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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挺传》言:挺三世同居,门有礼让。挺有子六人,长曰孝芬,弟孝(左口右韦)等奉之,尽恭顺之礼。一钱尺帛,不入私房。吉凶有须,聚对分给。诸妇亦相亲爱,有无共之。始挺与弟振同居,振亡之后,孝芬等承奉叔母李氏,若事所生。旦夕温清,出入启觐。家事巨细,一以咨决。每兄弟出行,有获财物,尺寸已上,皆纳李氏之库。四时分赉,李自裁之。如此者二十余岁。

《杨播传》言:播家世纯厚,并敦义让。昆季相事,有若父子。播刚毅,椿、津并播弟。恭谦。兄弟旦则聚于厅堂,终日相对,未曾入内。有一美味,不集不食。厅堂间往往帏幔隔障,为寝息之所。时就休偃,还共谈笑。椿、津年过六十,并登台鼎,而津尝旦暮参问。子侄罗列阶下。椿不命坐,津不敢坐。椿每近出,或日斜不至,津不先饭。椿还然后共食,食则津亲授匙箸,味皆先尝。椿命食,然后食。一家之内,男女百口,缌服同爨,庭无闲言。魏世已来,惟有卢渊及播昆季,当世莫逮焉。

《节义传》言:李几七世共居同财。家有二十二房,一百九十口。长幼济济,风礼著闻。至于作役,卑幼竞进。夫抟结多人,不可无法,家国之理一也。此等法度,实此等巨家之所以能持久也。然果足尚乎?子弟率教之谨,最为拘墟之士所艳称。然如是,则身居其间者,将绝少自由,于才性之发扬,所损实巨。而身家之念大重,则尽忠于国家、民族、社会之念自轻,前已言之矣。即以一家论,亦未必终为其利何者?此等大族,抟结之始,必以生计之互相依倚为之因。

此盖一时事势使然。久之,事势改变,大族生利之力虽强,终不如一切与全社会相依,而更扩其分工协力之范围为得计矣。此其所以终于离析欤?卢氏自渊亡后,家风衰损,已见上节。崔氏频遭饥年,家遂分析,说亦见前。庄帝还宫,杨椿频乞归老,临行诫子孙曰:“吾兄弟若在家,必同盘而食,若有近行不至,必待其还。如闻汝等,兄弟时有别斋独食,此又不如吾等一世也。”可见其家法亦浸浸不能维持矣。

凡权势之家,据权势愈久,则其自私而思保守之愈甚。历代帝王之家,所谓敦宗睦族者,原其朔,则不过如是而已。《魏书·景穆十二王传》:京兆王推之子遥,大功昆弟,皆是恭宗之孙,至肃宗而本服绝,故除遥等属籍。

遥表曰:“《律》云议亲者,非惟当世之属亲,历谓先帝之五世。谨寻斯旨,将以广帝宗,重磐石。先皇所以变革事条,为此别制者?大和之季,方有意于吴、蜀,经始之费,虑深在初,割减之起,当出暂时也。古人有言: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其辅己者众。大宗一分,则天子属籍,不过十数人而已。

在汉,诸王之子,不限多少,皆列土而封,谓之曰侯。至于魏、晋,莫不广胙河山,称之曰公。臣去皇上,虽是五世之遥,于先帝,便是天子之孙。今朝廷犹在遏密之中,便议此事,实用未安。”诏付尚书博议。令任城王澄、左仆射元晖奏同遥表。灵大后不从。据此,拓跋氏之待宗室,实较汉、魏以来为薄,一由其互相猜忌,一亦由其演进本浅,故其自私,转不如中国之甚也。亦可见一切弊政,皆由积渐而致矣。

小史之职既废,谱牒之作,只为私家之事,自晋以降,国家乃复起而干与之,则以其时严士庶之别故也。《晋书·挚虞传》曰:虞以汉以来丧乱,谱牒多亡失,虽其子孙,不能言其先祖,撰《族姓昭穆》十卷,上疏进之,以为足以备物致用,广多闻之益。此为谱学之权舆。

《齐书·文学传》:贾渊,祖弼之,世传谱学。竟陵王子良使撰《见客谱》。先是谱学未有名家。弼之广集百氏谱记,专心治业。晋大元中,朝廷给弼之令史、书吏,撰定缮写藏秘阁,仍迁左民曹。《南史》作“及左户曹”。民作户避唐讳。渊父及渊,三世传学。

凡十八州士族谱,合百帙,七百余卷,该究精悉,当世莫比。永明中,卫军王俭,抄次百家谱,与渊参怀撰定。渊撰《氏族要状》及《人名书》,并行于世。《南史·王僧孺传》:知撰谱事。先是尚书令沈约,以为“晋咸和初苏峻作乱,文籍无遗。后起咸和二年,以至于宋,所书并皆详实。并在下省左户曹前厢,谓之晋籍,有东西二库。此籍既并精详,实可宝惜位宦高卑,皆可依案。宋元嘉二十七年,始以七条征发。既立此科,人奸互起。伪状巧籍,岁月滋广。以至于齐,患其不实。于是东堂校籍,置郎、令史以掌之。竞行奸货,以新换故。昨日卑细,今日便成士流。宋、齐二代,士庶不分,杂役减缺,职由于此。窃以晋籍所余,宜加宝爱”。参看第三节。武帝以是留意谱籍,州郡多罹其罪。因诏僧孺改定百家谱。

始晋大元中,员外散骑侍郎平阳贾弼,即弼之。笃好簿状。乃广集众家,大搜群族。所撰十八州,一百一十六郡,合七百一十二卷。凡诸大品,略无遗缺。藏在秘阁,副在左户。及弼子大宰参军匪之,匪之子长水校尉深,即渊,《南史》本传书其字曰希镜,此处则改为深。《唐书·儒学柳冲传》云:希镜传子执,执更作《姓氏英贤》一百篇。又著《百家谱》,广两王所记。执传其孙冠,冠撰《梁国亲王大子序亲谱》四篇。世传其业。

大保王弘,领军将军刘湛,并好其书。弘日对千客,不犯一人之讳。湛为通曹,始撰百家,以助铨序,而伤于寡略。齐卫将军王俭,复加去取。得繁省之衷。僧孺之撰,通范阳张等九族,以代雁门解等九姓。其东南诸族,别为一部,不在百家之数焉。《集十八州谱》七百一十卷,《百家谱集抄》十五卷,《东南谱集抄》十卷,并行于世。是南方谱学,实以贾氏为名家,其后官私撰述,并承其余绪也。

梁、陈二代,通谱学者,亦有其人。《梁书·徐勉传》:勉居选官时,该综百氏,皆为避讳。《傅昭传》:博极古今,尤善人物。魏、晋以来官宦簿伐,姻通内外,举而论之,无所遗失。《陈书·陆琼传》:迁吏部尚书,详练谱牒。“后魏迁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则诸国之从魏者;九十二姓,世为部落大人;并为河南洛阳人。《周书·文帝纪》:魏恭帝元年,魏氏之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绝灭。至是,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九十九姓后。所统军人,亦改从其姓。其中国士人,则第其门阀,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县姓。及周大祖入关,诸姓子孙有功者,并令为其宗长。仍撰谱录,记其所承。又以关内诸州,为其本望。”《隋书·经籍志》。

北魏宗室及诸臣,亦有通谱学者。《北史·景穆十二王传》:济阴王小新成曾孙晖业,撰魏藩王家世,号为《辨宗录》,四十卷,行于世。《宋隐传》:弟子世良,撰《宋氏别录》十卷。周武帝敕鲍宏修皇室谱一部。

《隋书·经籍志》史部谱系门,著录四十一部三百六十卷;通计亡书,则五十三部一千二百八十卷云。《齐书·王晏传》:武帝欲以高宗代晏领选,手敕问之。晏启曰:“鸾清干有余,然不谙百氏,恐不可居此职。”上乃止。

《北史·魏收传》:收撰《魏书》。杨愔谓曰:“此谓不刊之书,传之万古。但恨论及诸家,枝叶亲姻,过为繁碎,与旧史体例不同耳。”收曰:“往因中原丧乱,人士谱牒,遗逸略尽,是以具书其枝派,望公观过知仁。”可见当时视此之重已。

然时虽致谨于族姓,而自诬其祖者仍多,此又大势所趋,无可如何者也。刘延孙于宋室,本非同宗,而孝武与之合族,见第九章第二节。此执政柄者之自乱其例也。

《晋书·惠羊皇后传》:贾后既废,孙秀议立后,后外祖孙旂,与秀合族,又诸子自结于秀,故以大安元年,立为皇后。

《南史·周弘正传》:台城陷,弘正谄附王伟,又与周石珍合族,此趋炎附势之为也。

《齐书·贾渊传》:渊迁长水校尉。荒伧人王泰宝,买袭琅邪谱。尚书令王晏,以启高宗。渊坐被收,当极法。子棲长谢罪,稽颡[3]流血,朝廷哀之,乃得免罪。此以财货诱引者也。《晋书·石苞传》:苞曾孙朴,没于胡,石勒以与朴同姓,俱出河北,引为宗室,特加优宠。《北齐书·高隆之传》:本姓徐氏,云出自高平金乡。父干,为姑婿高氏所养,因从其姓。隆之后有参议之功,高祖命为从弟,仍云渤海蓨人。此异族之攀援也。

侯景僭位,以汉司徒侯霸为始祖,晋征士侯瑾为七世祖。李贤,自云陇西成纪人,汉骑都尉陵之后。陵没匈奴,子孙因居北狄。后随魏南迁,复归汧陇。窦炽,自云扶风平陵人,汉大鸿胪章十一世孙。章子统,灵帝时为雁门大守,避窦武之难,亡奔匈奴,遂为部落大人。后魏南徙,子孙因家于代,赐姓纥豆陵氏。当时此等诬辞,盖又不知凡几矣。读《唐书·宰相世系表》,尚有可见者。

元魏入中国,赐姓命氏,其事不一。其后改易,多有与中国同者。详见《魏书·官氏志》。而赐姓又多。赐姓魏、周、齐皆有之,而周尤盛。甚有如令狐整,宗人二百余户,并列属籍者。女子亦有赐姓者,高祖及齐王宪之在襁褓,以避忌不利居官中,大祖令于李贤家处之,六载乃还官,因赐贤妻吴姓宇文氏,养为侄女是也。静帝大象元年,诏诸改姓者悉令复旧,然不复者必多矣。华之与夷,盖混淆不可辨矣。然同是圆颅方趾之伦,优劣本无区别;又凡诸民族,血统孰不混淆?此固不足计也。

当时之人,皆非以异姓为后,即法律亦所不许,见下。然随所养而改姓者仍多。如高隆之之父即是。《陈书》:高祖宣皇后章氏,本姓钮,父景明,为章氏所养,因改焉。周文育,本姓项氏,为寿昌浦口戍主周苍所养。纪少瑜,本姓吴,养于纪氏,因而命族。又独孤永业,本姓刘,母改适独孤,永业随母,为独孤家所养,遂从其姓,皆其事也。

父母之恩,本不在生而在养,此又不足怪也。北族之养子弟,则非因其幼小无依,而特为臣主之间,以恩相结,盖由不知君臣有朋友之谊,而惟知有亲族关系使然,又与中国之养子殊科矣。《北史·齐宗室诸王传》:上洛王思宗弟思好,本浩氏子也,思宗养以为弟。又《蔡祐传》:周文帝谓祐曰:“吾今以尔为子,尔其父事我。”《张奫传》:隋文帝谓曰:“卿可为朕儿,朕为卿父。”又《宇文述传》:性贪鄙,知人有珍异物,必求取。富商大贾,及陇右诸胡子弟,皆接以恩意,呼之为儿。由是竞加馈遗,珍宝累积。又有赵行枢者,本大常乐户,家财亿计,述谓为儿,受其赂遗。此为认义子者之又一变格,然亦北族之俗,有以作之俑也。

《晋书·贾充传》云:充妇广城君郭槐,性妒忌。充子黎民,年三岁,乳母抱之当(外门里合),黎民见充入,喜笑,充就而拊之,槐望见谓充私乳母,即鞭杀之,黎民恋念,发病而死。后又生男,过期,复为乳母所抱,充以手麾其头,郭疑乳母,又杀之,儿亦思慕而死。充遂无胤嗣。及薨,槐辄以外孙韩谧为黎民子,奉充后。郎中令韩咸,中尉曹轸谏,不从。咸等上书求改立嗣,事寝不报。

槐遂表陈:是充遗意。帝乃诏曰:“周之公旦,汉之萧何,或豫建元子,或封爵元妃,盖尊显勋庸,不同常例。大宰索取外孙韩谧为世子黎民后。吾退而断之,外孙骨肉至近,推恩计情,合于人心。其以谧为鲁公世孙,以嗣其国。自非功如大宰,始封无后如大宰,所取必以己自出如大宰,皆不得以为比。”及下礼官议充谥,博士秦秀,援莒人灭鄫之文,谓“充绝父祖之血食,开朝廷之祸门,谥法,昏乱纪度曰荒,请谥荒公”,不从。《秀传》。

案贾充固非正人,《晋书》所载之辞,则亦多诬蔑。三岁遇朞之儿,安知恋念乳母而死?即日知之,而二子之死,其事若一,理可通乎?莒人灭鄫,虽曰《春秋》之义,然时异势殊,宁可拘执。当时议者,亦借此以攻充耳,意初不在礼律,此参观第三章第一节而可知者也。然其事至烦武帝特下诏书,亦可见旧习入人之深矣。又古之为人后者,仅主其祭祀,而非利其财产。

《宋书·谢弘微传》:从叔峻,司空琰第二子也,无后,以弘微为嗣。义熙初,袭峻爵建昌县侯。弘微家素贫俭,而所继丰泰。惟受书数千卷,国吏数人而已。遗财禄秩,一不关豫。八年,混以刘毅党见诛。妻晋陵公主,改适琅邪王练。公主虽执意不行,而诏与谢氏离绝。公主以混家事,委之弘微。混仍世宰辅,一门两封,田业十余处,僮仆千人。惟有二女,年并数岁。弘微经纪生业,事若在公。一钱尺帛,出入皆有文簿。高祖受命,晋陵公主降为东乡郡君。以混得罪前代,东乡君节义可嘉,听还谢氏。自混亡至是九载,而室宇修整,仓库充盈;门徒业使,不异平日;田畴垦辟,有加于旧。

元嘉九年,东乡君薨,资财巨万,园宅十余所;又会稽、吴兴、琅邪诸处,大傅安,司空琰时事业,奴僮犹有数百人。公私咸谓室内赀财,宜归二女,田宅僮仆,应属弘微。弘微一无所取,自以私禄营葬。案琰,安子,峻、混皆琰之子。弘微,安弟万之孙。

案议者谓田宅僮仆,应属弘微者?盖谓此与封爵相联,乃古圭田之例,然弘微并此而不取,则可见继其宗祧者,原不必袭其财产。

《梁书·阮孝绪传》:孝绪七岁出后从伯胤之,胤之母周氏卒,有遗财百余万,应归孝绪,孝绪一无所纳,尽以归胤之姊琅邪王晏之母,此则又非亲生女之比矣。

《晋书·殷仲堪传》言:仲堪以异姓相养,礼、律所不许,子孙继亲族无后者,惟令主其烝尝,不听别籍以避役,此又见按诸礼、律,承嗣本与财产无关,足以告后世之与为人后而有所冀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