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愁添新愁(1 / 1)

人生在世,难免被荆棘所伤,被寂寞吞噬。纵然你心不甘,情不愿,只要命运一挥手,仍要陷入它所布置的局里。佛说,回头是岸,可回到哪里才是岸边?更何况,没人愿意回头,人们更愿往前看,往前走。时间大轮一直向前推进,没人能回到过去,唯一能回到过去的,是自己的心。你看,人老了,牙掉了,身体缩了,头脑越来越迷糊,好似又回到了婴儿初生的状态。“身体”可以回去,那么,这心呢,却是回不去了。

赵明诚离开了,李清照变得慵懒起来,除了寂寥,便是思念。她不再朝气蓬勃,每日去“归来堂”读书作画了,大多时候,一人静数时光,或者干脆睡去。她心境不好,需要排遣,开始赋诗饮酒。她以为,此酒定能消愁,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只能写下一阕阕词作。不知不觉,翩然落笔,《点绛唇》就成了佳作: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她依旧在等人归,等赵明诚回乡看她。等待,是最寂寞的事,之前她吃了太多相思之苦,没想到,她现在又尝到了思念一个人的滋味。爱上一个人,便再也放不下,再也不能回去了。她没有后悔,只想熬下去,熬到他接她去莱州。

之前,她的相思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如今,是“柔肠一寸愁千缕”,那思念,比两处闲愁,比人比黄花瘦更甚。这种感觉令人窒息,那寸寸柔肠缠绕着千丝万缕的愁丝,真是苦不堪言。

青春易逝,如同这大好春光,很是短暂,说没就没,也如同那娇艳的花,经受不起风雨摧残,可她这最好的青春年华,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真是令人心痛。无人珍惜她,连时光也是,她很无奈,只能这样无辜消耗,只能被他无情抛下。可是,她没恨过,他的“无情”她懂,远方的他,也定是不愿与她分开的吧。

每次相思成疾,她便登高远眺,好像只要这样,就能与他共呼共吸,仿佛命运也能连接在一起。可惜,这只是她的幻想,说不定他早就忘了她,不然,她阑干都倚得发亮,他怎么还不归来?

等得久了,也便成了习惯,再无情绪。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谁剜走,悲愁也淡了。眺望也成了习惯,她没得选择,只愿将自己交给命运,希望老天能被她的痴情打动,直到目力所及之处,枯草连天,望断归来路。

对于赵明诚,李清照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有国事,有百姓,有情趣喜好,新朋旧友。对于李清照,她只有他,他是她的全部,那琴棋书画诗酒茶,只有有了他才变得有意义。莫怪女子痴情,实在是旧时女子选择有限。

他迟迟不归,李清照不能不多心。他是男子,长久没有妻子的陪伴,忠诚便要接受考验。古代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寻花问柳,也可以包养名妓,远方的他,怕是早已变了心肠。她的心肠千千结,每一结都有他,他的心肠怕是结下了其他美貌女子,真是“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李清照有说不出来的难过,欲说还休,在旧愁添新愁的时候,她写下了非常知名的一词——《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赵明诚外出做官,李清照有太多不舍,孤寂难安的心境他不是不懂。可是,他却没有带她走。丈夫走马上任,一般可以携带家眷前往,他们明明可以像萧史、弄玉那般双宿双飞,他却把她留在青州。此般选择,她如何能不多想?

她什么也不想了,不管了,任凭被子皱作一团。日晒三竿起床,起床后不再梳妆打扮。她装扮给谁看呢?不过是孤芳自赏,徒增悲伤。他走了多久了?或许连她都忘了,只见宝奁上落满尘土,令人灰心。

她坐到镜子前,看到自己又瘦了,不由得哀愁起来。她常常说,最怕离别苦,可她却有比离别更苦的事压在心头,那件事,她说不出口。她怕人误解,又解释说,令她消瘦的事,并非醉酒,也不是悲秋,可到底是什么呢?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休休!”罢了罢了,就不说了罢。

她想过跟他走,为了留住他,她即使吟唱千万遍《阳关曲》,也留不住他的人,也不能改变他不带她走的事实。他为何这般决绝,这般无情无义,走得义无反顾?这就不得不说一说,那令人“欲说还休”的事了。

“武陵人远”,是一个典故。“武陵”,原指“武陵源”,出自陶潜的《桃花源记》,讲的是晋太元中武陵郡渔人误入桃花源的故事。因此,“桃花源”又称“武陵源”。而“武陵源”,与“桃花”相关,是因为它来自南朝齐义庆所著的《幽明录》中讲的神话故事。

相传,汉朝时期,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山台采药,途中却迷了路,遇到两位仙女,并与她们一起生活了半年之久。等他们返回家时,才发现人世间已经过了六世。

接着,李清照还说了一个典故,“烟锁秦楼”。这是《列仙传拾遗》里的故事。在秦穆公时,有位叫萧史的人擅长吹箫,秦穆公有女弄玉,将她许配给了萧史。萧史和弄玉共居秦楼十年,有一日,他们作凤凰之鸣,果真招来凤凰,便随凤比翼飞升。

李清照与赵明诚屏居十年,换来的是他独自一人离去,她心中离愁,如同楼前流水不肯停歇,她的郎君也如同这流水,在她身边停留之后,便又匆匆而去。她在凝望流水时,才平添了这新愁,便是“武陵远人”的故事。她怕,怕他因遇到“仙女”才不肯回家,怕他回家时,她已红颜老矣。

“多少事、欲说还休”,她说不出口的事,还是说出来了。她想说,无人诉说,在宋朝那个可以纳妾的年代,她的担心只会被旁人耻笑,是找不到知音的。为此,只能写下词作,打发心中寂寥,慰藉自己。

“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新愁刚刚添完,她的愁又来了。词写至此,肠中愁岂止千结,万结也应有了。可那更新的愁又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只能“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