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梦成霜(1 / 1)

有时常常想,看透的人还有梦吗?曾经以为,没梦了,看透的人,当出世离家,哪还有凡尘俗世之求。后来终发觉,每个灵魂都是有梦的。当年,孔夫子已看透人世,明知世人不可救,偏要救世、救人,这便是他的梦;开悟成道者,得到解脱,渴望成佛成仙,明知成佛难,偏要坐化飞升,也是梦。

人间自古梦难圆。圣人、得道者,做着明知不可为偏要去做的事;那么世人呢?不过是,走遍万水千山,蓦然回首,北风萧瑟,吹梦成霜。

年轻时的李清照,本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无奈遭遇人间风雨。伤她者,不是别人,是她敬爱的公公赵挺之。有些人,面对此困境,选择就此沉沦,顺应黑暗世道,将自己变成奸佞、世故、圆滑的人。而李清照,依旧如一股清流,热爱自由,崇尚高贵品格,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她嫁入赵家,亲近了墨者,不仅没有被染黑,反而更加清晰要过怎样的人生。也正因此,赵明诚欣赏她、爱她。

李格非离开京城,他的子女也备受牵连,作为罪臣之女,她虽没被逐出京,处境却极为尴尬,受尽了冷眼与嘲讽。她孤苦无依,无奈无助,不知今后的人生又该如何自处。而那离京的父亲,曾经满腔抱负,他清正廉洁、刚直不阿,辛苦几十年,最终落得奸党逆臣的名声,更是不知该如何**。

近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李清照心情压抑已久,最终还是病倒了。她多日高烧不退,不食也不笑,身体虚弱到极点。大夫诊脉后,说她内结怨气,外感风寒所致,如若心病不解,吃药调理也只能治好身体,却医不好心里的病。

赵明诚心急如焚,他深知爱妻生病的原因,无奈解不开她的心结。他无法指责父亲,成为不孝子,可他对于父亲的政治立场,也不全是赞同。赵明诚左思右想,唯一能令李清照开心的,便是古玩字画了。那些时日,赵明诚常常带画回家,依旧在搜集苏轼、黄庭坚的字画,他并没因为父亲的政治立场,而放弃自己的喜好。

赵明诚此番做法,赵挺之极为不悦,但李清照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没办法要求赵明诚与父亲对立,可是他却也并非黑白不分,不因政治就否定苏轼,令她宽慰不少。渐渐地,李清照因那笑,病情也逐渐好转。

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朝廷下令,销毁苏轼父子以及苏门弟子诗文集的印版,凡是苏轼题写的碑文石刻,更是见一个销毁一个。在此情况下,赵明诚依旧没有放弃对苏轼和黄庭坚诗文字画的收集,更没有因为父亲而转变自己的政治立场。

赵挺之令李清照心寒,赵明诚却一直温暖着她的心。他对苏轼、黄庭坚、李格非等人格的欣赏与喜爱,令李清照宽慰。她可能嫁错了家庭,却没有嫁错人,她的丈夫可以依靠,是世间少有的、懂她的人。

公公仕途畅通无阻,若是平常女子,定要丈夫借此机会,让他官运亨通。她是李清照,更愿意尊重赵明诚的想法。赵明诚只爱收集文物,若不是赵挺之一再提拔赵明诚,他断然不会官至鸿胪少卿。

这年冬天,陈师道因寒疾病逝。在此关键时刻,陈师道不因棉衣而向“恶人”低头,即使冻死也不穿“恶人”的棉衣,可见旧党中,多是品格高贵者。赵明诚一直承蒙陈师道照顾,去给他行祭,李清照也想同去,却被婆婆拦住了。

她身为李格非之女,能不受到牵连,完全因为她是赵家儿媳。当下,如此不避嫌,婆婆又怎会不管?赵明诚去了,李清照只好留于家中。曾几何时,她连自由也没有了,想要送一送旧日老友,还要碍于政治立场而不能去。她想起了“炙手可热心可寒”的诗句,想那陈师道,也定是在心灰意冷中死去。他等不到了,等不到旧党的出头之日。

在这一时期,李清照又写下了一首词,叫作《摊破浣溪沙》,咏的依旧是旧日咏过的桂花。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今日的桂花变了,点点碎碎,如揉碎的万点金屑,只是万金桂花又不似真金沉重,十分轻盈。桂叶如剪成的碧玉,一层又一层,绿得纯粹。彦辅是西晋时期的人物,名乐广,他气度不凡,是当时著名的风流人物。这黄绿相衬般的气质,多像气度不凡的彦辅,太鲜明。她依然在夸桂花,承认这桂花的品格与气质,只是,李清照变了,那桂花也有了缺陷与遗憾。

梅蕊太多,重重外露,太过俗气。丁香千结,拥挤不堪,显得粗。可是这桂花啊,也没好到哪里去。它“熏透愁人千里梦”,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即使在梦中,也常常魂归故里。桂花香气馥郁,熏透了千里之外,奔波于京城和故乡两地的人。香是香,可是太香了,与梅的俗、丁香的粗相较,它显得太过无情。这浓郁的香气,常常把她从故园的梦中熏醒,让她好梦难圆。

有人说,这首词写的是赵明诚后来在京城做官,她回到故里后,思念丈夫的词作。事实上,此时的她,也在思念着远方的家人。她依旧有桂花的高洁,可是,如今的她,却多了些许忧愁。这来自桂花之香,也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思乡天性。

赵明诚越来越忙了,赵挺之要他以前程为重,在官场有一番新作为。他虽不满父亲的安排,却也无法反抗父亲的意愿。他夹在李清照和父亲之间,实在难以做人。如同李清照家道中落,不能与家人同甘共苦,却还要在夫家“尽享荣华”,被世人耻笑。

她懂他,他亦懂她,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愿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此时的赵明诚,还未做官,初有做官的打算,李清照不说什么,心里却极为难过。她始终不能忘记,赵家今天的一切,是以牺牲父亲李格非及高洁的旧党人士换来的。

算了,何必自取其辱,赵家父子的做法已说明一切,她原本就是那最不受欢迎的人。曾几何时,她与赵明诚走到了相对无言的尴尬境地。与其如此,不如归去,去她日思夜盼的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