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从中世纪开始就被视为欧洲的骑士之国。不过中文网络界往往更多地把法国骑士当成反面典型,多去描述其在克雷西和阿金库尔之战中惨败于英格兰长弓手的无脑冲锋。但其实,法国骑士在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期间,以敕令骑士为代表,展现了冠绝欧洲的重装骑兵战力,并成为欧洲近代骑兵的先驱。本文就来说一下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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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9年9月,帕多瓦附近)双方吹响了军号,等到仅仅相隔一箭之地时对冲起来,一方(法军)高呼:“……法兰西!法兰西!”另一方(威尼斯军)高呼:“马可!马可!”战吼听起来真是令人欣悦。在第一轮冲击中就有许多人落地……有人用长矛把当面的重装骑兵刺了个对穿,人人都尽忠职守。
这是“忠仆”著《喜闻乐见的无畏无瑕好骑士巴亚尔领主传》(以下简称《巴亚尔传》)中的内容。这部由亲历者撰述、半是传记半是骑士文学的作品在16世纪风靡一时,素有“好骑士”“无畏无瑕骑士”美誉的著名勇士巴亚尔从此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就如同中国《三国演义》中的关羽、赵云一般。迟至拿破仑战争时代,皇帝麾下骁勇善战的乌迪诺元帅仍被称作“当代巴亚尔”,波兰民族英雄波尼亚托夫斯基元帅也被赞为“波兰的巴亚尔”,就连俄国的塞尔维亚裔名将米洛拉多维奇上将,也得到了“俄国的巴亚尔”的绰号。
那么,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这样一个文艺复兴已然进入盛期,火药兵器早就占据一席之地、长枪方阵和野战工事也方兴未艾的时代,以巴亚尔为代表的骑士们乃至重装骑兵们又是如何在战场上奋战,立下功勋,最终成为不朽的文学形象的呢?
尽管许多近现代人士将中世纪的骑士视作毫无战术意识的乌合之众,认为他们的战斗不过是放大版的群殴,但我们仍然不能太过轻视中世纪晚期骑士的战术意识。要知道,即便在谷登堡发明欧式印刷术之前,韦格蒂乌斯的《兵法简述》就已是当时欧洲被抄写、注疏次数最多的古代手稿之一,现存的公元7—15世纪的《兵法简述》手抄本至少有320部。对军人而言,他们无须等到“文艺复兴”再去认识古罗马时代的军事成就和战术原则。
当军队规模大到一定程度时,以骑士为中心的参战人员会分成两三个战队,每个战队下辖若干旗队或治装队,这些小规模的队伍往往来自同一家族或地区,以一面军旗、一位首领或一种战吼为核心。骑兵一般会列成俗称“树篱”的队形,形成一条看起来颇为单薄的战线,仅就外形来看,与后世的近代骑兵横队颇有类似之处。当战场宽约1公里时(这是中世纪时常见的战场大小),排进“树篱”里的骑士(通常位于第一列)、扈从(通常位于第二列)等骑兵可以有1500~2000人之多。
按照当时常见的夸张比方,骑枪应当“密不透风”,骑兵之间的距离应当近到“一副手套、一个苹果或一颗李子扔过去都不会落地”的地步。当时的人们早已认识到,在战斗时不能无组织、无队形地猛冲。按照英法百年战争后期法国名将让·德·比埃伊的说法,骑兵当然应该凶猛地冲向敌人,但也绝不能无脑乱跑,要是挤成一堆又得掉头,那就注定得大败亏输。
《巴亚尔传》中多次提及高速奔驰中的枪骑兵用骑枪刺穿铠甲的战例,而平端骑枪冲击的巨大威力和铠甲赋予骑兵的保护力确实决定了当时的骑兵用法。无论是哪个国家或地区,骑兵部队的基本战术任务都是利用自身的冲击力击垮对面的同类兵种,为己方争取战场主导权,这与20世纪的装甲部队颇有类似之处。遵循多数人的右利手本能和古典时代传承下来的习惯,整条“树篱”很少会同时投入战斗,而是从右翼开始让各部骑兵以梯队方式渐次投入。
这样的战争艺术概念虽然在理论上相当简单、明确,但仍然要求参与者具备最低限度的纪律和机动能力。菲利普·孔塔米纳在他的大作《中世纪的战争》中就强调,骑兵必须知道如何在连绵队列中行动,如何在冲击中保持大体相同的速度。当然,骑兵冲击铩羽而归的状况在战场上并不少见,此时先锋部队就需要在邻近梯队的掩护下回转、重整,于是,骑兵当然还得了解如何转身、如何退却、如何集结到首领和旗帜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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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法国骑士在百年战争早期的惨败促使王国政府进行了一系列军事改革,由此大大强化了法国军队原本的多少有些薄弱的纪律和战术意识。到了巴亚尔大显身手的意大利战争时期(1495—1559),法国重装骑兵已被纳入了王国体系下的行政和战术组织结构当中。前者指的就是著名的“敕令骑兵连”。
一个敕令骑兵连起初由100个满编“兰斯”(满编骑枪组)组成,每个“兰斯”下辖1名重装骑兵、1名扈从、3名弓箭手和1名仆人。不过,这种组织方式与战术组织关系不大。重装骑兵会单独编组成战术单位,弓箭手和扈从并不会与重装骑兵一起冲击,而是作为辅助人员协助他们作战。后来,大概是从路易十二的时代(1498—1515)开始,他们更倾向于离开重装骑兵编组成特定的连队,这种部队很快就被称为“轻装骑兵”。
于是,每个“兰斯”中的士兵就这样分组作战,他们在战斗中采用的正是从中世纪传承下来的树篱队形。根据人数和地形,敕令骑兵连的重装骑兵们会展开成一个或多个“树篱”横队,各个“树篱”内部尽量把来自同一个连队的骑兵安排在一起,以使得部队尽可能容易地保持严整队形。
重装骑兵列成“树篱”横队后的战术任务就是以横队冲击突入敌阵,将敌兵驱散,因此每一名重装骑兵都不被允许任性地自行其是。尤为重要的是,他们不可以在冲击伊始就放开马匹的速度,因为马匹要是跑起来往往会相互竞争,越跑越快,最终弄乱队形。
16世纪的诸多军事评论家已经对此有了朴素而直白的认知。法国宗教战争期间的新教名将拉努就说过:“大多数状况下,枪骑兵会在进攻时把自己弄得一团糟。问题在于,要想用骑枪打击敌人,就得多多少少跑出一点袭步来,但他们花的时间太长了(至少对法国枪骑兵来说是这样),热情让这些人从相隔200步时就开始跑步,从100步就开始全速奔驰,这是一种错误,没有必要跑这么久。”
除了马匹速度快慢不一将不可避免地引发队形紊乱,跑步距离太长也会导致坐骑过早疲惫。富尔克沃建议不要在距离敌人太远的地方发起冲击,以便让马匹正常呼吸,使得它们能够以生龙活虎的姿态投入战斗。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著名军事理论家沃尔豪森也附和这种看法,主张不要以步袭奔驰太长距离,因为距离越短,打击就越暴力,如果距离太长,不仅马匹会在接敌前就疲惫不堪,也会让打击变得无效。因此,重装骑兵的“树篱”队形会以逐步加速的方式发起冲击。部队先以相当慢的速度展开机动,然后在保持队形的同时提速前进(理想状况下)。按照耶稣会士加布里埃尔·丹尼尔的看法,重装骑兵通常只在最后60步(约40米)才需要展开跑步冲击,之前很少使用跑步。富尔克沃的说法就更极端了,他声称只会让自己的重装骑兵在距离敌军20~30步(约12~20米)时开始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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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尔克沃、沃尔豪森等人的观点已经与18世纪欧洲骑兵的常用战术颇为类似,可以说是很相近的,不过,并不是所有人在激烈的战斗中都能遵循这种原则。
法国宗教战争期间,1587年进行的库特拉会战就是一个非常有启发性的战例。天主教方面的重装骑兵全速奔驰了400步(约250米),这个距离实在是太长了。从远处跑过来之后,最渴求光荣的人让他们的坐骑跑在前面,最谨慎的人则落在后面,但所有人都跑得太久,过早地消耗了马力,还破坏了部队的严整队形,最终并没有用骑枪打出应有的效果。
拉努在其《军政论集》中曾对这种现象给出过精彩的分析和论述:
一个50人的骑兵连里要是25个好小伙儿都没有就太可怜了,至于其他人,我假定他们没有那么勇敢,就得安排在前者的荫蔽下,让他们知道前头的人会承担一切危险和伤害,可万一领头的突破了敌阵,自己也能够分享同样的荣耀,于是在冲击中就更乐意跟随他人行进……(但是假如安排不当)就多次出现过100名骑兵中才有25个人能够突入敌阵的情况,这些人知道自己孤立无援,等到骑枪被打断,用剑击打一下对手后,就会退却了。
这种骑兵仅有1/4敢于接敌的状况并非文艺复兴与宗教战争时期旧式重装骑兵的独有缺陷,即便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所谓“正牌近代骑兵”身上,这样的现象仍然不胜枚举。蒂埃博在法兰西第一帝国官方出版发行的《参谋勤务手册》中就明确指出:
如果从骑兵中随机挑选出100个人,那么其中一般只有25~30个人能够掌控坐骑、擅长运用兵器……他们果敢地发起冲击,不会以格挡为乐,而只是专注于打击,这些人才是真正决定战况的人。在他们之后还有第二类人,其人数大体相当,不冒风险时也会挥动几下刀剑,但首先想到的还是设法抵挡能够威胁到自己的人。至于最后剩下的人,骑手和马匹都局促不安,总是倾向于退却,只想着保命,他们很难格挡几下攻击,只是在等待时机,以逃避被自身弱点放大的各类危险而已!
他的另一位同僚说法就更为极端了:
在100名骑兵当中,有两三个人只想着突刺,也就是他们完成了全部有用的活儿。有五六个人会格挡他们面临的攻击,要是有机会也会不冒任何风险地伸手一击,其余的人都是可以肆意砍杀、突刺的对象罢了!
这些战术需求和对军人心理的探索与研究,奠定了法国冠绝欧洲的重骑兵战力,而这些战术规则也成为日后欧洲近代骑兵的理论基础,帮助欧洲骑兵走上了领先世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