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世人将李白的一生看作一场唐朝浪漫之旅,弥漫着蓬莱仙境的烟雾,氤氲着玉笛吴歌的绮丽。时而云端明月高不可攀,时而山河壮阔群峰逐鹿,时而白骨森森愁情肃杀,时而春风凝露柔情逍遥。又有人将李白从未停歇的漫游经历看作一场铿锵激昂的猛虎之行,一出匡山,便奔走红尘,吟啸世间,龙虎势休歇,翻覆无定止。
李白心中的确住着一头猛虎,他在这圣主霸业前立下了守护的重誓,在这盛唐风骨里种下了绚丽的蔷薇,因此才跋山涉水,东奔西顾,见惯了风景,积累着才情。盼着一声怒吼世人皆知,盼着一朝吐蕊天下芬芳,盼着建功立业兼济众生,却又为这世情机心所累,为那长安盛景所伤,谁叫“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土”呢,诗人偶尔难免流露出“宝书长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的心灰意冷。
长期的怀才不遇,投刺无门叫他这胸中猛虎再也按捺不住激愤,多年寻觅,多年期待,却换回一次次令人失望的结局。
他这一身的文韬武略终究无用武之地,他这一片赤诚肝胆始终被弃于尘土。眼前的世界因着逝去的光阴和疾驰的行舟不断变幻。转眼间,少年白头,坦途变逆流,明媚的春光变成风雨的怒吼。
一方面,这晃动的世界叫诗人心神恍惚,心力交瘁;另一方面,这旅途中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情和心中永不熄灭的理想之火却又叫诗人狂热不已。
尽管现实让人疲倦,尽管胸中猛虎利爪时不时地抓挠着内心,他却从未懈怠于这一段又一段的旅途,从未放弃过深扎脑海刻印灵魂的理想。在这从不停歇的脚步中,他释然了内心的纠结,他获取了内心的宁静,冻彻骨的皑皑白雪终于化作了“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万丈雄气,愁煞人的漠漠杨花终于化作了“我从此去钓东海,得鱼笑寄情相亲”的畅达洒脱。
“志尚道术,谓神仙可致,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青年李白入长安之前,曾漫游四方纵情山水开阔眼界,也曾以文会友志在宰辅广拜名士。他自觉“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深信自己定能觅得一位慧眼识珠的伯乐,将他引荐高堂,从此建功立业平步青云。
因此年轻之时以《大猎赋·冠年闻天子猎》《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等诗赋驿亭投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大人苏颋,受到这位苏大人的衷心称赞之时,他内心一片火热光明,纵使苏颋碍于当时特殊的政治背景并未举荐于他,他有些失望却未丧气,反而叫他信心倍增,加速了出蜀游历的步伐。
因着胸中火热的仕途理想,此后李白奔走于山水与名士之间,以苍梧泉水沁凉内心的热血,以碧海霞烟慰藉理想的孤鸣。
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的春日江陵,拜谒道教大师司马承祯的经历也叫诗人久久难以忘怀。司马承祯字子微,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德高望重声名显赫,既是道教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更是唐玄宗开元年间的帝王之师。彼时青春韶华的李白仗剑出蜀初露锋芒,游历江陵正兴致盎然,听闻名满天下的大宗师司马承祯也在此地,不由得心生向往,诚心拜访。
原来已年近八旬的司马承祯厌倦了金钱帝国的声色犬马,官场仕途的倾轧暗算,故向皇帝请辞回天台山,恰巧路过江陵,这才成就了李白与这位威望素著的道士的相识相交。
彼时李白青春焕发,风华正茂,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眸叫人过目不忘,虽是一袭布衣,却精神奕奕、华彩斐然。老道士司马承祯鹤发童颜,怀抱拂尘和颜悦色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相谈之下,司马承祯不由得暗暗惊异于面前年轻人的不凡言语和丰富底蕴。他笑眯眯地接过李白呈上来的诗赋,细读之下回味再三,只觉诗文绝妙满口噙香,不禁由衷赞叹道:“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李白此行得此不俗评价,且出自这样一个备受三皇崇敬的得道高人之口,兴奋溢于言表。虽然此次江陵会面并未让这青年诗人即刻得到入京面圣、报效朝廷的机会,却让他的精神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且让他写出了一首流传百世的经典诗赋。这就是后来让他一尝成名滋味的《大鹏遇希有鸟赋》:“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这遮天蔽日气吞山河之势何等雄姿壮观!
李白奔走在追寻仕途理想的过程中,往往以一袭布衣不卑不亢的姿态去见这些高官名士,虽衣着简朴却口吐珠玑,洒脱的态度更叫人尊重,只是他拜谒这些高官名士的经历却并非皆如此叫人愉悦,他一向不畏强权不拘小节,孤高自许的性格却叫有些人心生不快,因此他屡屡碰壁。
“李北海”李邕被贬渝州刺史之时,李白游渝州曾拜谒过这位年少成名耿介磊落的李大人。席间,年轻的李白高谈阔论,意气风发,全然没有李邕往常见惯了的年轻后辈们恭敬谨慎的样子。李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为人耿直,一向欣赏恳切谦虚的年轻后辈,见李白呈上诗作,漫不经心地扫一眼,便淡淡说道:“这些乡间俗语如何能登大雅之堂?”
李白闻听此言,有些生气,见这李大人口气自负,对后进之辈颇有自矜之态,不由冷笑道:“晚辈玩笑之作自然入不了李大人的法眼。”
李邕见这年轻人双眸坦然凝视着自己,神态安然,没有一丝畏惧,不由暗暗气愤于这个年轻后辈的狂妄。
不等他开口逐客,李白站起身来,略一躬身,道一声:“告辞!”不待回复便径直向门外走去。门人见李白对刺史大人不敬,刚想上前阻拦,却被李邕拦下。他望着那年轻人桀骜不驯的背影,欲言又止,眼神复杂。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这是李白离开渝州之前,向李邕寄赠的一首名扬千古的《上李邕》,而李邕一读之下,大为惊诧,他终于明白了这年轻人狂傲的理由,这首诗赋中洋溢出来的才情已足够他傲行世间。想起那小子狂放不羁的背影,李邕不禁摇头苦笑,他特意嘱咐门人,倘若下次李白再到府中拜谒,万万提醒于他,他要亲自出门迎接。只可惜,自此后,李白再也没有登门拜访。
一再失败在李白心里引起了巨大的波动,想到即将而立之年,却依旧功业未成籍籍无名,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他已经见惯了凡俗世人嘲弄的眼神,怠慢的态度,只因他不肯卑躬屈膝,媚言讨好,只因他不肯折损哪怕是一点点的尊严。他心里明知在求仕的路上放低姿态是必要的,那些高官已经习惯了称颂追捧,习惯了众星拱月,可是他桀骜不驯的内心抗拒这样做。
他不允许自己顺从世俗的虚伪污浊,他不允许自己变成理想的叛徒。他的心中有一团火,无论什么理由,也不该叫这团火熄灭。他这一身嶙峋傲骨,宁折不弯,有生之年,他都要信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宗旨,有生之年,他都要畅所欲言。在他心里,何尝不在深深期盼着有人会理解他的桀骜不驯,有人会欣赏他的满腔热血,有人会帮他去实现庙堂抱负。他要在这盛世里有所用处,心中的那头猛虎永不会停下脚步,因此他振作精神,继续奔走在这纸醉金迷的人世间。
二十八岁时与大诗人孟浩然的相识相交的经历令李白深感安慰,二人都是性情中人,同样对这红尘浊世格格不入,同样对那趋炎附势的小人鄙夷不屑。孟浩然说“分手脱相赠,千里一片心”,李白说“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孟浩然说“仲尼既云殁,余亦浮于海”,李白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们诗里横陈着的傲骨和流淌着的热血是一脉相承的。不枉李白不辞辛苦,专门奔去鹿门山拜谒,那一次,他们一见如故,就此相交一生。
孟浩然为人疏狂不羁,虽比李白足足大了十二岁,又是闻名遐迩的文坛前辈,却从不以此自居,反而待李白这个年轻人像个老朋友一般亲切。他对李白的诗作评价颇高,觉得读来像朝露,沁凉心脾,像大海,辽阔深远,像朝霞,灿烂夺目。听闻李白自述自己这些年来游走四方纵情山水,拜谒名士以达仕途的经历,他亦笑着说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
原来孟浩然一直隐居在襄阳东南边的鹿门山,四十岁以后才游历京都长安。那年襄阳刺史韩朝宗倾慕孟浩然的才学,二人相约同去长安,已成功举荐过崔宗之、严武等人的韩朝宗此行目的是要将孟浩然推荐给朝廷,让其才能得到重用。
可是临行前,韩朝宗派人来接孟浩然时,却见孟家正宴请宾客。孟浩然与客人相谈甚欢,酒酣耳热之际听闻韩朝宗派来的人连声催促,却不为所动。韩朝宗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孟浩然的身影,最终失去了耐心,独自一人离开了襄阳。
李白听着这段往事,很是为孟浩然失去大好机会感到惋惜。可是面前的大诗人却不以为意,淡淡说道,他理解太白的鸿鹄之志,年轻人志在建功立业固然是好,恐怕太白要到他这个年纪,才懂得当日他装醉婉拒仕途的苦心。
原来他是在借由自己的经历去给李白的求仕之路做一点提点和启发,像他们这样天生傲骨的人,如何适应得了官场倾轧,如何忍受得了富贵铜臭。仕途艰险,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李白自然不会晓得日后他一偿夙愿得伴君王左右的时候,也会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举,彼时的他双眸坚定,腰悬长剑,有的是奔涌的热血,有的是风发的意气,即使世界晃动,天崩地裂,也要奔波到底,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