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著词论(1 / 1)

屏居青州那些年,李清照和赵明诚日子逍遥,纵是霜打雪梅、风吹残菊,亦有了别样风情,不再伤感缅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变的从来不是风景,而是欣赏风景的人。如果可以,李清照愿意在青州老去,不问世事,风雨不惊,守着一碗一粥一书画,守着她的赵明诚。

自大观二年(1108)始,赵明诚登泰山,三访灵岩寺,四游仰天山。他的游行,不为玩乐,而是为了收集文物字画碑刻,为了“传诸后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补焉”。这些年,赵明诚基本完成了金石学著作《金石录》,书中所藏金石拓本二千多种,三十卷,是继欧阳修《集古录》之后,规模更大,更具史学、文物价值的金石学专著。

李清照并未闲着,她倾力协助赵明诚,在《金石录·后序》中,她说,他们愿在青州老去。他们爱好和专长不同,他专注于《金石录》,此时的她专注于《词论》的研究和著写。在元祐年间,晁补之曾写过一篇名为《评本朝乐章》的词评,这篇词评,一边肯定苏轼“横放杰出”,不受音律束缚,另一边又不满黄庭坚的“著腔子唱好诗”,认为作词理应讲究当行本色。该论词见解全面,给后世作词人有了很好的借鉴。李清照后来读到这篇词论,从中受到启发,遂专心研究,写出了另一篇《词论》: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蔽,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涕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夫》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此篇文章,还没取标题,便送到了晁补之手里,请他指正。晁补之读罢,直觉后生可畏,并与自己当初那篇《评本朝乐章》一文比对,最终珍藏在一起。而《词论》篇名,则是由后人所加。

她见解独到,不因是名家,而不敢指摘,也不因某位名家偶尔写出好的词作,便忽略音律特点是否规范。她不惧世人冷眼,不怕人们说她狂妄自大,她对学问和词作是真诚的,只愿人们读出真味,写出更好的词作。

政和年间,政治时局发生了变化。赵明诚的母亲郭氏奏请朝廷,请求恢复赵挺之被追夺的司徒之职。司徒之职恢复后,赵明诚的兄长重新走上仕途,他复官之期也将不远。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赵挺之得以沉冤昭雪,赵明诚也已复官,被任命为莱州太守。

一边是疏风朗月的似水流年和爱妻,一边是家国天下的满腔抱负,尽管他早已习惯清静的生活,只是在仕途面前,他还是选择了重新上路。这似乎没什么不对,每个人的追求不同,他是一个男人,不该留于家中,守着妻子和书卷过活。他该一展抱负,担负起拯救天下苍生的责任。

李清照没有反对,自然也不会支持。他是她的依靠,是她的所有,也因此,更懂得他的理想与追求。爱一个人,不是占为己有,而是成全他。十年,他们朝夕相对,寸步不离,如今,他要走了,除了祝他一路顺风,还能说什么呢?

莱州距青州不远,若是想他,盼他,可以去看他。只等他安顿下来,他们依旧可以夫妻团聚,分离只是暂时的。在赵明诚看来,离别就是这样轻描淡写,毕竟来日方长。既已决定,说什么都是徒劳,她心里空空的,悲伤再次爬上眉头,那黄昏落日也多少有几分落寞。幸福总是短暂,悲伤却很漫长,莫怪她又要写词了。因着别离,她写下了《木兰花令》:

沉水香消人悄悄,楼上朝来寒料峭。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满东山风未扫。

金尊莫诉连壶倒,卷起重帘留晚照。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

要经历几次别离,人在送别时,才能学会不悲伤?怕是学不会了,与至亲至爱的人分离,只能独自吞咽心中的泪。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觉他孤单无依,怕没她的日子,他冷暖不知,也怕他,忘记了她。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早上,她从梦中醒来,发现燃了一夜的沉香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再无暖意。人世诸多事,不过如此,燃烧过、爱过、幸福过之后,只剩下一地冰凉。他要走了,她去送他,悄悄地,像是平常一样。

南浦上的春水泛起柔光,东山上的梨花风还来不及打扫,你看,依旧是个平常美好的日子,可是,今日这番景致却为离别而设,只能倍增惆怅。春水柔波冷冷光,花落东山朵朵寒,再美的春光也留不住他,她的心纵是有万般柔情,也凉了。

东山,并非普通的山。东晋名士谢安隐居在此后,便成了隐逸出尘的象征。谢安在东山游乐,朝廷屡次降任而不肯出山做官,后来,中丞高崧对他开玩笑地说,还是出山吧,苍生都盼你“东山再起”。谢安虽奉命出山,不过身在官场,却活得像个隐士。阅书既静,了无喜色;淡然看奏报,不喜形于色;气度萧散,直到围棋下完。李清照欣赏谢安的赤子情怀,她自是希望赵明诚步入官场后,也能不被世事牵绊。

可是,他能做到吗?她想,应是做不到,如若做得到,又何必远行。离别后,她喝了酒,喝得醉倒,睡了许久也不消残酒。等她醒来,已是黄昏,可惜了一整日的大好时光,今天是他走的日子啊,她卷起重帘,留住这夕阳晚照也是好的。

他离开了,她日后定会一次次凭栏远眺,盼她的如意郎君回来。“落日乡音杳,秋空望眼穿”,他还是不回来。又是暮色将近,山色夕阳余晖普照,比她的心还要暖,还尽如人意。她的青州岁月结束了,再不会回来。有时想想,她登上凭栏,望眼欲穿,望的又如何不是她的这段烟火岁月?有些事,一旦错过,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能忘记,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秋天,赵明诚在“易安居士三十一岁小像”上的题词,词曰:“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他清丽端庄的妻,品格淡泊的知音,他的神仙伴侣易安居士,就这样被他抛下了。

一个人,要多优秀才能被捧在手里,不被抛弃?不,不是的,你再优秀,遇到不对的人,仍然不会被珍惜。懂得珍惜的人,纵然你不够优秀也依旧愿意与你朝夕相伴,不离不弃。人的一生,自始至终都该寻找那个对的人,他可能不够富贵,也许没有潘安之貌,或者不懂风情浪漫,但是,只要他有一颗日夜相守的心,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