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最是崎岖，总要踏着杂乱无章的心事坚忍地前进，曾经的意气风发，变成了最终的回忆。一路上与风雨并肩同行，又有几人能做到始终心怀阳光？

得道成仙，一直是李白心中的渴望。不过，他并不是希望真的能像神仙那样长生不老，而是想要像神仙一样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想起贺知章当初以修道之名告老还乡，李白以为，他一定在家乡越中过着无比自在的生活。他想要与好友一同分享这份自在，因为心心念念着仙人的生活，那一夜，李白在梦中也亲临了一次仙境。

从前说起仙人居住的地方，李白只知道海外的瀛洲，几乎没有人知道那里的所在，烟波浩渺的大海，让瀛洲成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名。

那一夜的梦里，李白又见到了贺知章，他对李白说起天姥山，就在云雾之间，忽明忽暗，它不像瀛洲那样难寻，只要用心寻找，就可以看见。贺知章还说，天姥山仿佛与天齐高，人间的五岳根本无法与之比拟，以巍峨著称的赤城山，也会被它牢牢地遮挡在身后。还有那传说高达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在天姥山的面前，仿佛也要向它跪倒参拜一般。

一番话说得李白对天姥山心生无限向往，正想着何时要到那里一游，倏忽之间时空变换，他已经身在吴越一带。梦中的李白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轻轻一跃，便腾到了空中，真的像神仙一样飞了起来。

他飞过了明月映照下的镜湖，难怪叫作镜湖，从上空飞过时，李白看到湖面上映照出了自己的身影，比镜子照出的还要清晰。镜湖中的身影一直陪伴着他飞到了剡溪，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仿佛是仙人居住的房子出现在李白的面前。

喜欢寄情于山水的李白，最欣赏南北朝时期的山水诗人谢灵运。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到房子中去看一看，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谢灵运当年居住的地方。李白一下子来了兴趣，再也没有顾虑，迈开大步就来到了房门前。

在月光的照射下，清澈的湖水在房子前面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山中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猿啼声阵阵入耳，却不像从前听到的那般哀怨，仿佛被山中的灵气注入了一抹欢欣的味道。

李白在梦中轻轻推开房门，房中已经无人居住，只有一双谢灵运当年穿过的木鞋摆在门口。李白穿上那双木鞋，顿时感到身体更加轻盈，这似乎是一双有法力的木鞋，穿着它攀登直上云霄的山路，竟然如履平地一般轻松。

刚刚走到半山腰，一轮红日从海面上升起，天空中传来天鸡报晓的声音。日光将山路照耀得更加清晰，李白这才清楚地看见，天姥山中的道路盘旋弯曲，完全找不到方向，数不清的山岩重重叠叠，奇丽而又壮观。

山中的奇石与鲜花，已经足以让李白流连忘返，可是太阳明明刚刚升起，却不知为何天色又一下子暗了下来。他仿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吼声，听上去像熊的怒吼，又像是龙的长鸣。这吼声让山中的泉水都激**了起来，仿佛山中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听到这吼声都在瑟瑟发抖。

厚厚的乌云牢牢地遮住了太阳，好像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层层迷雾从水中缓缓上升。李白还没有缓过神来，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那一瞬间仿佛照亮了整个世界，紧接着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仿佛要将山峰崩塌。

这样的场景让李白也有些害怕，忽然之间，眼前的石头轰然裂开，透过迷雾仔细看去，那块巨石竟然是一道石门。石门的后面，就是一个望不到尽头的山洞。李白站在门口向山洞中观望，那里的景色别有洞天，门外的世界阴云密布，雷声滚滚，门里的世界却有着蔚蓝的天空。

李白又感觉洞中有阵阵金光闪烁，仔细看去，竟然是金银做成的宫殿，在日月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蔚蓝的天空忽然飘来朵朵白云，一个个身穿霓裳的神仙从云头纷纷飘落。李白终于明白，山洞中竟然是一处仙境。这也许是仙人们聚会的日子，老虎弹奏着琴瑟，鸾鸟为仙人们驾车，眼见着仙人越聚越多，李白也想走进山洞里，加入仙人当中一同玩乐。

李白刚刚迈步走向山洞，忽然眼前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身体仿佛从云端忽然坠落，周身一抖，再次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刚才梦中的一切都已经消失。看着孤独的枕榻，李白有些怅然若失。不过梦中到天姥山一游，更让他打定主意，尽快到吴越去探访一番，于是，当东方发亮，李白就开始收拾行囊，打点家中的事务，准备再次踏上漫游之旅。

听说李白要离开东鲁，鲁地的许多朋友都特意来相送。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他们知道李白终究不是困在池水中的蛟龙，他一定会离开，并且不知归期。于是，大家设宴为李白饯行，酒后的李白诗兴大发，他挥毫写下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将在梦中来到天姥山的经历对大家讲述了一番，也当作临行前为众友人留下一点纪念。

他在诗的最后写下：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的确，人间的欢乐就如同梦境中一般不真实，从古及今，万事万物都如同流水一般匆匆流逝，只见前行，不见回头。如果问他归期，李白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真的要骑着白鹿去寻访山中的仙人了，他再也不能让自己像从前一样，低眉顺眼、卑躬屈膝地去侍奉权贵，那时的他没有一刻感觉到快乐，也从未有一刻有过发自心底的微笑。

李白对吴越一带的仙山已经无比渴望，他匆匆作别众好友，便开始远游。他心中计算着，从冬日出发，走到越中，刚好初夏，一切景致都是最美的时刻，到时与贺知章一起到山中访道，真的就如同仙人一般自在。

这样想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也变得不那么寒冷。从东鲁走到睢阳，李白一路都是在踏着风雪前进，因为心怀热忱，周身也就变得温暖起来。

严冬时节，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李白想在睢阳休整几天，等大雪停住，再继续前行。一日，他正打算到一间酒馆中赏雪饮酒，刚一进门，就看到正对着窗口的位置，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李白的视线不由得在那个身影上定格，也许是那人感受到了李白的目光，将视线从窗外的雪景中移了回来，与李白四目相对。

这一眼对视，一下子将时光拉回了十年之前，那时他们曾在嵩山相聚，与元丹丘一起度过了一段神仙般自在的诗酒生活。这个坐在窗口的人，就是当年因为崇拜李白的诗名，不远千里到嵩山寻找他的岑勋。如今在睢阳重逢，不知是不是命运在冥冥中的指引。

窗外的冷雪与窗内的暖酒，催生出两人十年来的离别之情。十年的时间，两人都经历了许多，有苦有甜，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种种情绪都融化在酒里，与好友共饮，酒精对愁肠的抚慰，也似乎更加有效。

李白多想和岑勋永远都可以像现在这样共饮，可是睢阳也只是岑勋的一处驿站，他要去往鸣皋。岑勋虽然比李白年轻许多，对于朝堂却没有李白那样强烈的渴望。他对于隐居山中的生活有些向往，这一次去往鸣皋，也许就是为了体验没有世俗纷扰的人生。

听说岑勋要去往鸣皋，李白有些担心。正是大雪封山的时节，河面也已经结了冰。虽然河面上的冰看似坚实，可是走在上面依然还是胆战心惊，想要坐船更是不可能。如果放弃水路，崇山峻岭在冰雪的覆盖下更是难以翻越，山上还有在严冬时节觅不到食物的野兽，很可能会将岑勋当作食物饱餐一顿。就算遇不上野兽，冰雪也会将枯树和巨石压落，实在是越想越危险。

可是岑勋却去意已决，李白再三劝阻不过，只好写下一首《鸣皋歌送岑徵君》作为临别赠语。他知道岑勋心之所向，翻山越岭不惧艰险，就是为了体验神仙那种坐白石而赏清月的清净生活。

可是，这次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李白有些难过，这种心痛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这不正是杜甫离开以后，李白一直都在体验的感受吗？

李白无法忍受身边没有好友相伴的日子，他担心岑勋的安全，更不愿与他分别，可是如果把他强留在身边又能怎样呢？如今小人当道，君子失势，太多人是非不分，鱼目混珠。贤臣遭受冷遇，奸臣却如日中天。他知道岑勋和自己一样，都学不会沽名钓誉，空留着美好的名声流传后世又有何用，如果不是还想到越中去拜访贺知章，他甚至也想随着岑勋一同到鸣皋去隐居。

想象总是很美好，就像在上路之前，总是把旅程描绘得很精彩，当来到心中的目的地，才发现残酷的现实欺骗了我们的想象。

李白与岑勋在睢阳分别，各自上路，一路上真的如同李白预想的那样，在旅途中度过严冬与暖春，来到越中一带，已经到了初夏时节。

想到即将要与贺知章重逢，李白的心中有掩饰不住的激动。越中这片土地，正是当年吴国与越国交战的地段，站在这块被厚重的历史浸染的地界，李白不禁大发怀古之情，写下一首《越中览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即将与老友重逢的憧憬，让李白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他很快就来到了贺知章的家乡会稽，凭着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贺家的祖宅。一路上，他都在幻想着贺知章会带着满面的喜悦到门口迎接，他的白发与长髯，会因为欢喜，在风中轻轻飞舞。

可是，推开冷落的门庭，李白得到的却是贺知章早已在三年前故去的消息。那应该是贺知章告老还乡之后不久的事情，李白忽然觉得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原来是泪水涌上了双眼。他痛恨自己来得太晚，在京城中的离别，竟然成了最后一面。

贺知章曾经是最欣赏李白的人，他们是忘年之交，却从来没有辈分的隔阂。这次来越中，李白有满腔心事想要对这位忘年好友倾诉，贺知章的死讯，却让他的苦闷永远只能憋在心里。他失魂落魄地来到贺知章的坟前，焚香祭奠，又在坟前烧了许多纸钱，最后拿出几张诗稿一同焚化，希望在另一个世界的贺知章，能够读到李白对他的思念。

在火中渐渐燃烧的诗稿上写着几首李白刚刚作好的诗，一首是刚刚得知贺知章死讯时，悲痛不已的李白写出的《访贺监不遇》：

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

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还有两首《对酒忆贺监》，是李白想起与贺知章金龟换酒的相遇经历，独自来到酒馆饮酒。他想象着贺知章就坐在自己的对面，满面含笑地与自己共饮。越想越悲伤，便写下了这两首诗作：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两首诗的前面，还写着一行小序：

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几张诗稿很快在火中化为灰烬，李白相信贺知章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够看到。他生前最爱喝酒，李白斟满两杯带来的美酒，轻轻地碰杯，一杯洒在贺知章的坟前，一杯自己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