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事,欲说还休(1 / 1)

夜凉如水,草木静寂,是个喝茶赏月的好日子。可再好的日子,因着思念,多了些许冰凉,些许神伤。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可这夜总是无比漫长,长到不知不觉睡去,梦里也尽是忧伤。

那日,李清照为清泉取名为“漱玉”,第二日,便给赵明诚写了一封信。她做不到隐士般坦然自在,也做不到完全放下。那是一年一度的重阳节,她把信写好交给父亲。在汴京秋菊开放时,赵明诚收到了李清照的来信。打开一看,竟是一首重阳词,名为《醉花阴·重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佳节又重阳,却总也开心不起来。她不知道这样的相思要到何时何日才能结束,只能一个人哀伤,承受着相思之苦。

岂知黑夜漫长,白日也不短,像过不完似的。她什么也不想做,不读书,不喝茶,不品诗作画,只是一个人,慵懒地待在房间里。金色的兽形香炉中,焚了瑞脑香,烟雾缭绕,丝丝缕缕,似薄雾又似愁云,她就这样看着,只觉得这烟雾又似她的柔肠,心中哀伤不知不觉更重了。

夜晚,她躺在纱帐里,枕着玉枕,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她静数着时光,怎么也等不到天亮,越熬心越凉,真是寂寞难耐。好不容易熬过一夜,可等到白日又能做什么?还不是苦等黑夜。那日黄昏后,东篱下,她一人赏菊,一人饮酒。她想起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为什么陶渊明可以把隐逸的生活过得如此有味,而她只能无尽惆怅。

篱笆旁,暗香涌动,盈满衣袖,似她心中这万般哀愁,隐隐的,却撑满整颗心。此情此景,难道不销魂?忽地吹来西风,卷起了珠帘,身后的**被吹落了,吹散了。她更悲伤了,只能苦笑自己,她比那黄色的**瓣还消瘦!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说清了她的处境。她新婚不久,正是应时而开的“黄花”,她含苞待放,娇艳欲滴,有“暗香盈袖”。可这党争“西风”,卷帘而入,使她饱受摧残,还未开尽,便要谢了。令她销魂的,不仅是相思,还有那“卷帘西风”,以及自己今后的命运。

才女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赵明诚读完,像是被击中,过了许久才从词作中回过神来。除了感叹赞赏外,更多的是不服。《琅環记·外传》中记载道:“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

李清照尽管相思,却希望能有隐士般的生活态度。她一直聊以**,慢慢地宽慰自己,直到赵明诚在她心中渐渐淡去,才有了大把时间读书作画。红尘之中,无人陪伴,将自己置身于书画诗词的世界也不错。她在一笔一画中,安抚着纷乱的心,虽然偶尔也会想起赵明诚,但心有归处,总胜过悲悲戚戚。

不知不觉,李清照在故乡待了两年。有父亲李格非做参照,她又怎能只顾离愁?粗茶淡饭,粗衣粝食,日子虽清简,过得倒也清闲。此时的李格非,对政治和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见解,他常常教导李清照,人生不一定要万人敬仰,但一定要学会行到山穷水尽,也能坐看云卷云舒。

他们常常谈论政治,而此时的政治舞台上,也确实发生着变化。崇宁四年(1105)三月,赵挺之升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位居宰相,与蔡京平起平坐。政治的舞台上,从来不缺你争我斗,起初,他们一起与旧党争斗,当朝廷中的官员只剩下自己人时,权力的高低也便成了他们互相争夺的对象。

赵挺之与蔡京二人,再不是朋党,再不是一条船上的人,而变成了你争我斗的仇人。

五月,朝廷下诏解除了“元祐党人”的禁令,他们的家人也因此得到释放,不再备受牵连。李清照得到这个消息,无疑是欢喜的。两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她苦熬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了。她要去京城了吗?是要去见他了吗?两年来,他定是变了模样吧。

她有些心急,只盼能早日赶到京城,与她的夫君琴瑟和鸣,互吐那满肠愁思。没多久,她便与赵明诚重逢了。她站在他面前,未语泪先流。确实变了,她在他的眼神里读懂了这两年来的不易。只是不知,他能否读懂她呢?

夜,不再长;昼,也只觉短。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即使静默无言,时光也好似一闪而过。如果可以,李清照只愿活在此刻,生生世世,再不离分。

这两年,她平静了许多,他却多了些许浮躁。官场风云变迁,他又如何能不成长,不多留点心思?唯一令李清照安慰的是,他对她的情始终没变,他对艺术的追求,对人性品格的追求也没变。

变的,还是那世道。

崇宁四年六月,赵挺之罢相。他与蔡京明争暗斗,矛盾日渐尖锐,只好称身体抱恙,回到家中。蔡京心怀不轨,恶贯满盈,不仅搜刮民脂民膏,还在朝廷中搞起了党派之争,从中获得更高的权势。不仅如此,他彻底切断了给宋徽宗进言的人,有近万人因上书进言而惨遭蔡京杀害。

蔡京在朝廷中独大,赵挺之看不下去,屡次告知宋徽宗,更是将蔡京种种不良行径一一告发。宋徽宗大怒,出此下策,让他“回家养病”,以退为进。说是以退为进,实则宋徽宗拿蔡京毫无办法。此时的蔡京权势太大,涉及官员太多,又如何能弃用?无奈,只能留着赵挺之,寻找适合的机会,伺机除掉蔡京。

赵挺之罢相,实中有虚,宋徽宗提拔他的儿子,给了赵明诚鸿胪寺少卿的官职。赵明诚仕途光明,自是开心不已。而他的爱妻李清照,却不以为然。她依旧继续收集书画,整理着金石碑刻,好似一切从未发生。

她不能忘记父亲的教诲,也不能忘记官场沉浮带给她的伤痛。她甚至隐约觉得,赵明诚升职并非好事,因为大起之后,必然大落。如同那娇艳欲滴的花,开过了,便只剩凋谢。花落可以再开,人若沉下去,几时再重来?

道理她懂,可官场的事,她阻止不了。人间难得有情郎,世道变迁她无力改变,唯一能珍惜的,便是她的有情郎。她贪恋着他的陪伴,他的笑容,他的温柔,哪怕世道再坏,人间再苦,有他,就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