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年),一个肃杀冷寂的寒秋,诗人李白突然病倒在了小城淮南,远行之人身无羁绊,举目无亲,而这一场大病缠绵数日,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不由得叫诗人心急如焚。
长街外因着连日来的秋风秋雨,往日络绎不绝的行人身影骤减,顿显一派萧索荒凉的景象。简陋的驿馆里,诗人强撑着病体,挪移下床,蹒跚至窗边,刚一伸手推开木窗,一阵风雨便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诗人披在肩头的长衫顿时湿了半截。
强睁双眼向窗外望去,长街空空****。两旁矗立着的花树早已谢尽了万朵娇红,褪尽了一身青翠,只余枯枝败叶,抖颤在苦雨寒风中。
是夜,诗人拥着冰如寒铁的薄被,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中。梦里他还是少年年纪,眉目虽稚嫩,一把剑却舞得风生水起。霎时间他又成了个青衫磊落、器宇轩昂的青年游侠,雄赳赳仗剑天涯,无数次登高望远,独自一人走过这飘零世间。
忽而他正攀登于江西庐山上陡峭狭窄的羊肠小道,感叹着庐山瀑布壮美磅礴如九天银河。
突然他又来到了霞光璀璨、美景如画的金陵凤凰台,吟诵着“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诗句。
患病之前,他一路游览古都金陵,向东南去苏杭、越州、台州,东至东海,复而北上扬州的经历不断浮现于梦境中。奇花异景,寒风恶雨,间或无数张人脸,交织成一张紧密的大网,将他由头到尾笼罩其中,越裹越紧,越紧诗人挣扎得越厉害,伴着一声短促的急呼,诗人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诗人挣扎着坐起,伸手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听了半晌窗外的风雨之声,才慢慢镇定心神。下床,坐到桌前,揽镜自照,却见铜镜中的人一脸病容瘦削异常,只一对眼眸虽布满血丝,却依旧警觉,依稀保留着几分往日的光彩。
诗人长叹一声,大病一场,竟似老了十岁。
窗外风雨之声稍稍停歇,一阵阵丝竹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响起,溜入独坐客栈的诗人的耳朵里。诗人冷笑。想必是客栈周围那些酒馆又热闹起来了。风雨稍歇,那些眠花卧柳的登徒浪子便按捺不住寂寞,三三两两呼朋唤友,声色犬马寻欢作乐,游戏人间浪费生命。
那么我呢?我又何尝不是在浪费光阴?诗人扪心自问,如坠寒冰,突然面上血色全无。这种念头一生,便搅扰得诗人坐立难安,痛苦异常。想起那年师从赵蕤,读《长短经》,习纵横术,日日勤学苦练,从未有一天懈怠。
当年与老师畅聊从官之道时,也曾夸下海口,有朝一日必当答圣朝之广开才路,扬先人之万古鸿业,当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辞别老师时,老师也曾寄言,盼自己早日建功于庙堂之上,扬名于四海之内。
如今数年已过,自己却依旧碌碌无为,反被困在了这小城驿馆,困在了这狼狈的境地。钱财散尽,朋友全无,前途未卜,归期不定,又是何等地凄凉萧瑟!
想当初游历长江,拜访金陵之时,李白也曾振臂一呼高朋满座,他为人洒脱不羁,又喜结交市井豪士,文思敏捷,仗义轻财,颇受追捧与喜爱。《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可见李白的慷慨侠义。不料他身上的钱花得所剩无几后,一场大病叫他看清了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我本不弃世,世人皆弃我”,所谓称兄道弟的情义还够不上红尘里一句暖心的问候,一句衷心的祝福。
患病之时,往日得意时结交的所谓的朋友们早已不见踪影,而真正的知己好友又全散在了异地他乡。对故乡的思念弥漫在心头,与日俱增,而往日的壮志雄心一天天蹉跎于病榻之上。他此刻病在这小城驿馆无人认识,就好比那不遇高士的名琴虚掷于匣内蒙尘,却无人弹奏,那肃杀寒烈的利剑空挂在墙上沉默,却无所用途。
李白心中的悲愤愈演愈烈,勉强撑起身体,取得纸笔,虽是病体,却笔笔苍劲,力透纸背。
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
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
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
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
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
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
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
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
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
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
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远离故乡的游子好比是吴会之地的一朵浮云,漂泊孤独无所依靠,眼见着光阴飞逝功业未成。旧地的良师益友们,惊心奇境我们曾经一起嗟叹,良辰美景曾经秉烛同乐,这萧条凄清的秋色却无人共赏。
多年之后,对尘世间的荣华富贵,坎坷曲折已经司空见惯的诗人想起当日抱病淮南的经历不禁莞尔,年轻人的世界从来不乏勇气,却也不缺挫折。有太多的年轻人畏缩于一时的艰难,迫于外界压力,被困于心墙之中,自怨自艾,自伤自怜,却再也不敢迈出脚步继续去探索充满**与危险的未知世界。
多年以后名满天下的李白弃权贵如敝履,视功名为尘土,既不失年轻时的侠义与豪情,又有了足够兼济天下的胸襟与气魄,既心境澄明,又兴致盎然,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智慧去生活,去践行生而为人的乐趣。可是此时困居小城驿馆的他涉世未深,写完那首寄给故友的诗之后,听着窗外世界的浮华之音内心浮躁如乱麻,不由心生抱怨,怎奈这秋夜如此之长,叫人煎熬!
愁思重重,原以为自己“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匡山十年的积累,蜀中无数的游历,造就的锦绣肝肠。
旷古才思,一朝出世,必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哪知理想美好现实残酷,这世界太过繁华充满机心,而赤子之心并不那么容易被人赏识,功名富贵也并非那么容易获得,如今归乡之路远隔崇山峻岭,才知世事艰难困苦,叫人惆怅。
隐士赵蕤收到亦徒亦友的李白的诗后,为他的境遇担忧不已,他太明白这徒弟的执拗脾气,他深知他是一块稀世美玉,却怕他太过刚烈易与凡人磕碰,他是一只想要展翅的大鹏,却怕他太过理想易被俗世折翼。他思之再三,竟不顾家人劝阻,行舟东下,以古稀之龄,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家人担忧路途遥远,行程颠簸,年迈的赵蕤受不起。果不其然,途中,赵蕤生了一场大病。
李白得知老师为他所做的一切之后,大为感动,立马振作精神,去信劝阻,信中只说自己已病情大好,劝师父万万珍重身体,再不必为自己奔波劳苦。赵蕤收到李白的来信后,很是欣慰。从书信的字里行间,他看出了这个徒弟已走出了消极的内心,走出了病势的阴影。他便放心地乘舟返回故土。
因着赵蕤的鼓励和义举,李白重拾往日悠游心境,眸子里也有了光彩,血液里流淌着的自信的力量让他焕发新生。他听从医生的劝诫,耐心调养身体,之后,这场缠绵已久的大病终于慢慢好转。
诗人大病初愈后,雄心并未削减,反而更加执着于脚下的路,更懂得欣赏眼前的风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经过病痛的折磨,他的意志更为坚韧,境界愈发超脱,对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的理解也更加地深刻,异于常人又高于常人,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洒脱不羁,无所畏惧。
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孤独,才知道生存的珍贵,生命的美好。才知道碌碌无为的可怕,庸俗人生的可悲。每个人的一生都有高有低,有好有坏,高兴时不能纵情欢乐,悲伤时不能尽情抒发,身处高峰时刻担忧着跌倒失去荣誉,身处低谷又消沉避世不能振作精神,想必是很多人的生存状态。被太多外在因素左右的人生,即使跳舞时也戴着枷锁。
消极面对生命中的一切经历是令人惋惜的,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坦然面对生命中的浮沉才是最好的选择。
古人都说,挫折是财富。李白经此一病,整个人豁然开朗。这场病迫使他停下脚步,却让他生出强大的勇气;这场病迫使他静心反思,却叫他收获了无限的耐心。他不再为这暂时的“琴藏虚匣,剑挂空壁”而苦恼,他深知终有一天这把名琴必会叫世人惊颤,这柄寒剑必有挥舞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