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明诸儒之学术及其精神(1 / 1)

中国历史精神 钱穆 3186 字 3个月前

昔在北宋时,大教育家胡瑗,讲学苏、湖,实为中国近代高等教育之开始。当时已有分斋规制:一为经义斋,一为时务斋。“时务斋”即为讲求政治社会人生一切实际康济之事业;“经义斋”则为此诸种事业之最高理论与中心信仰之渊泉。一时人材蔚起,称美千古。现在本团课程,于各项实际有关康济事业之上,有总裁精神训话,又有革命哲学,实与胡安定苏、湖讲学经义、治事分斋并修之意相仿。

所谓革命哲学,大体言之,凡属哲学应为革命的,最哲学者即为最革命者。否则陈陈相因,蹈故袭常,永远是一个老套,何名哲学?因此哲学必带革命性,而革命事业之发动,其背后必为一种哲学精神,亦断无可疑。但既讲革命哲学,则似乎只讲总理遗教、总裁言行即得,何以又要讲到中国古先哲人之传统思想?这里有一层应加阐说,因革命同时即是传统,二者实一非二。若仅有革命而无传统,试问何处复有国家,何处复有民族,何处复有历史,何处复有文化?国家、民族、历史、文化,根本上都是一个传统。

即以人生言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人生实际便应是一个革命。但到底有一个“人格”,有一个“我”在,此即所谓传统。故知“革命”“传统”实属一事。只要现在成为传统,在过去一定是革命的;只要现在真够得上革命的,在将来也一定成为传统的。我们当以革命来光大传统,亦应以传统来培养革命。这是从历史上的看法。

若从心理上看,则只要我们精神一振奋,便见传统无非革命。若我们精神一懈弛,便见革命尽成传统。这应该是“革命哲学”之最要义,亦即“人生哲学”之最要义。

让我们先一看晚明时代。任何一时代的学术,大体都赖外力扶护而在良好环境下产生,独晚明诸老所处时代特为不同。他们的学术,乃在外力极端摧残压迫下成长。他们的精神,纯为一种对时代反抗、对环境奋斗的精神,可说是一种最艰苦最强毅的革命精神。

继此我们可以一看晚明诸老之生活。诸老生活之最著的特征,厥为“艰苦”与“强毅”,分析论之:

第一,当注意其立心之诚。

第二,当注意其制行之苦。

第三,当注意其为学之笃实与广大。

第四,当注意其著作之闳富与精美。

当知诸老为学,乃纯粹为国家民族之无限生命着想。唐人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诗真可谓是晚明诸老心境之绝好写照。试问他们除却为国家民族无限之生命外,尚有何事?苟非立心之诚,曷克臻此!

至于制行之苦,则只须一想当时环境,便已不问可知。若求仔细知道,可看各家行状碑传与年谱等。大体上可说无一人不可歌泣,亦无一人不于万死一生中精光炯然。若把他们环境一为分析,约略可分南、北两方说之。明末的北方,先受流寇之祸,继则满清入关,社会生产整个破坏,他们多半受到经济上极穷苦的压迫。南方诸儒家世比较优裕,但是莫不参加民族复兴工作,因此受政治上的压迫多些。大抵牢狱流亡饥寒孤寂,是晚明诸儒生活上的特色。

论其为学之笃实广大,与其著述之闳富精美,则待下文再详。

我们除却此四层,要另拈一小节论之,厥为晚明诸老之各臻大寿。此层虽若小节,然正可由此窥见诸老精神之一斑。举其著者,孙夏峰年九十二,黄梨洲八十六,李二曲七十九,胡石庄七十五,王船山七十四,顾亭林、颜习斋七十,张杨园六十四,陆桴亭六十二。当时第一流学者绝少在六十以下的。当知吾人一生寿命,论其结果,则有关于其对于国家民族大业之贡献;论其原因,则人之寿命,实由其人内心之坚定,外行之纯洁,意志力之强毅,全部人格之调整,始获享有高龄。今日我们要学晚明诸老,不仅要学其立心,学其制行,学其治学与成业,更应学其生命之坚强与康宁。此种坚强康宁之生命,却在千辛万苦中锻炼打熬而来,并非安富尊荣,太平优游,由物质享受之舒适得之。只此一层,便应为我们讲革命哲学者之所仰慕与学习。

我们再进一步,应讲到晚明诸老学术上之特征。诸老学术:

第一,当注意其修学与为人之合一。

第二,当注意其学术与时代之合一。

第三,当注意其传统与革命之合一。

一言蔽之,晚明诸老之学,可谓是已达“明体达用”“内圣外王”之境界。

说到此处,我们应该一述晚明诸老学业成就于中国整个学术思想上之地位。

中国上古学术,其最大结集期在春秋末期乃至战国,今称先秦诸子是也。其到达最高境界者为儒家。论其功绩,在他们手里,实完成了中国民族之大一统,创辟了中国文化之大规模,奠定了中国人生哲学之大趋向。此下是汉唐诸儒。汉唐乃先秦思想之实施时期。先秦儒家的思想,都在汉唐时代次第实现。但其间有一波折,东汉末年以下,中国衰乱,庄老思想盛行,佛教流人。及隋唐复兴,虽则政治制度社会组织各方面,依然承接两汉规模,而关于人生哲学及思想方面,则大体为佛教与庄老之势力。因此隋唐时代常不免有人生事业与人生观念不相融洽之痛苦。由此乃有宋明新儒学之兴起。宋明儒家对于政治社会实际康济方面,其贡献未能远超汉唐,但在人生之思想与理论方面,则实有消融佛老、复兴儒学之大功。在他们手里,始再获将实际的人生与观念的人生打成一片。因此我们可以说:汉唐诸儒在政治上用力多些,而宋明诸儒则在教育上用力多些。“政治”与“教育”,实为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上最注重之两点,亦即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中最精美之两点。若把前面所用语分说,汉唐是偏于“外王”,“达用”的工夫多些;宋明则偏于“明体”,“内圣”的工夫多些。及至晚明诸儒,因其处境适当国家民族生命绝续之际,逼得他们不得不从头对于汉、唐、宋、明以来之政教精神通体反省,来一个总检讨,来一个总评判,再来定他们的新方向与新精神。因此他们学术特征,可分四点述之:

第一,是历史的反省。

第二,是哲学的综合。

第三,是政治社会各部门之实际应用。

第四,是伦常日用身心方面之躬修实践。

他们能在国家民族无希望的时代,重新给我们以一个希望;在国家民族失却自信心的时代,重新给我们以一个信仰;在国家民族前途艰难闲苦无办法无出路的时代,重新给我们以办法与出路;而且他们所给我们的希望、信仰、办法与出路,能在他们自己身上确切表达出一个象征来。因此我们可以说:晚明诸老之学业成就,实在又是一个大结集,为汉、唐、宋、明以来之大结集。他们确能综合传统与革命于一途,他们确想以革命来光大传统,他们亦确实是在传统中培养出来的革命。虽因时代关系,他们的革命力量,没有能十分发挥得出,但他们确已播下了革命的种子。直到二百年后的“辛亥革命”,晚明诸老,实有他们精神上极大之启导与助力。

现在再说到晚明诸老学业成就之境界与内容。

第一,是他们个人人格之伟大。

尤其是他们各就个性独特处发展出他们各自独特的光辉与规模。若以南方学者论之,则梨洲近狂,亭林近狷;若以北方学者论之,则习斋近狂,二曲近狷。杨园讥梨洲为近名,二曲诫亭林以反约,他们的行谊与学术蹊径,尽不妨各自不同,而各成其为旷世之大贤。

第二,是他们为学目标之正确。

顾亭林先生所谓“明道救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实可说是他们的共同标语。

第三,是他们学问门径之广博。

晚明诸老,学业各有专长。大体言之,梨洲长于经史文献,照现在目光说来,可谓是一个史学家。亭林长于礼俗政制,照现在目光说来,可谓是一个社会学家。船山善言天人心性,照现在目光说来,可说是一个哲学家。习斋提倡事物习行,照现在目光看来,是一个抱有新理想的教育家。他们可贵的是能各就个人才性而成其绝特之造诣。更可贵的,在于他们各自能在他们绝特的造诣之上,都能直探大道之来源处。亭林特拈“行己有耻”“博学于文”二语悬为学的。他说:

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

晚明诸老,至少全可说是博学的,至少全可说是知耻的。现在的我们,学则不尚通博而贵专门,行则不尚谨严而取通悦,正好与晚明诸老的风尚相反。这一点是值得我们反省的。

第四,是他们指示为学方法之亲切。

梨洲、亭林为清代二百四十年学术界所推崇。梨洲乃浙东史学之宗主,亭林则为浙西经学之鼻祖。亭林《日知录》自比“采山之铜”,其书精博,有清一代考据之学,全从此出。梨洲谓:

学必源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故学者必先穷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

又说:

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

这几句话,也可说是晚明诸儒为学之共同态度。梨洲、亭林为后来学界开辟了许多新方向,而船山与习斋则对晚明六百年传统理学偏弊之处颇有纠正之功。船山从心性精微处,习斋从事物粗大处,各有发挥,使后人勿再入歧途。这可说更是晚明理学家功臣。

第五,是他们著述之精勤与美富。

比如船山一家,即有近八十种三百万言之多。而亭林著《肇域志》,自称阅志书一千余部,其勤可想。现为学者研讨此诸家之便利计,姑举其最重要必读书数种如下:

一、梨洲应读其《明夷待访录》。此书仅二十篇,先为《原君》《原臣》《原法》,发挥政治上最高原理,次以《置相》《学校》《取士》《建都》《方镇》《田制》《兵制》《财计》各篇,对中国自秦以下政制积弊,扼要论列,并开新方案,于清代为禁书。辛亥革命前后,几于人手一卷,为当时国人所传诵。次则《明儒学案》。此书为治明代理学者必读之书,而梨洲自己哲学见解亦尽在此中,学者可自择爱诵者细读之,其他则浏览。

二、亭林应先读其《日知录》。此书三十三卷,为亭林最精最大之著作。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自谓:“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又与友人书谓“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其精可知。其中自八卷至十二卷皆言政治方面,而十三卷《论风俗》,尤为全书警策用意所在。学者应通读全部《日知录》来读通他的第十三卷,尤应通读晚明诸老著述来读通《日知录》的第十三卷,又应通读中国古今哲学与历史书籍会通之于当代见闻,来读通《日知录》之第十三卷。否则若草草读过,将不见其精义所在。初看可择自己喜好者分卷读之。次读亭林之《诗文集》。亭林诗文极高峻雅洁,全部人格精神具可由此体会而得,读之可以激厉志气陶冶性操。再次可看《天下郡国利病书》。此书体大思精,可以浏览。

三、船山船山著作最多,难遍读,可先读其《俟解》。此仅一卷书,而中多极精辟语,即此反复循诵,便可得船山精神。次读其《读通鉴论》与《宋论》。船山引史事自申其哲学见解,读者最好与《通鉴》同读,先泛览,择爱诵者精读之。其他如《周易外传》《诗广传》《尚书引义》三种,船山引古经典借题发挥,中多精警语,可泛览,择爱诵者精读之。

四、习斋治颜学最好先看《年谱》,颜先生精神笑貌具在此矣。次读《颜氏学记》,此书简要。

五、桴亭桴亭《思辨录》,昔人以与《日知录》并拟,亦可择要分卷读之。

六、二曲读二曲先生语,如读陆象山语,可以激励人志气。全书皆可浏览,择爱好者细绎之。卷末附《事状》,可见其人生平,取与《语录》相发。若不深熟其为人,则其下语精神亦不活跃矣。

以上略举数种,俾易入门。拙著《近三百年学术史》,对顾、黄、王、颜四家有所阐述,可先看。近编《清儒学案》,对诸家《语录》摘录较详,读余《学案》,可免翻读诸家全书之劳。[3]

现在要说到晚明诸老与“三民主义”之关系。

第一,讲到民族主义。

晚明诸老均抱极强烈的民族观念,而其最伟大的贡献,则在他们对于民族文化精神之发扬与光大。一民族自身特有的文化,便是其民族生命之灵魂。无文化则民族无灵魂。无文化无灵魂的民族终将失其存在。欲求民族永生,只有发扬民族自身特有之文化,使之益臻完美。这一层,晚明诸老见之极切,而所贡献之成绩亦极大。

第二,讲到民权主义。

晚明诸老对中国传统政治制度,皆抱一种彻底革新之主张;而其立论根源,皆能从民权方面着想。尤其是梨洲、亭林两家,他们均有极详明的方案。大抵梨洲注重提高相权与清议之地位。其理想中相权与清议之实用,大体有似近代西方之责任内阁与国会。梨洲谓自秦以下国家立法“乃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故主以最高行政职权操诸宰相,而“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而公是非存于学校。此等议论,皆能从政治组织之最高机构上立论。而亭林则注重下层机构,尤行行着眼于县行政与地方自治。尝谓:

人聚于乡而治,聚于城而乱。

又谓:

小官多者其世盛,大官多者其世衰。

此等意见,正与梨洲议论,可以相得益彰。一注意在政治之上层,而一则注意其下层。大抵梨洲近似东汉人态度,而亭林则近于西汉。船山有云:

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

尤为抉发中国自秦以下政治心理上之大病害。梨洲、亭林两家,正为矫正此“私天下”与“疑天下”而发也。

第三,讲到民生主义。

这一方面特别是船山、习斋、亭林三家贡献为大。他们不仅注重于生产(富),尤能注重于分配(均),更能进而注重于消费方面之合理性,即民生享用方面之文化的意义与价值(礼与文、风俗与教育),此乃中国传统文化之最精美处。所谓内圣外王,“王”应于此等处注意也。船山尝言:

庶民即流俗,流俗即禽兽。

可见民生主义不是专讲生活享受即得,故船山又谓:

先王裕民之衣食,必以廉耻之心裕之;以调国之财用,必以礼乐之情调之。

又曰:

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用者,礼也。

这些话均是极可珍贵的意见。习斋生平讲学,专重兵、农、礼乐三项,常谓:

有用我者,将以七字富天下,曰“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曰“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曰“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

在兵农富强之上,更注意到礼乐与安天下,此诚中国传统民生主义之最高精义也。亭林亦谓:

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缺矣。

又曰:

后世君臣上下怀利以相接,为治者宜何术之操?

曰“尚名”,尚名之治,即不无一二矫伪之徒,犹愈于肆然而为利。

故亭林特重“风俗”与“名教”,尝曰:

清议亡,干戈至。

汇合此三家对民生问题之意见,实大有可供吾人今日参考之价值也。

现在综括上面所说:晚明诸老他们已为中国传统文化与历史作一个总反省、总批评,他们又为中国将来之政治与社会开一个新方案与新理想。可惜在满清政权压迫下,除却他们自身人格方面有光辉之表现外,其对政治社会一切意见,则未见实施。现在我们身当三民主义革命建国之大时代,我们欲对中国已往传统文化与历史作一个反省与批评,我们能对将来政治社会提一个方案与理想,则二百四十年前晚明诸老努力的成绩,实在有供我们参考与师法之价值。至其人格之坚贞笃实,光辉博大,更足为吾人有志参加此革命建国之伟大工作者所模仿所崇拜。是这一次特别提出晚明诸老之学术精神来介绍于诸位之宗旨。

民国三十二年重庆党政高级训练班讲演,

刊载于是年六月《中央训练团团刊》一八三期。

[1]简体版编者注:即一九四二年所著《战后新首都问题》一文,已收人《政学私言》中。

[2]简体版编者注:即一九四五所著《论首都》一文,已收入《政学私言》中。

[3]简体版编者注:先生《清儒学案》一书,写于一九四二年抗战时期。成稿后交付国立编译馆。后在迁徙中,装稿箱沉落江中,仅存一序。《钱宾四先生全集》出版时,此序和柳诒徵先生《清儒学案摘钞》一文,一并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