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书消得泼茶香(1 / 1)

有人说,只有历经繁华,脱下战袍,抛洒功名的人,才算是真正的隐士。倘若不曾拥有,又何来放下归隐一说?因为不曾经历,便否定一个人的淡泊之心终究有些武断。如她,这位叫李清照的女子,不曾经历世事前,她所求不过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历经数次起落后,她所求的依旧是那个人。她无须尝尽世情百味,已有了归居田园之心,谁又能说,她对世事的无所谓,不是真的无所谓呢?

回到青州,赵明诚的失意、痛苦、沮丧渐渐平息。细细想来,除了父亲赵挺之离去,他似乎也没有失去什么。在青州与李清照朝夕相伴的日子里,他回忆起了新婚时的种种,她还是那个娇柔、才华横溢的女子,她的不离不弃,是他极为重要的精神支柱。

赵明诚很快振作起来了,与李清照一起投入到了金石碑刻书画文物收集整理的工作中,另外,还收集了各种书册典籍。在汴京时,他们为了收集文物,典当衣物。在青州,日子清苦,为了有钱购买文物,他们的饮食,每顿只一道荤菜;他们的衣饰,只留一件贵重衣物,并不再添置珠宝首饰;他们的家具器物也极尽简朴,不刺绣,不描金。

生活清苦,精神满足,李清照在这段时间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她的情趣、趣味,在此时也获得释放,不再压抑。她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她和赵明诚比记忆力,指着成堆的古书,要求说出某件事在某本书中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说中者可饮茶一杯。李清照说中,举起茶杯开怀大笑,一不小心,茶杯打翻怀中,泼了一身茶水,茶也饮不上了,真是可笑可喜又可叹。

她说,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有了生活情趣,哪里又有困穷一说?她看到的不是贫穷,是喜乐,是她与他的举案齐眉、志趣相投。多年后,一位叫纳兰容若的男子在忆亡妻时,也怀念了他和妻子那段赌书泼茶的岁月。他写了一首叫作《浣溪沙》的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寻常往事,只有日后忆起,才深知有多美好。许多年后,李清照一人整理金石碑刻,写《金石录》,也回忆着她和赵明诚的寻常。只是,那一个又一个寻常,实在太不寻常,带给了她快乐与幸福。

古人说:“习静觉日长,逐忙觉日短。”一个人相思,昼夜漫漫;两人读书喝茶,时间匆匆而过。那日,他们得到一批稀有的古人字画、青铜器皿,欣赏了一整天仍然意犹未尽,只好夜晚燃烛继续观赏。蜡烛,燃了一支又一支,夜深了仍不想睡去,最后不得不约定“夜尽一烛为率”,燃完这支蜡烛必须休息,才肯作罢。时间,就是这样不够用,与他相伴的日子,过得飞快,只觉太短。

赵明诚很调皮,戏谑李清照说:“你把古器书籍侍弄出了灵性,岂非欲其生《淮南子·时则训》之效?”李清照懂得他的意思,这书画古器在赵明诚看来,如同刘安所说,大可“去声色,禁嗜欲”。她不甘被戏谑,只好也用调皮的语气回敬他:“岂止歌舞女色不能与书籍古器比,即使满宫室的狗马奇物,也只可殷鉴,不可沉迷!”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是人就有弱点,一个毫无弱点的人,其心思之重可想而知。而一个有癖好的人,一定是深情之人,有趣味的人。李清照和赵明诚视金石碑刻和书籍字画为珍宝,又怎能不沉迷呢?

他们收集的字画文物多不胜数,几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所到之处,都是书的世界。他们建立了图书室,将书籍置于书柜中,并为书籍分类登记、编号入库上锁。在《金石录·后序》中,李清照写道:“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

书册整理好后,如有人借阅,必先登记,才能拿到钥匙,领取所借书目。如有污损,必定惩责借读者,使其擦拭干净,修改整齐后再还回。收集书籍原是兴趣爱好,如今竟变得如此复杂,李清照自嘲道:“收集文物原是为了快乐,只是越收越多,弄得我们夫妻二人把玩、欣赏时总得小心翼翼,‘不复向时之坦夷也’。”

她没了最初收集文物书籍时的坦然心境,多少有些无奈,却依旧觉得快乐。她是“归来堂”的灵魂,每次踏进书房,立刻精神抖擞,很是愉悦。这段时间,李清照似乎不再写词,巨大的愉悦和收集整理工作,让她忘记了,她还是个词人。

有人说,艺术是孤独的,只有孤独者才能创造艺术。这个时期的李清照,也许少了艺术天分,也许词作没有得以保存,总之,后人看到的是,她极少再写了。回忆起曾经那段相思过往,尽管落寞无奈,可这才是众人眼中的李清照。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她并非只是婉约、落寞、悲悲戚戚,她还有赌书泼茶的日常,还有与赵明诚携手并进,甘于平淡的志气与坦然。她心性高洁,常常比作桂花,可她志不屈的精神却似梅,纵然经历风霜雨雪,只要根还在,初心不变,她亦能再次盛开。可又不得不问,谁是她的根?

之前,她只追求学问、心性修养,如今,那根怕是赵明诚了吧。他在,她盛开;他不在,她是要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