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的孤独(1 / 1)

时光角落里,总是搁置着那些不愿想、不愿做、不愿说的事。在无人之时,偶然想起,总会一阵阵莫名的担忧。她以为,只要不想、不说,一切便能假装不存在。世俗,从不会让人洒脱自如,也不会在你脆弱时便怜悯你。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不是不想、不做,便真的不存在了。

李清照尽量在世俗里活得坦然,宠辱不惊。他脱不去富贵华衣,她便假装世道安稳。假如世道真的安稳,假如他遂了她的心愿,与她一起过起茅屋草舍、粗茶淡饭般的烟火人生,或许便没了后来赵明诚的英年早逝。

崇宁五年(1106)初,蔡京罢相,赵挺之再次出任宰相。朝廷废除了“元祐党人”碑上的名字,大赦天下,继而废除了关于“元祐党人”所有的禁令。几年前,那些因党争而被革职的官员,朝廷决定复用。得到这个消息,李格非没有返回京城。这些年,他难得清净,早已看透政治起伏,又何必再蹚这趟浑水?而那些旧党之人,归隐家乡,种花种豆,也不愿再在政治上过胆战心惊、你争我斗的日子。

这一切,年纪不大的李清照全看在眼里。事实上,政治不过是孩童在压跷跷板,走马观灯般地升升降降。早些年,她经历了人间低落,这两年,赵家又将她推向了新的高峰。她开心不起来,只觉得那些机关算尽、老谋深算的人,幼稚可笑。有一年的七夕,她作了一首词《行香子》: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别情、离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秋草稀落,已经枯黄。草丛里,还有几只蟋蟀偶尔传来几句叫声。秋已至,草黄,梧桐叶落,谁知那蟋蟀却不肯停歇,偶尔一叫,便惊了那梧桐叶子。这年七夕,毫无生机,人间如此惨淡,那天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天宫以云为阶以月为地,关卡千重,连道路都封锁了。纵然天上的银河有浮槎来来去去,但牛郎织女只在七夕相见,浮槎来去又有何意义?你我终究不能登上这往来的木筏。我在银河这头,你在银河那头,终日见君,却又远在咫尺天涯。

她承受了两年相思,这忧伤,无人能懂。只是,相思相望却不相亲的日子,又是谁的原因?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一年未见,纵是见了,那离愁别恨能道尽吗?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七月的天,又何尝不是阴晴难定。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风,牛郎和织女,他们还能相见吗?

时局政治,就这样被李清照镶嵌在了这阕词里。那蟋蟀声的叫声惊得梧桐叶落,不正是说明朝廷一声令喝,便殃及太多无辜者吗?因为党争,她和赵明诚成了两地分离的人间牛郎和织女,纵然有来往的木筏船只,可是又有何用?他们依然不得相见。她回到京城,终于与她的夫君相见,奈何总是相见“不相逢”。

对于政治,她有见地,对于人生和情感,她有诸多无可奈何。赵挺之复相,位极人臣,家里门庭若市。此时的赵明诚,再不能日日陪伴李清照,他穿梭于远近亲朋中喝酒应酬,成了相见却不相逢的人。

朝局不稳,是晴是雨还是风,阴晴难定,明日的他们,真的还会再相见吗?她的夫君变了,那个曾经与她朝夕相对,夜夜畅谈,一起品画读书到深夜的男子不见了。相府彻夜欢歌,她却担惊受怕,低语沉默。她再次得了相思病,不是终日盼君不见君的相思,而是日日相见不相闻的相思。看着人来人往,她有些烦躁和孤独。越是热闹之际,越是荒凉之始。她也喝酒,孤独寂寞时,如何能不醉一场?在那个夜里,趁着酒劲,她渐渐入了梦境,醒来后,将那梦化作了一首五言古诗《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李清照伴着晨钟入了梦,她腾云驾雾般踏着云霞去了仙境,然后遇到了传说中的仙人,东海边卖药的“千岁翁”安期生。又借他引荐见到了得道女仙萼绿华。她在天宫里与仙侣们一起赏藕,一起吃枣,过着人间不能体会的快意人生。转眼间,她的梦醒了,看见纷乱世间,更加留恋梦中的仙界生活,不禁是生起惆怅哀叹来。

她借梦怀念旧党人士高洁的人格,将他们比喻为仙界人士,他们妙语连珠、才华横溢、谈吐高雅、巧分新茶,可惜快乐是短暂的,那样的人和事,终究如梦一场。而她的赵明诚,在官场的环境中受着熏染,再不是当初的模样,她又如何能不寂寞,不痛心?

她继续着金石碑刻事业,只是没了往日的兴趣,一个人落寞地打理、研究。她以为是真的喜欢这件事,这时才发现,她更喜欢与他一起探讨的日子。她不轻易放弃,在老物件里,触摸着岁月流逝的痕迹,想那百年之后,又能留下什么呢?

政治毒瘤早已种下,表面的风平浪静并非真的安稳。蔡京虽然罢相,但在朝廷中的势力不减,赵挺之上任后,依然不能为所欲为,清除异己。不得势,却身居高位,蔡京的朋党如何能顺服?他们弹劾赵挺之,各方面诋毁他,使他渐渐失去了宋徽宗的信任,宋徽宗决定复用蔡京。

大观元年(1107)正月初七,蔡京复相。赵挺之还没来得及在朝廷中安排自己的人手,小人便再次当权了。赵挺之和蔡京二人,虽为左右相,但赵挺之十分清楚,他朝中势力单薄,并非蔡京的对手。他位极人臣,尽管势力单薄,却已近古稀之年,人生已无遗憾,唯一令他担心的是,一旦失势,他的儿子们该何去何从。

深思熟虑后,赵挺之借病请辞,宋徽宗深知“生病”的意味,并未批准。没多久,蔡京同党晋升,赵挺之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他谎称得病拒绝上朝,终于惹怒了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三月,赵挺之罢相,得到消息,他郁结在心,真的病倒了。五日即卒,年六十八。

赵挺之卒后第三天,蔡京并未停止对赵家的打压。他一面命其亲信在赵挺之故居青州置狱查问,一面在京城逮捕其在京亲属。赵明诚和兄长们入狱,所谓赵挺之结交富人等罪状,纯属子虚乌有。蔡京找不到证据,又诬陷赵挺之包庇元祐党人,却查无此事。他百般刁难,给赵挺之扣上无数脏帽,却皆无事实,最后只能将赵家亲属放回家。

该来的还是来了,赵家乱成一团,李清照虽然难过,但这一切她早有预见。人最怕失败、落魄,为了成功机关算尽,最终却落得惨败的下场。我们常以为能握住什么,但人死如灯灭,终究什么都留不下。

政治无情,草木有情,短暂的尘埃落定在李清照看来并非坏事。只要她的赵明诚能幡然醒悟,他们就没有失去什么。官场,让他失去了欢笑,让她失去了相见不相逢的丈夫。那么,失去官职,是否意味着得到?

可是,得到了又怎样,终究还是失去了,即使看透世事的李清照也做不到自在淡然。牺牲公公,牺牲家族,到底是个悲剧。人生如梦,如她梦中的仙境,梦中的她陶醉其中,醒来明知是一场泡影,还是不由得左右回味。人已清醒,醒来还在梦中,又何况原本就在梦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