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泊尔:众神之地(1 / 1)

生活的隐喻 安孜 5632 字 2个月前

众神飞舞的午后

在加德满都杜巴广场。

如果在神话之外,在人间真的有所谓仙境,那么就在此地,就在尼泊尔。

——托尼·哈根(TonyHagen)

加德满都的空气里有特殊的味道。那是典型的混合着香料、色彩、灰尘和嘈杂的味道,但却又不如此简单。

抵达的初日天气溽热,无风,空气凝滞带来窒闷感。脱下来自北京的长衣长裤,换上专属炎夏的大开领T恤,包好晏紫色的头巾。将两台沉重的单反相机一前一后披挂在身上,离开酒店,步行前往杜巴广场。

穿过充斥呼啸而过的摩托车群的嘈杂街道。有肤色黝黑的俊逸青年骑手独自驶过,也有身着鲜艳纱丽的女子姿态优美地端坐在后座。街边走过身着齐整校服的少年,偏分的黑色刘海儿上精心涂抹了发油。距离王宫博物馆一步之遥的树荫下,带着三个孩子乞讨的母亲面容凄苦,一面四下张望,一面为赤身酣睡的幼儿驱赶蚊蝇。在繁忙的路口穿越过街天桥,桥下是四方的一片水面,被洁白的栏杆环绕,那是著名的皇后池塘。据说几个世纪前,痛失爱妻的国王将自己的眼泪化作了这方小小的水塘。

前往杜巴广场的道路曲曲折折,我被嘈杂人潮裹挟着,走过一条又一条遍布商铺的街巷。每条街道都是那么相像,我似乎是在与同一条街道相遇一百次。街边的水果摊主把商品做炫目的展示,香料店铺里的气味和色彩都纷繁迷乱。人流越来越密集,赭红色的杜巴广场,猝不及防地跃入视线。

“杜巴”的尼文语意是“王宫”。在加德满都谷地,这样的杜巴一共有三个,分别位于加德满都、帕坦和巴克塔普尔。在午后的艳阳下,我迷乱又震撼地走进加德满都的老杜巴。

正处节日庆典之中,整个广场上人山人海。神庙的墙角下发出腥膻味道,石狮上血花四溅,暗红血液汇成的小溪辗转流淌,想来是刚刚进行过祭祀。不时有抬着长长竹竿、敲打硕大木鼓的队伍经过,无法确知他们是在庆祝还是留作纪念。间或也有戴着红色面具的阵仗,人群闪出一道豁隙让他们经过。大群的鸽子起起落落,也有鹰隼在高高盘旋。有慵懒的黄牛走过,也有黑狗在人群中游**。大殿台阶上层层叠叠坐满了悠闲的人群,无所事事,心意淡然。在以欧美游客沉迷大麻著称的嬉皮士庙,高高的台阶上散落着肤色各异的人群,很多人的脸上依稀看得到吸食大麻后的恍惚与疏离。有年老的男子在神庙台阶的顶端忙于编结毛衣,有衣饰艳丽的女子穿越广场汲水回家。盲了一只眼睛的苦行僧走向我,在我头上撒下鲜花碎瓣,并在眉心点下Tika红记祝福。我向他合十致意,说出第一个尼语问候:“Namaste.”

旧日皇宫洁白耀目。它见证过世代国王的加冕,也目睹过风云激**的毛派革命,如今在谷地旱季淡淡的暖阳下,被镀上一层金光。二楼的窗后站着身着蓝色T恤的年轻男子,透过斑驳的光影,忧郁地向外张望。四目相对,我心底的伤痛忽然被触动。跋涉万里,跨越语言和文化,那些沉重的过往依然挥之不去。蓝衣男子的隔壁窗扇后有一尊小小的红脸神像,就在我凝视的瞬间,神像的姿态陡然变幻。不是没有惊讶,但顷刻也就接受。是的,这里是尼泊尔,是众神飞舞的国度,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活女神库玛利的神庙就在杜巴广场近旁。跨过被白色石狮守护的低矮门楣,步入专属于这个童女之神的红砖天井。午后四点半,三楼正中精美的木雕窗扇后,闪现一张童稚又庄严的脸。浓黑的眼线直达两鬓,头上盘着高高的发髻。作为塔莱珠女神的活化身,这个年幼女孩经过了如同检选转世灵童一般的严苛程序。在懵懂的三四岁,她离开自己的家,来到这方庭院,开始远离尘世的生活。月经**前她是神圣的神,每日在窗后现身片刻,接受顶礼。一年一度的活女神节,是她乘坐华盖彩车、接受膜拜的时节,也是她离开这个院落的唯一机会。数年后,当她迈入青春期,这一切神圣瞬时褪去,她将不得不重回凡间。

这个宁静的午后,身处不知来自何方的游客和朝圣者中,我静静地望着她。尼泊尔的天空中,众神时刻漫天飞舞,唯有她,是此时此刻现身此地的一位,不觉恍惚,但也随即明白,在这个神圣的国度,与神直面,就是如此自然而然。几十秒后,伴随着年少女神决绝地转身,这张没有表情的小脸瞬间从窗口消失,拥挤的院落也眨眼间寥落。

我在庭院入口的长凳上坐下来,双眸明亮的少年立刻围拢过来和我攀谈,世俗生活的氛围扑面而来。这就是尼泊尔,是众神的国土,也见证着国王、贵族、圣人、平民、僧侣、乞丐、革命者、商人和游客的来来往往。空气里嗅得到神的气息,但也随时充满凡间的快乐。

渐近黄昏,售卖小吃的摊子陆续在街边支起。兜售气球的少年在我的镜头前肃立,让我为他拍下一张照片。眼神清亮的男孩子骑在神庙的石雕狮子背上,定定瞧我,然后腼腆伸手,讨要一块糖吃。街头走过肤色黝黑的青年,眉目清晰,对我微笑问好。每个人都用清澈的眼神望向我,直达心底的那种清澈,直达灵魂的那种望。这里于我,毫无疑问是遥远的异乡,但信步在迥异的肤色中,被陌生的语言包围,我却忽然感到无比的熨帖,身心骤然松弛。

站在尘土飞扬的嘈杂街角,不经意地抬头,在绯红的天际,我似乎看到无数神灵在飞舞。

此岸和彼岸

在加德满都谷地。

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如果这世上真有无与伦比的所在,那必定包括清晨的帕格马提河畔。黎明金色的阳光透过漫天灰尘,洒在狭窄的街巷。房屋的阴影投射下来,黑白分明,隐匿了原本的杂乱和破败。灰黑色的河水波澜不惊,若不是不时漂流而过的大团垃圾,很难发现这道混浊的水还在流淌。

跨过石桥,河岸西面的山坡上,错落分布着华丽的殿堂和闪亮的银顶,那是著名的帕苏帕蒂纳特神庙,南亚次大陆上最重要的印度教神庙之一,供奉创造大神湿婆和他的妻子。繁长的名字并不为大多数中国游客所知,这座庙更被熟悉的称呼是烧尸庙。

神庙脚下的河岸边,日日见证印度教徒与这个世界的告别。石桥以南,是六座焚烧台,无数平民在此化为青烟;桥北的台阶,是尘世中贵族的归宿。短短的石桥有如世俗的鸿沟,但烟火升腾之后,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商贩乞丐,最终都将随帕格马提河水奔向恒河—那灵魂神圣永恒的居所。

烧尸台上有专司清洁遗体和焚烧的人,为逝者覆上香料和鲜花。环绕身边的是逝者的亲友,女眷们面容悲切,坐在稍远处遮蔽阳光的棚屋中。身着白色围布,剃去须发的男子,是这场仪式除去逝者之外的中心。生时,他们是亲子,在这最后的告别仪式中,也须由他陪他或她最后一程。

烧尸是沉默的仪式。亲友缓慢而又庄严地环绕,用额头轻触逝者足部,表达最后的敬意。火焰燃起,浓烟升腾。空气中瞬间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味道。世事莫大过生死,见证生不易,见证死更难。目睹曾经鲜活的生命被陈放在圣河边,经过清洁、装饰,接受过亲人最后的抚慰后,被阵阵浓烟带向神的国土,心中的滋味比空气中的更为复杂。

如果这世上真有无与伦比的所在,那必定包括清晨的帕格马提河畔。将目光收回到河之东岸,生之欢愉瞬间扑面而来。举家前来的印度教徒在上师的带领下举行宗教仪式,面前摆满小食,不时点燃微小火烛。无事游**的当地青年,目光涣散,神情淡然,坐在石阶上消磨时光。大群猴子奔来跑去,年幼的猴崽被母亲或搂或抱,娇憨可爱。浑身涂满灰粉的苦行僧精心装饰头发和面孔,艰苛的修行不能阻挡他们对炫丽的追求。苦行僧们栖身的所在是十一座面貌相似的石屋,其中都郑重供奉同样的神明—林迦。有信众为它们涂抹上浓重的红色颜料,还在许多神像上撒满新鲜花瓣,祈愿这专司生殖的神源源不断带来新的生命和生之欢愉。

帕格马提河,不可思议的所在,给我不断的迷茫,又赐我瞬时顿悟。世间最远的相隔应当是生死,但在这里,死生只是一河之隔。浓烟滚滚的此岸,被神佛滤去苦痛喜乐,瞬间便轮回至恬静安然的彼岸。

加德满都以东十六公里,是谷地的另一座大城—巴克塔普尔。午后的古城美丽得震撼人心,言语的描摹在它的壮美面前陡然无力。忆起E.A.鲍威尔关于巴克塔普尔的名句:“即使有一天整个尼泊尔已然毁灭,只要巴克塔普尔还在,就值得你绕过半个地球去看她。”

这座名为“虔诚者之城”的马拉王朝古都,遍布精美绝伦的木雕和石刻。中世纪风情的王宫、庙宇、店铺、水池、古井,被细长弯绕的青石板路一一串联起来。敞阔的杜巴广场,在斜阳下闪耀赭红艳丽的光芒。男人们带着簪花菱形小帽,闲适地坐在宫殿入口的长凳上。跨过他们身后精美的雕花大门,时空陡然变幻,马拉王朝鼎盛时期的神佛雕像跨越八个世纪,静静望向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身影。高峻的尼亚塔波拉神庙有五层台基,供奉着密宗女神希迪·拉什米。在伟大女神护佑下,披红着绿的年轻女子通过手机讲长长的情话,美丽的面庞被爱情烘托得迷离动人。陶器广场名副其实,目之所及全是林林总总各色陶器。我刚刚在街头买下一只犀牛香炉,工匠就又推出满车造型拙朴的黑陶烛台。光线暗淡的背街小巷里,手工艺人的店铺一间接着一间。草纸画、水粉素描、手扎灯笼和精美的银饰,热闹纷乱又冥冥中似有安排地被展示。那些精巧的手艺和沉静的心,历经百年,从未离开过这座城。

正午的艺术之都帕坦闲适静谧。挑着锡制水罐的尼瓦尔老人静静走过,他刚刚汲过水的阔井边有女子在浣洗长发。身着西式校服的少男少女在廊下轻声交谈,头顶的屋梁上遍布欢爱题材的精致木雕。空阔的博物馆庭院中,无所事事的保安在游**。光线太过鲜明,如刀劈斧凿般进入我的影像。广场上聚集着大群灰褐色的鸽子,瘦削的猫狗也不时经过。僻静的巷子里,有小贩出售水果和蔬菜,也有悠闲的女子聚集聊天。CD店铺传来尼泊尔长笛悠扬婉转的旋律,空气中**漾着炒米的焦香。

一天的游**后回到加德满都,这谷地的中心。泰米尔区一如既往,呈现声色混杂的复合魅力。数不清的宾馆、旅店、餐馆和店铺,嘈杂纷乱,却令人无法不沉迷。售卖手工地毯的克什米尔老板面色沉郁,二手书店的伙计哼着英文小曲,泰国餐厅的花园硕大,天色暗淡后点起簇簇烛火。擦肩而过的游人肤色语言各异,在完备的无线网络覆盖下,或是用陌生语言长久通话,或是勤奋刷新脸书、微博。现代生活的一切在这里自然便利,很难相信几十分钟之前我还游**在数百年前马拉王朝古老精美的殿堂之下。

日落时分登上酒店楼顶,看到烟尘弥漫的加德满都被群山环抱,半山的斯瓦扬布纳特寺点起灯火。这座神奇的谷地,处处对比鲜明。神圣与世俗,古老与现代,甚至生与死,都在此并存。我相信,必是无上的神佛引领我前来,令我于一日中目睹此岸与彼岸的转换,并终于找到心意安然。

在神的翅膀下

在博卡拉。

加德满都飞扬的尘土消失不见,白鹭在树林里静穆。

众神收起翅膀,从天而降。

博卡拉在山谷中苏醒了。

——《在神的翅膀下》

黄昏

加德满都西北二百公里,是徒步圣地博卡拉。搭乘Greenline巴士在崎岖周折的山路上辗转近八个小时后,终于在黄昏之前到达此地。

停车场外酒店旅馆餐厅商店比肩而立,却全无加德满都的喧嚣。窄长的街道是18世纪遗留下来的市集,那时的博卡拉街巷被由丛林雪山远道而来的印度、中国商人填满,马背上颠簸的是上好的红茶和大卷毛皮。时空幻变,如今悠然路过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嬉皮士和徒步者。慵懒的享乐主义和挑战自我的极限精神,奇异地并存于这座曾经的商贾之城,是宿命,也是机缘。

暮光为附近数座雪峰涂抹金色徽记,碧蓝的费瓦湖波澜不惊。在每一本介绍尼泊尔风光的书上,都能看到这样的图片。雪山、大湖,使博卡拉成为尼泊尔的另一张名片。

湖边错落停泊着色彩各异的小船,天色擦黑时归巢的乌鸦和苍鹭密密麻麻压黑了天空。荷枪实弹的卫兵守护着陈旧的营地院落,院落外是大群踢球嬉戏的孩童。湖滨的空地上立着小小一座神像,手握叉戟,粉红色的面容寂寥落寞。拥挤的渡口,售卖黄金苹果的农妇和晚归的渔夫,夹杂在肤色各异的游客中,耐心等候登上开往皇后森林的小船。远处的山顶上耸立着洁白的世界和平佛塔,透过薄薄的云雾忽隐忽现。不经意地一回头,辽远霞光中金色的鱼尾峰动人心魄。

清晨

夜色尚深沉,被向导唤起。博卡拉还在梦中,无边的寂静笼罩这座城。黑暗中驱车驶往山间,为的是一睹著名的喜马拉雅山脉金色日出。

道路曲折,不断盘旋向上,目的地是叫作萨朗廓特的村庄。沿途没有路灯照明,汽车前灯的光亮在浓厚的夜色中显得暗淡、孤独,依稀看得到黑暗中大群默默向山顶攀爬的人。海拔1590米的观景台寒意弥漫,数不清的相机、三脚架和瑟缩的人群,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屏息等待。

就在破晓之前,骤雨忽降。细密的雨丝和层层叠叠的乌云遮盖了一切景致,也阻止了人群准备已久、迎接金色鱼尾峰的欢呼。不是没有失望,近在咫尺,却无法目睹世上最为壮观的山景日出,但也明了世间的一切就是这样,无论与人与事,相遇还是擦肩,都来自缘分聚合,都自有超越智识的因果。

回到博卡拉的早餐时分,天空突然放晴,酒店老板匆匆拉我直奔楼顶,终于在晨光中一睹鱼尾峰和安纳普尔纳峰的美丽。清冽的空气纯净透彻,雪山发出蓝紫色的光芒,云**无数滑翔伞直冲云霄,色彩斑斓,似无数彩蝶围绕雪峰翻飞,壮美缤纷。

片刻之后,浓郁的晨雾再次覆盖了它。这短短一瞬的相对,对我而言已是足够。

午后

正午的费瓦湖水平静深邃,在暴烈的日光下熠熠放光。于渡口登船,掌桨的小哥肤色黝黑,长发飞扬,表情俊逸。远处有色彩艳丽的独木舟在湖面逡巡,那是撒网的渔夫,动作舒缓,心意安然,他们是费瓦湖真正的主人。

湖心静谧的小岛,有供奉夏克蒂女神的巴拉喜岛(Barahi)神庙。身着艳丽服装的苦行僧端坐石屏后,喃喃诵经。登岸后我一路攀爬,前往世界和平佛塔。烈日下的皇后森林极其炎热潮湿,走出不过几步,衣衫就被溽热的汗水粘贴在皮肤上。路边盛放不知名的花朵,草丛中不时有美丽的鸟儿一跃而出。路遇的每一个人都互致问候,还不时停下,短暂攀谈。也许人人都明白,跋涉万里,辗转心路,在明媚安然的午后,得以在美丽的费瓦湖畔相遇,必属难得的机缘。

汗流浃背攀上峰顶的一刻,看到通体洁白的塔身,心中立时洋溢温暖与平静。有远道前来朝拜的白衣僧人,也有来此聚会的本地家庭。祈愿世界和平的佛塔,就在这样虔诚与市井交织的氛围中兀然矗立。

追随当地人的路线下山,路途周折悠长。印度出产的TATA中巴不时驶过,车身被精心装饰过,敞开的车窗里探出好奇的目光。经过一户户民居,看到他们饲养牛羊、逗弄孩子。生活,无论是在繁华的都市还是荒僻的乡村,都按部就班地拥有该有的一切。静默地一直走下去,生命似乎被不停歇的步履不断延长。辽远的往事袭上心头,该遗忘的难以遗忘,该记得的永远都记得。

午后时晴时雨,湖边的茶馆闷热异常。头顶悬着精美的纸灯笼,蓝色面孔的佛像绘在墙上。点了红茶后静坐观雨,时间倏忽而过。不时有黝黑皮肤的青年走过,树下避雨的老人带着尼泊尔传统菱形小帽。有瑜伽师在杂货店外为游客打卦占卜,也有金发男子在西餐厅的屋檐下静静发呆。这里是尼泊尔,是风情万种的博卡拉,几乎每个人都能在此找到自己中意的所在,可以做回自己,也可以瞬间蜕变为另一个人。

傍晚前湖边暴雨再至,水面**漾起星星点点的波光。我怀抱相机,和腼腆的当地少女并肩而坐,分享同一片避雨的屋檐。她回头静静看我,黝黑的眼眸如同镜面,在其中我看到自己,也看到自己是如何拖动沉重的过往,跋涉来到此时此地。无须言语,我明白她也一样于我眼中看到了她想看到的。

深夜

丰盛的大餐开始得很晚,侍者高举硕大的竹伞,穿越浓密的雨丝,将羊肉、蔬菜、腌菜、酸奶和甜点在我面前一一铺陈。佐餐的是刹帝利女子的盛装演出,腰肢纤软、容貌清丽的演员且歌且舞。别样的文化和异域情愫,透过浓密的雨帘,流淌在深蓝色无边寂静的暗夜里。

街巷被激雨淹没,如同奔涌的暗河。限电的黑暗笼罩开来,博卡拉的夜色静谧寥落。在阳台摆开湿透的鞋子,遥望街巷对面名叫涅槃的旅店和更远的暗夜,目光的尽头是头戴雪帽的山峦,身后昏暗灯光下一台电扇摇曳。是普通一夜,却也是跋涉万里阅历经年的机缘。我相信,在这里的一切相遇与错过,都被庇护在神的翅膀之下。

丛林象铃在奇特旺国家森林公园。

你可能很累很累了,

是否想停下来休息?

还是你喜欢飞去,

那很远很远的地方?

——尼泊尔民歌“ReshamFiriri”

前往奇特旺颇为不易。虽然还是旱季的末梢,已经有大雨不期落下。失修的公路在山崖和巨石之间蜿蜒,滚落的石块夹杂着雨水,令车行艰难,也难免令我心生忐忑。歪戴着遮阳软帽的中巴司机见怪不怪,遇到塌方就远远将车停下,打开TATA车上的广播,听上几段欢快的乐曲后继续赶路。

进入西瓦利克山脚下的拉伊平原后,温暖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同于加德满都和博卡拉,一股明显的热带气息,让呼吸都变得黏滞起来。

简陋的巴士车站外挤满了来自不同酒店的马车,肤色黝黑的年轻向导们热情地招呼下车的游客。我望着他们近似于热带人种的肤色,有些恍惚—六个小时之前,是明媚雪山之下的博卡拉,而现在,我身处热带丛林。

这里确实是丛林。草木繁盛,遮天蔽日。林荫下一个脸庞圆润的男子向我微笑招手,他穿一件灰暗的猎装,双眼闪亮,但更加闪亮的是他微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

我知道,这是我的丛林向导—拉贾。

拉贾驾驶着吉普车驶入密林之中。日影斑驳,落在狭窄蜿蜒的林间小路上。不知名字的树木荫蔓相连,不时有树枝撞击在吉普车篷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拉贾不为所动,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我。

接过来放在眼前,在颠簸中除了密林,一无所见。拉贾笑笑,再次展露一口白牙:

“Ma'am,您还没有开始习惯丛林啊?”

这是无须回答的问题。我也笑笑,将望远镜递还给拉贾。

小路上尘土飞扬,拉贾将吉普缓缓停下,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路的尽头显现一大片铁灰色的阴影。

那是一头巨大的亚洲象。

这个庞然大物有着异乎寻常的移动速度,眨眼间就来到我们面前。距离是如此之近,我能够看到它头颅顶端刚硬的黑色鬃毛,也能够看到它翕动的睫毛。

与一头亚洲象擦肩而过,这样的细节终于让我确信,自己来到了热带丛林。

入住的酒店隐藏在芭蕉林中。房间里悬挂着老式电扇和一顶浅绿色的蚊帐,高高的顶棚露出大梁和粗糙的木板,房间的三个方向都是硕大的窗户,透过百叶窗,一轮金黄色的满月从丛林深处升腾起来。

热带的早晨开始得非常早。天色微亮,鸟鸣就在四处响起。林间雾气弥漫,灌木的叶片被大滴的露水打湿。巨大的褐红色蚂蚁排成蜿蜒的阵仗,从两米高的蚁巢出发觅食。林间的空地上看似有枯叶片片,走近才知,那是饥饿的蚂蟥横亘在人畜必经之道上,企图获得血腥的满足。拉普提(Rapti)河在林边形成了壮阔的漫滩,几十条独木舟等在岸边,将要穿越鳄鱼和白鹳守护的河水,将我和其他游客送向彼岸。

我踏上一只狭窄的独木舟,在拉贾身后坐下,想,这是多么好的隐喻,在迷障和困惑之中得渡彼岸,不正是我一路行来的所求?

拉贾是少言寡语的人,除了露出白牙的微笑,他很少主动介绍什么。也许在他看来,眼前和身边的一切就已足够,语言是矫饰和无用的东西。

扶我坐进象舆的时候,拉贾用塔鲁土语和赶象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我学着拉贾的样子,用双腿牢牢夹住象舆边角的铁杆,俯下身子,尽量贴近大象的耳根。

我能够看到这头亚洲象耳翼的粉色皮肤,也能触摸到它温热的体温。这头二十四岁的母象,是比身边的拉贾更为可亲的生命。我可以轻抚它耳后褶皱的皮肤,却不能得知拉贾心中的所想。

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漫长,常常超乎我们的想象。

为何语言和行动往往虚妄,不能表达和揭示内心?这是长久以来横亘在我内心的困惑。在摇摆不定的象舆上,我如同身处摆渡的舟船中,内心迷茫,渴望登上清明的彼岸。

赶象人比拉贾更为沉默,他手持一柄木棍,我们骑乘的母象偏离路线走进密林深处时,他不说话,只是用木棍的尖端敲击大象的头颅,发出严厉的警醒。

大象是智商很高的动物,大多数时候并不需要这样的提醒,对于安全和目的地,它都有着明确的判断。偶尔的偏离不会妨碍悠然的丛林漫游,赶象人、拉贾和我,我们都明了。

忽然母象停住脚步,侧起耳朵,好像听到了什么特别的声响,接着它加快脚步,朝另一条小路上奔去。

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树枝从头顶飞速掠过。赶象人没有阻止母象偏离方向,而是俯下身来紧贴在它的脖子后面。象舆剧烈颠簸,拉贾依然沉默,我们仿佛心有默契,紧紧抓住象舆的铁栏,伏低身体,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座下的这头母象。

母象狂奔了许久,在丛林边缘的塔鲁村庄外停住脚步。拉贾和赶象人一如既往地沉默,如同之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只能暗自揣测,也许刚才母象是察觉到了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危险,而现在,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切又复归安然。

将命运和安全托付给我所不了知的人与事物,与不了知的危险擦肩而过,这是在奇特旺密林里发生的事情,也是每一天在我生活里发生的事情。

黄昏降临,拉普提河岸上聚集了众多游客。倦鸟归巢的气势盛大,几乎遮盖了天空的大半,为玫瑰红色的晚霞镶嵌了暗沉的剪影。顶着铝制水罐的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纱丽的下摆在道路的尘土中摇曳;几个少年赶着一群垂耳山羊回家,欢笑嬉闹;肤色黝黑的男孩一个人坐在双峰驼的背上,幼稚的面孔因为故意做出严肃的样子而显得有些滑稽。赶象人也纷纷收工,坐在象舆上的身姿明显轻松,大象的脚步也显得轻盈,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分。

拉贾引领我走进塔鲁村落,在原木和芒草搭盖的圆形房屋中穿行。身材矮小的女人在用牛粪引燃柴草,呛鼻的烟气在村庄各处升腾起来,夹杂着浓重的咖喱味道,令燠热的空气更加滞重。草屋后面的阴影中有象铃轻摇之声,一种特别的草药气味也随之飘来。

拉贾走在我前面半米处,略微加快了脚步,轻声说:“这是主人在为大象疗伤。”

“用草药吗?”

“不,用大麻。”

说完这句,拉贾又再次陷入沉默。

刚才我鼻腔中还残留着的气息,却在他揭开谜底的一瞬消散无踪。无论多么刚硬强大的力量,也有挥之不去的伤痛困扰。离苦得乐的途径,为何往往都是自欺的手段?烟晕袅袅的大麻,也许可以带来一时神经的畅快,但血淋淋的伤口或刺痛的扭伤,最终仍然需要时间和耐心来治愈。

金色的满月再度升起,回头望向刚刚走过的塔鲁村庄,在氤氲的烟气中如同幻影。

也许一切都如同大麻烟雾,带来虚幻的短暂解脱。

但象铃的轻响,一直回**在耳边,划破烟瘴和虚妄。

我也曾站在这里在蓝毗尼。

佛成道时不知漂沦何趣。

今于像季方乃至斯。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出发前,朋友听说我将前往佛祖的诞生地,一手端着咖啡纸杯,一手轻抚闪亮的水钻耳环说:“原来你去印度啊。”

也难怪她,古代佛教的诸多圣地大部分位于印度。佛陀的证悟之地菩提伽耶、初转法轮之地鹿野苑、涅槃之地拘尸那迦,这些人们熟知的朝圣之所,都在印度。我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更正她的观念,想,印度也罢,尼泊尔也罢,在佛陀生活的时代,南亚次大陆上的林总小国,对于如今工作在摩天大楼中的干练白领,又有什么区别?

中巴抵达蓝毗尼时,我忽然明白朋友的概念或许比国境的观念更加接近现实。这个边陲小镇,明显呈现热带样貌,阳光炽烈,热力升腾。街道上满是带着遮阳棚的人力三轮车,蹬车的男子身形精瘦,肤色暗黑,留着髭须。路边水果市场的摊头摆得满满当当,香蕉、杧果的香气四溢。临街的墙上涂刷着鲜艳的标语,尼语和印地语并排而书,提醒我这里已经不同于几天前去到的其他尼泊尔市镇。

十几公里外,就是尼泊尔和印度的边界。特莱平原在这里敞阔延伸,水稻和茅草构成一望无际的绿色,举目望去不见界碑,无法辨别哪里是印度,哪里又是尼泊尔。

地理和国家的概念变得无足轻重。能够来到此地,能够站在佛陀曾经站立过的土地,就是最大的意义。

也许是因为前来不易,也许是因为神佛的护佑,如今的蓝毗尼依然如同一座宁静的村庄。哈希瓦河蜿蜒而过,水面随着地势变化时阔时窄,稻田依河铺展,并不同于中国的精耕细作,这里的农人显然更加粗放淡然,将收获寄托于漫不经心的劳作和天神的恩赐。穿过小镇的道路上尘土飞扬,行人和朝圣者似乎并不以为意。也许是因为来到了殊胜之地,每个人都变得心意安然。

遗址保护区掩映在浓密的林木之中,静谧幽微。空气溽热滚烫,但亦隐隐透出恬淡的气息。进入保护区需要脱去鞋子,持枪的保安身后是长长的鞋柜,每个小木格里都摆放着一双鞋。搭扣坏掉的皮拖鞋,磨秃了一半后跟的高跟鞋,沾满尘土的越野鞋,商标已经模糊难辨的大牌休闲鞋……每一双鞋的主人都曾经跨越千山万水和迢迢心路,终于来到此地。

我在保安身后的条凳上坐下来,解开暗紫色麂皮慢跑鞋的鞋带。这双鞋数年前购自法兰克福,那时自己的生活如同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年少轻狂都不足以概括彼时自己的贡高我慢。但该来的终究会来,该变化的也终究会变化。

到底是精工细作的好鞋子,这些年来它陪我走过了不知多少旅途,却并未过于磨损变形。然而我的心已经全然不复过往的样子。

世间坚固的,究竟是器物还是人心?也许两者都不是。

赤足踏上红砖铺就的小道,温热感从脚底传递到心底。两千多年前佛陀诞生的初夏,也是一样的燠热吧?眼前的这个静谧的园子,幼年时的佛陀,也曾经一样赤足走过吧?那么,人世间的苦痛哀愁,他是否也曾经一样体味并参破?

几个年幼的南派小僧从身后超过我,朱红色的僧袍上有细碎的褶皱,透露出不经意的美感。两个身着浅灰色对襟褂的韩国僧人相伴而行,神情恭敬肃穆。一队全身素白的斯里兰卡女性朝圣者经过我身边,她们都梳着中分的盘发,黝黑的肤色与洁白的衣裙形成强烈的反差。每个人都静默不语,但心中的体会一定波澜壮阔,身处殊胜之地的感触,远超语言所能企及。

保护区中心的庭院里,矗立着一座方正的白色建筑,名为摩耶夫人祠。两千六百多年前的迦毗罗卫国,净饭王夫人摩耶按照习俗返回娘家待产,在众多侍卫的护送下,行至蓝毗尼园,见一切景物清净殊胜,平和美好。摩耶夫人漫步至园心,轻抚无忧树枝,于右肋诞下佛陀。

蓝毗尼,尼泊尔语的原意是“可爱”,只有来到此地,才能体会这个名字的意义。这方小小的庭院,草木葱茏,绿意弥漫。红砖步道的两侧有历代营建佛塔柱础的遗存,也有各地前来的信徒送上的鲜花、幢幡供养。方池边有巨大的无忧树,据说早已不是当年佛陀诞生时的那株,但经年累月的祈请颂扬,也令它具备超然的气度。是不是某株特殊的树木,又有什么重要?站在佛陀曾经站立的地点,体会他曾经的心路跋涉,已经构成朝圣的全部意义。

僧人拿出黄布包中的经书,列队在无忧树旁坐下,齐声开始诵经。经幡飘动,供养油灯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我在庭院的一角坐下来,静静观望眼前的一切。

时间的流淌似乎消失不见,这里依然是两千多年前草木葱茏的皇家庭院。我呼吸的是佛陀曾经呼吸过的空气,我踏上的是他曾经踏上的土地,仰望的是他曾经仰望的天空。这一刻,佛陀不再是高居龛台上的偶像,他是一个先行者,用自己的身体力行为身后无数人照亮了道路。那些困扰我们的恐惧痛苦迷茫,曾经一样牵挂在他的心上,他用自己的证悟告诉我们:“别怕,你并不孤单,我也曾站在这里。”

热带的风像温柔的手,拂过我的身心。前来此地并不容易,需要身心经历漫长的准备。但踏上此地,就具足了朝圣的意义:将自己的双脚印刻在佛陀曾经的足迹上,在这条朝向解脱的道路上走下去。

信仰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形而上,它就是脚下的红砖道路。信仰者要做的就是在先行者的指引下,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去。每当痛苦、困惑和孤独袭来时,都能够想起,在蓝毗尼这块殊胜的土地上,自己曾经听见佛陀的声音在心中回响:“别怕,我也曾站在这里。”

一位裹着袈裟的南派僧人走过我身边,轻轻放下两片无忧树叶。我还未回过神来,他已经翩然离去。在这殊胜之地,一切都自有安排,一切都指向解脱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