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最怕别离,有多少情感、多少人,在两地相思中,越走越远。不是对方变了,是那浓烈的情感吞噬了自己,硬是生出许多怨愁来:他是忘了我吗?也在思念我吗?怎么还没寄来书信?……曾经信誓旦旦爱着的两个人,一旦分隔两地,心也在两头摇摆,一边坚信他的情感,一边又疑心重重,怕是,他早已忘了我吧。
李清照和赵明诚曾经恩爱甜如蜜,发生“元祐党人”的事件后,那甜蜜里多了一丝苦涩。执手相看不见了,浓情蜜意也不见了,更多的是相对无言。上天向来公平,给赵家权势名望时,牺牲的是这对小夫妻的恩爱生活。世事风波,他们的心,也摇摆不定,读书画画,淡酒浓茶,似那两个人的心,寂然无味,只剩下满地凄凉。
她不想让他为难,既然她的身份不清不白,又何必给赵明诚惹麻烦。思来想去,李清照告诉赵明诚,她决定回家省亲。赵家听罢,爽快答应,赵明诚也没有多作挽留。他不是不爱她,舍得她离去,而是看得出她压抑了太久,与其勉强留下,不如放她归乡,去那自由天地里松口气。
尽管依依不舍,恩爱情长,还是要别离。不难过,不哭泣,来日方长,躲过这一劫,夫妻情缘来日再续。只是,只是一个转身,她竟生出相思来。她以为,她早已习惯别离,赵明诚在太学读书,他们也是聚少离多。这一次,她才深知,再见他似乎遥遥无期,没了初一,也再等不到十五。
怀着满肠相思与离愁,她回到了章丘,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风云变迁,世事风波,京城早不是当年的京城,章丘却是她离开时的章丘。这里仿佛时间停止,没有多少变化。在老宅前,她依稀记起,曾经那个爱读诗书**秋千的少女。那时的她,无忧无虑,跟着莺飞,跟着草长,四季变迁,也无许多变化。
如今,那天真少女早已不再,只剩下一个满身疲惫的女人。一路颠簸,李清照确实有些累了,她回到家中,只想好生休息,却不曾想不久前祖父去世了。祖父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是汴京的李清照,怕她受委屈,担心她难做人。李清照听罢,难过得泣不成声,在家人的陪同下,走到祖父坟头前难过得不能自已。
她许久没哭了,经历家族重大变迁时,似乎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她在祖父坟前,眼泪来得凶猛,她哭世道不公,哭她的两地相思,也哭她自己的命运。她一生所求不多,不过是一生一代一双人,老天连这仅有的也拿走了,她又如何能不伤感?
李清照自小坚强,有泪也不轻弹,继母和二伯母见她如此伤心,便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她们将院中几眼清泉,特意做了修葺和妆点,周围也栽上了四时花木。花花草草,不能让李清照开心,只是家人的用心,她又如何不懂?李清照强颜欢笑,假装新愁旧伤早已放下,整日欢喜地在院中读书、理妆、晒太阳。
那日,李清照见父亲也在院中,便问他可否为清泉取个名字。李格非笑问:“你是否想好了?”李清照将《世说新语》中的故事讲了一遍:“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李清照讲述的故事,李格非懂了。如今,她回到章丘,过着如同隐士般的生活,只好用隠士来形容自己,安慰自己。她想让李格非放心,因为隐士代表着心境恬淡,平静如水,不被世事所扰。她为东边的清泉命名“漱玉”,李格非认为名字取得甚好。
虽然被罢了官,李格非却处之坦然。这些年他在京城做官,早已疲惫不堪,回归故里,算是有了借口安度晚年。他并非没了抱负,心中没了百姓,只是,身处乱世,命运压弯他的腰时,他更懂得如何自处。
当年,苏轼遭到诬陷,被贬谪到黄州,长江从那里流出,水势奔腾浩大。清河张梦得,被贬后住在齐安,在那房舍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以观赏长江美景,苏轼给这座亭子起名为“快哉亭”。在他看来,一阵阵风吹来,飒飒作响,真是畅快无比。人生境遇,时好时坏,只要心中坦然,心怀坦**,不以外物伤天害理,不以境遇扰乱心绪,又有何忧愁可言呢?后来,苏轼再次被贬谪到更偏远荒凉的地方,他依旧饮酒作诗,活得坦**快哉。他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李格非是苏轼门生,自然有这份坦然心胸,任是世间无情,人性无情,只要随遇而安,便能“也无风雨也无晴”。李格非没什么不好,读书作诗,打理花草,看看山光水色,也是自在人生。可他担心李清照,她是多情少女,经历甚少,宦海沉浮,世间风雨,只怕她太过认真。
知女莫若父,李格非的担心不无道理。她过得不开心,忧愁与寂寞爬满心头,令她承受着相思的折磨。那段时间,她写下了《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人间最苦是相思,不想拿起,却又总是放不下。可是,深秋了,聚的人就这样散了。河里的藕已长成,荷花荷叶却已凋零,红藕香残,萧瑟凉薄。竹编的席子,夏日睡了太久,都磨得如玉一般温润光泽。秋天来了,这席子也该收起来了。
四季变迁,悄然更替,人却总是活在过去的记忆里停滞不前。过去再美好,今日都已不复存在,她没得选择,只能离开。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不去想了,这心正如这兰舟,负重太多,怕是寸步难行。既然决定分隔两地,就该放下他,让自己轻装上阵,勇往直前。抬头,看到大雁南飞,真是羡慕它们,怕是南方的人,收到了北方离人的信了吧。可是,他的信是否会从云中寄来呢?直到月满西楼,怕是依旧无言以对吧。
花落于河水中,花顺水飘零,水奔流而下,看似朝着一个方向而去,实则各不相干,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像她和他的相思,虽说相思之情是一样的,可到底分隔两地,各自闲愁。相思,放不下,排不掉,赶不走。她刚刚觉得忘却了,放下了,眉头也舒展了,转眼间,又爬上了心头。
她无计消除这相思之情,这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情事缠绵,剪不断,理还乱,只能旧愁添着新愁。如同这年年岁岁,一日一时地增长,再也不能减少。长大,便意味着多了愁怨,一层一层,日复一日地叠加,直到某一刻,突然得到解脱,全部放下,除此之外,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相思令人老,明明只是几天,却仿佛过了一季,李清照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这种悲伤,入心入肺,无药可医。她只希望,日后可以与赵明诚做一对相看两不厌的夫妻,在平凡的岁月里喝茶赏字画,再不必惆怅,再不必相思,再不必吹梦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