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物易碎,好梦难圆,越是珍惜的东西,越是走得急。有时候,不是它易碎、易破,而是太过在意,好似一切都来不及。事实上,我们不在意的东西,也在失去,只因不在意,它失去了也无人注意。
李清照珍惜夫妻情缘,珍惜家人情感,可世事酿造了一杯苦酒,置于她的面前,硬是要她喝下。曾经新旧党争,差点让她错过一段好姻缘;如今新旧党争,使她夹在公公与父亲中间,左右为难。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婚后的李清照,虽不富贵,却过得快乐美满。当他们沉迷于金石书画中时,宫廷里传来了向太后去世的消息。他们两耳虽闻窗外事,却也一心用在了圣贤书上,并未在意。但是,再听到朝廷将“建中靖国”的纪年改为“崇宁”的消息时,李清照才猛然发觉,可能要出事了。
宋徽宗在政治上,一直平衡着党派关系,新党领袖蔡京并不甘心于此,他在童贯的引荐下,得到宋徽宗的赏识,并决定再次推行新法。宋徽宗听从了蔡京的提议,恢复新法,并将蔡京任命为宰相。在《宋史·奸臣列传·蔡京传》中写道:“徽宗有意修熙、丰政事……遂决意用京。忠彦罢,拜尚书左丞,俄代曾布为右仆射。”
赵挺之是新党派坚定的支持者,有了蔡京的庇护,他青云之上,位极副宰相,后又被提升为宰相,位极人臣。新党得势,第一件事便是翻出“旧仇”,将旧党人物连根拔除。
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此时苏轼已去世一年,苏辙也已回到河南许昌,但为了铲除旧党,蔡京等人并没有放过他们。他们开始对哲宗元祐年间得势的旧党人物,展开疯狂的打击报复,并将苏轼、司马光、张士良、王献可、文彦博等百余人定为元祐奸党,并由宋徽宗御书写下奸党人名并刻石,称为“元祐党人碑”,立于宫殿门外。
李格非是苏轼弟子,又是旧党人物,此次政治斗争,他必定是在劫难逃。在旧党人物名单中,李格非位列前茅,遭到贬谪,先是由礼部员外郎外放为京东路提点刑狱,后又被罢免京东路提点刑狱之职,不再担任任何官职。
朝廷诏令天下,元祐党人及其子孙不得入住京城,也不得在京城做官,甚至不得与其他家族联姻,如果已交换聘礼、聘贴,也不再作数。李格非凶多吉少,继母找到李清照,希望她能救救父亲和她的兄弟。
救父,李清照当义无反顾,但又该如何去救?她反复考虑,赵明诚也为救岳父而煞费苦心,他们想了许多办法,但都不一定能得到赵挺之的支持。她身为弱女子,一无官职,二无权威,简直无计可施。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她认为自己最出色的是诗才,与其言语求救,不如写成诗文。
李清照才思敏捷,无意中看到两句诗:“眼看白壁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一时间,她浮想联翩,对这两句诗还未来得及深加思索,便将其嵌入自己的诗句中,写下了一首七言排律。此诗感人至深,题旨动人,加上父女情深,读起来令人不禁黯然神伤。
她诗艺精到,属上乘之作,这首诗很快传开了,过目之人读罢无不为之动容。直到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张琰为《洛阳名园记》作序时,亦能回忆起当时情形:“建中靖国再用邪朋,(文叔)窜为党人。女适赵相挺之子,亦能诗,上赵相救其父云:‘何况人间父子情。’识者哀之。”
绍兴八年时,李清照这首诗还不至于残缺不全,只是,张琰只引用了这句“何况人间父子情”。如今,全诗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断句,但仍能感受到她当时救父的急切心情。
她一心救父,诗才打动了无数人,却无法打动公公赵挺之。他没有看在儿媳的面子上救下李格非,而是任自处之。也因此,李格非被罢官,只好离开京城,举家回归故里。
家人有难不得救,心中悲凉可想而知。她身为赵家儿媳,享受着赵家儿媳的“荣华富贵”,而家人却要离开京城,真是有苦难言。一边是父亲罢官,一边是赵挺之“连升三级”,对于赵挺之的冷漠无情,她写下诗作说:“炙手可热心可寒。”
此诗典出杜甫的《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意思是说,赵挺之手中权力越来越大,真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可是,您越是发烫,我的心越是寒冷啊。赵挺之靠打压旧党连升三级,牺牲的是李清照的家人,她对赵家权势的威望,又如何能不寒心?
亲情在政治面前,轻如鸿毛,现实在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面前,只感觉到冰冷的寒意。世事无情,不是醉心于金石书画便能逃得过现实的残酷,它该来时会来,该走的时候,也不带有一丝情感。
人生风雨,沧桑无尽,世间冷暖,只剩一句句悲凉的叹息。从那时起,活泼开朗的李清照变了,变成了一位常常哀叹的女子。世事无常,做人无奈,一切都隐藏在她的诗词里。经历了这一切,她凝神写下了《玉楼春》: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她喜欢梅,醉心于“香脸半开娇旖旎”的娇艳中,如今再见那梅,却已变成“未必明朝风不起”了。那花瓣红酥,刚刚争破琼苞,还没有全部开放。不知道它在酝酿着什么,有多少香,只觉得那花苞里藏了无限情意。
春光乍泄,挣脱了冬的枷锁,显露出无限生机,这多好啊。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有坚韧不拔、傲雪斗霜的精神,又如何能熬过冬日,赢得这春日的绽放。只是,那梅的精神太苦了,令人憔悴。
她憔悴地立于春窗之下,似那春梅,积了太多幽怨,想倚在阑上,又怕它无法承受。那梅就要盛开了,李清照却想梅的寒苦经历,这般心境,又如何能欢喜得起来,又包藏了多少哀怨的情意?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之前,她赏花,欣赏那繁华绚烂之美。当下,她已懂得,花开之时,便是花落之始。纵然娇艳绽放,又能放纵几许?她尤其记得,一阵风雨,海棠已绿肥红瘦,这梅花,又能经受几多摧残?
南枝花向阳开得早,北枝花背阴开得晚,早或晚其实并无区别,都逃不过花开花谢的命运。也如同人,有人得意得早,有人得意得晚,最终还不是要走向那黄土大地,化为一抔尘土。
想要饮酒就快去饮吧,明天未必不起风,说不定连这梅花也赏不了了。人世阴晴难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新旧党争,起起落落,谁也不会落得好下场。可是,这一切与她还有什么关系吗?她是赏花人,生活的观察者,命运的观察者,于她而言,有关系的不过是一杯酒,几许赏花的心情。
写诗填词,读书喝茶,肆意畅快地享受当下,便够了。世人鄙薄,人性薄凉,看透就好,何必执着于人性二字。只是,她看得透,却做不到,只能倚着窗,唉声叹气,灌下一杯又一杯浇愁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