内在的意义与价值。如看埃及、看巴比仑、看希腊、看罗马,乃至看近代欧洲,他们所表现在外的尽辉煌,尽壮阔,但似乎都未免看重了外面而忽略了人本身的内在意义与价值,因此不免太偏重讲物质、讲事业。但物质备人运用,事业由人干济,而人则自有人的内容和意义。
即就语言文字论,西方人在此方面亦重外面分别,而没有把握其在内之共同点。因此他们有少数人(man)、多数人(men),有男人(men)、有女人(women),却没有一共同的“人”字。又把人分成国别,如中国人(Chinese)、日本人(Japanese)、英国人(English)、美国人(American),如此脱口而出,却忽略了他们同样是个“人”。用中国语言文字说来,如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黄人、白人、黑人、红人、中国人、日本人、英国人、美国人、亚洲人,总之一视同仁,都是“人”。这是中国文化中最伟大的第一点,可惜是被人忽略了。
话虽如此,中国人却又在人里面分类、分等级。由西方人讲来,人在法律之下是平等的,但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之下,虽同样是人,却尽有其不平等。因此有好人、有坏人;有善人、有恶人;有大人、有小人;有贤人、有圣人。中国人骂人不是人,说“你这样算不得是人”。今且试问,人又怎样不算人?从生物学上讲,五官四肢齐全便是人;从西方法律上讲,人同等有权利和地位,谁也取消不了谁。从西方宗教上讲,人又都是上帝的儿子。但中国人对这个“人”字却另有一套特别定义。人家尽加分别,中国人不加以分别;人家尽不加以分别,中国人独加以分别。此处实寓有甚深意义,值得我们注意和研究。
现在我将讲到中国文化中一最伟大所在,仍从历史讲起。如上面讲到商朝末年,以及三国时代,或者像我们今天,这都算是十分衰乱之世,但无论如何,人则总可以成一人。不问任何环境、任何条件,人则都可各自完成为一人,即完成其为一个有意义、有价值、合理想、合标准的人。换言之,人各可为一“君子”,不论在任何环境条件下,都可以为一君子。有人砍了我头,我死了,但我可仍不失为一君子。或有人囚我为奴,但我也得仍为一君子。我或见机而作,脱身远扬,逃避到外国去,也仍得成为一君子。
今天的中国人,一心都想去美国,若我们能抱有中国文化传统,像箕子去韩国,管宁去辽东,朱舜水去日本,多有几个中国人去美国岂不好?所惜的只是目前的中国人一到美国,便不想再做中国人。或者他没有去美国,也早已存心不想做中国人。好像做一中国人,无价值意义可言。这种想法,也无非从外面环境条件作衡量。我并不提倡狭义的国家民族观念,说生在中国土,死为中国鬼,我定该做一中国人。上面讲过,中国人讲“人”字,本来另有意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下,任何人在任何环境、任何条件下,都可堂堂地做个人,本无中国、美国之分别。而且做人,可以每天有进步。若一个人能生活得每天有进步,岂不是一个最快乐的人生吗?而且纵说每天有进步,进步无止境,又是当下即是,即此刻便可是一完人。只在当下,可以完成我最高的理想,最完美的人格,而不必等待到以后,自然也不必等待死后升到上帝的天国,才算是究竟。就在这世间、这家庭、这社会里,我当下便可成一完人,而又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日新其德,作新民,在其内心自觉上,有日进无已之快乐。一步步地向前,同时即是一步步地完成。这样的人生,岂不是最标准、最理想、最有意义、最有价值吗?孔子说:“贤哉回也,吾见其进,未见其止。”颜渊正是一天天在那里往前进,没见他停下来。颜子同门冉有,他是那时一位大财政家,多艺多能,很了不起。然他内在人格方面却没有能像颜渊般一步步地向前。若仅就表现在外的看,似乎颜渊不如冉有。但从蕴藏在内处的看,则冉有远逊于颜子。这一意见,在中国一向早成定论,更无可疑的。
因此今天我们要来提倡中国文化,莫如各自努力先学做人,做一理想的中国人。若真要如此,必然得研究中国历史,看历史上的中国古人是如何样生活。这一番研究,仍该把我们各人自己的当前“做人”作中心。旋乾转坤,也只在我内心当下这一念。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可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有进无止。而且匹夫匹妇之愚,也同样可以如此修行而获得其完成。中国这一套人生哲学,可以不需任何宗教信仰而当下有其无上的鼓励和满足。只可惜我在这里只能揭示此大纲,不及深阐其义蕴。但这是中国文化传统精义所在,其实是人人易知,不烦详说的。
今试问,如此一套的哲学,若我们真要履行实践,在我们今天这社会上,和我们所要努力的事业上,有什么妨碍呢?我想这显然没有丝毫的妨碍。不论我们要做的是大事或小事,乃至处任何社会,在任何环境与条件之下,上面一套哲学,总之不会给与我们以妨碍,而只给与我们以成功。我们纵使信仰了任何宗教,亦不会与此有冲突。它是一个最真实最积极的人生哲理,而又简单明白,人人可以了解,可以践行。
我们今天总喜欢讲西洋观念,像说“进步”,试问如我上述中国儒家那一套“日新其德”的理论,不也是进步吗?又如说“创造”,那么在我们传统文化里,也曾创造出如我上举伊尹、伯夷、柳下惠、屈原、陶潜、杜甫等数不清的人物了。在今天我也可以日新其德,自求进步,终于创造出一个理想的“我”来。说“自由”,这是最自由的,试问作任何事,有比我自己要做一个“理想我”这一事那样的自由吗?说“平等”,这又是最平等的,人人在此一套理论下,谁也可以自由各自做一个人,而做到最理想的境地。说“博爱”,这道理又可说是最博爱的。人人有分,不好吗?此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新民”,从各自的“修身”作起点,而终极境界则达于“天下平”,使人人各得其所,还不算是博爱之至吗?
可惜我们这一套哲学,向来西洋人不讲,所以我们也不自信、不肯讲。西方人的贡献,究竟在向外方面多了些。开物成务是向外的,他们的宗教、法律、文艺、哲学等等成就,主要精神都向外。正因其向外,一旦在外面遭逢阻碍挫折,便会感到无法。而中国传统文化则重向内,中国社会可以不要宗教、法律而维持其和平与安定。中国人生哲理可以不论治、乱、兴、衰而仍然各有以自全。在历史上,不断有走上衰运的时期,像是天下黑暗,光明不见了,但还是一样有人,一样有完人。凭这一点,中国文化能维持到今天,中国民族及其国家亦能维持到今天。我们在今天要来认识中国文化,提倡中国文化,则莫如各人都从这方面下工夫。困难吗?实在是丝毫也不困难。
我这十几年来,到台湾,始知有一吴凤;到美国,始知有一丁龙。吴凤如伊尹,丁龙则如柳下惠。吴凤、丁龙都是中国人,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陶铸出来的人。他们在历史上似乎没有地位、没有表现,但使我们今天又出一个太史公来写新《史记》,定会有一段篇幅留与吴凤与丁龙。诸位当知,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乃至中国民族与中国历史,就在像吴凤、丁龙那样做人的精神上建立而维持。我们只深信得这一层,可以救自己、可以救别人、可以救国家与民族。中国的文化传统可以长辉永耀在天地间。这是我今天讲这题目主要的大义。
一九六三年七月十一日“国防研究院”演讲,
刊载于“国防研究院”《中西文化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