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欢声笑语犹在前(1 / 1)

越中曾经是李白心中的远方,那里应该有诗和美酒,还有忘年的故友。如今,贺知章的离世,让越中变成了一块伤心地,李白不愿在这里做过多的停留,他甚至想要马上逃离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他急需用一场欢乐抚平心中的悲伤,歌舞升平的金陵,便是一个最好的去处。李白整理了一下忧伤的心情,将悲痛裹在行囊里一起打包,再次上路。

去往金陵的一路,李白不知为何隐约闻到了世事变迁的味道,曾经的大唐盛世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这是李白在多年前就已经预感到的结果,奸臣当道,宦官掌权,忠臣遭受迫害,百姓们对宫廷中的变化丝毫不知,依然埋头享受着太平盛世的假象。

就像纸永远包不住火,宫廷中的腐朽一点一点地渗透到了宫墙之外,百姓的生活变得不似往日那样太平,他们开始对从权力中心向外腐蚀的政治环境怨声载道,而被奸人们环绕在中心的唐玄宗却对此一无所知。

江南的山水似乎并没有感知到大唐的风云变幻,依然如常地向世人展示着它的万般风情。夏日嫣红的荷花装点着碧绿的荷塘,就是这样一处可以与仙境媲美的人间天堂,李白与崔成甫再次重逢了。

当年的崔成甫是何等地意气风发,一首《得宝歌》便让他轻而易举地官升一级。可是如今李白见到的崔成甫,却无比憔悴,双眼中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愁,几杯苦酒下肚,才悠悠地吐出了与李白分别之后的种种遭遇。

夹杂着崔成甫的一声声长叹,李白终于知道他如今这般憔悴的缘由。虽说大唐依然是李氏的天下,可是如今独揽大权的,是唐玄宗的当朝宰相李林甫。他排除异己,阻塞言路,弃用贤才,大唐的纲纪已经变得异常混乱。

只要不是李林甫的同路中人,他便想方设法将其铲除,其中就包括陕郡太守兼水陆转运使韦坚,崔成甫就是韦坚的下属。

当时的韦坚,已经升至三品刑部尚书,然而李林甫的一纸诬陷罪状,便让韦坚变成了交通外官谋立太子的罪臣。韦坚被贬出长安,崔成甫也被贬湘阴。

这却不是最糟糕的结局,李林甫将韦坚贬出长安还不够,又多加迫害,终于将其逼死。而曾经与李白一同并称“饮中八仙”的李适之,也在李林甫的迫害下服毒自尽。

李白终于明白,为什么如今的金陵让人丝毫感觉不到闲适与安逸,原来看似光鲜亮丽的李唐王朝,已经变得如此不堪。这不由得让他为奸臣的无耻行径感到气愤,崔成甫又讲述了更加黑暗的现实。

唐玄宗一直希望重用北海太守李邕,世人也都认为李邕有着宰相之才,这更是犯了李林甫的忌讳,他暗中派人诬告李邕毁谤朝廷,这位七十多岁的白发贤臣,竟然在严刑逼供中被棍棒打死。

当初在济南,李白还曾经不满李邕对他的轻视,可是他却也从心底里佩服这位老人的治国才能。没想到忠义之士最终都落得惨死的下场,那群卑劣小人却还活得潇洒自在。李白感叹如今的大唐已经再无天理可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仰头喝下一杯苦酒。

李白的忧愁也勾起了崔成甫的伤心,他也默默饮下杯中酒,悠悠说道:“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他口中的酒仙人就是李白,也许只有见到李白这样心无城府、个性耿直的性情中人,他才能毫无掩饰地诉说心中的苦闷。也只有李白这样的人,不会时刻怀着陷害别人的心,不会抓住话中的把柄对他进行进一步的迫害。

李白也感动崔成甫能对自己**心扉,也用一首诗作为对他的回应:“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

苦酒醉人,正应了那句“借酒消愁愁更愁”。如今的李白已经没有太多的能力去挽救朝廷的危局,也没有能力改变崔成甫落魄的现状。他能做到的只有陪伴,两人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才各自散去。

此次分别转眼就是月余,这一日,李白与十几位酒友在孙楚楼又喝得大醉,他又想起了在金陵孤单忧愁的崔成甫,便在酒桌上振臂一呼,要带着十几位酒友一同去给崔成甫解闷。

李白已经喝得摇摇晃晃,临走前随意抓起自己的外衣,胡乱穿了进去,穿反了也不在意。走出门外,一阵风吹过,吹落了他的帽子,李白费了好大力气俯身拾起帽子戴在头上,又一阵风吹来,帽子再次被吹落。

李白索性在路旁摘了一把草,将帽子牢牢地绑在了头上,一面绑,一面还念念有词:“这次看你还怎么掉。”众人看着李白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李白却洒脱地一摆手:“走,我们去找崔侍御喝酒!”

一行人乘着渡船来到崔成甫的住处,又是一场彻夜酣醉,可惜酒醒之后,愁肠依旧。崔成甫也不得不返回潇湘赴任,李白也即将离开金陵,去往扬州。旧友陆调如今在那里担任江阳县宰,当年在斗鸡场外路见不平,李白被恶霸打伤,还是陆调仗义相救,帮李白脱离困境。

在李白的心目中,陆调是人中豪杰,他永远都记得自己被恶霸殴打时,陆调带着一队宪兵,冲开人群前来解救的身影。他也希望能时常与陆调见面,可惜两人之间远隔着千山万水,想要日日把酒言欢是不可能了。

如今李白既然已经来到了金陵,距离扬州也就不远了,又赶上荷花盛开,杨梅成熟的时节,最适合饮酒畅谈。这样想着,心中惦记的便时刻都是与陆调重逢的场景,见面之前,他特意在船上装了几大坛美酒,直奔陆调的住所,人生苦短,不如与知己饮酒同乐,不醉不休。

与陆调在扬州的重逢,终于让李白暂时从朝廷黑暗的现状中走了出来。可惜陆调公务繁忙,不能整日陪着李白玩乐,见到陆调,李白的心愿已经达成,在扬州短暂停留了一段时日,他又再次乘船返回金陵。

在扬州时,李白又听说好友王昌龄从江宁县丞被贬为龙标县尉,被贬官的理由竟然是说他的生活不够检点。无须多想,李白就知道这一定是奸人的诽谤,王昌龄已经无力辩解,只能用一句“一片冰心在玉壶”表明自己的无辜。

听说王昌龄被贬,李白在路上便写下一首《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他将这首诗寄给王昌龄,希望好友知道,在失意时,李白的这份友情也不会改变。

已经到了金陵桑叶碧绿的时节,采桑女已经采了足够的桑叶,喂饱了家中饲养的蚕,吃饱的蚕已经开始休眠,闲来无事的金陵女子,也终于能带着家中的幼童在门外玩耍。看到在外面奔跑的幼童,李白又想起了家中的一双儿女,他们是李白在鲁地唯一的牵挂,江南的风也吹开了他的思乡之心。

不知道在鲁地家中的那几亩薄田是否有人替他耕种,他有心现在赶回去种田,似乎也已经赶不上最佳的节气,返回鲁地的船也并不是随时都能找到,等待返乡的日子里,李白的一颗心已经提前飞到了家乡的酒楼门前。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临行之前,在酒楼的东边亲手栽下了一棵桃树,一别三年,想必如今的桃树已经和酒楼一样高了,高耸的枝条仿佛快要插入青天。只要闭上眼睛,他仿佛就能看见女儿平阳手中拿着一枝桃花,倚在桃树下等着远方的父亲回家,因为久盼父亲不归,可怜的女孩儿一定哭了许多次。还有儿子伯禽,男孩子的个子总是长得要快一些,如今想必已经和姐姐一样高了,他一定也和姐姐一同站在桃树下等着父亲回来,两个可怜的孩子,自幼没有了母亲的疼爱,父亲也常年在外远游,孤苦无依的生活,一定十分难熬。

直到就快知天命的年纪,李白才终于进入父亲的角色。一旦开始思念家中的儿女,思乡之情就变得越发迫切,在外的每一天都变成了煎熬,他只好寄情于文字,写下一首《寄东鲁二稚子》寄回东鲁,也许书信会比自己先行到达,这样至少能让两个孩子感受到父亲的惦念,也仿佛是李白的一颗心先回到了他们的身边。

这样一封信还不足以缓解李白对儿女的思念,刚好一位姓萧的朋友也要去鲁中一带,他认识李白的儿子伯禽,李白再三嘱托他一定要替自己到家中去看望一双儿女,告诉他们父亲很快就会回家。

夜凉如水,回鲁地的船还没有找到,异乡的景色变得不再迷人,异乡的夜晚也变得越发难熬。一天夜里,李白又在梦中见到了一双儿女,正要展臂揽入怀中,却一下子从梦中醒来。惆怅的李白再无睡意,起身走到窗前,看清冷的月光在床边洒下一片银白的光辉,以为是初冬时节地面上结的霜。仔细看去,才发现自己是睡得糊涂了,自嘲地笑了一声,脱口念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时光在等待中流逝,转眼已到了北方落雪时节。一夜大雪过后,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银白,身在江南的李白看不到这样好的雪景,却收到了好友王十二寄来的赠诗,他一定是被美丽的雪景激起了诗性,又想起了李白这位朋友,他在下雪的夜晚一个人对雪独酌,李白仿佛能从诗中见到好友独酌的场景。

如今奸臣当道,像李白和王十二这样心存美好志趣的人,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他们既不愿意用斗鸡这样不入流的小技取悦唐玄宗,也无法用武力去求取功名,可怜一腔才华竟然无处施展,硕大的一片王土,竟然没有文人的容身之地,满腔悲愤无处诉说,他只能写下一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当作对好友赠诗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