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心不可得
薄阴日午,昏昏欲睡。首都机场航站楼的玻璃窗下,我打开手中的《纯真博物馆》,瞥过开头的几个章节,有点心不在焉。
这是一次被延误的旅行。在我的护照上,贴着两张簇新的德国签发申根签证。第一张已经于一个月之前过期。那时正是暮春,我喜爱的复瓣芍药还在绽放。得知旅行推迟的那一夜,我剪下一枝绛红的花朵,戴在耳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是出于已经收妥行李还要再打开带来的失望,还是因为仍可安睡几天带来的释然?
如果旅行没有推迟,我会不会剪下芍药插在发髻上?是无法回答的问题。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航班的冷气开得很足,同行的德国人大多非常安静。静默地睡觉,静默地吃饭,静默地看书。八个小时的航程,我清醒异常,既不想小睡,也不想阅读。在万米高空,思维变得轻盈敏捷,我能感受自己的回忆和想象相互纠缠,在脑海里奔突。有想写点什么的冲动,但似乎不写也没什么不可以。
旅行推迟带来的后遗症,是我在反复折腾行李后忘记携带U形枕。懊恼全无用处,站起来走到机舱尾部去取一杯黑咖啡。一个金发微胖的男子在等待使用卫生间,看我端着咖啡,他说:“还有四小时到德国。”
我点点头。德国,我已经等了不知多少个四小时。第一夜 梦幻泡影
阳光灿烂的傍晚,迅疾的降落。
时差和纬度的变化让我有些晃神。午后七点,机场外的阳光依然锐不可当,丝毫看不出黄昏模样。空气和车窗玻璃同样一尘不染,太过清晰的视线,反而带来一切皆不真切的幻觉。
世界可能终究是幻觉吧,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幻觉里。这样的想法,带来深深的失望,继而是失望后的平静。如果只能看到幻象,我是不是可以决定看什么和如何看?
这样突兀的问题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推着行李车走向停车场,我微微眯起眼睛,寻找前来迎接的车子。白色,七座,梅赛德斯。戴着墨镜的男子帮我拖动行李,我的相机和镜头藏在身后的背包里,沉重又坚硬地抵住我的背,固执地提醒我它们的存在。这似乎不是适合证悟的时分,我却登时恍然:爱上摄影,可能是我对抗世间幻象的法门。镜头转向哪里,决定了我看什么和如何看。
为何这样突兀的念头总会在旅途中升起?无法回答的问题。
好在答案也总是一同到来。
初夏的黄昏还有凉意,这样微凉的黄昏总是特别静谧。投宿的威斯巴登是座小城,悠长的街巷曲折绵延地通向城中心,那里是教堂和学校。
夜色降临前教堂清越的钟声传来,站在酒店白布幔装饰的窗下谛听。相似的钟声,我也曾在哪里听到过。是在幼年时常去嬉戏的破败古庙?还是在终南山中清净悠然的观音禅寺?记忆一片混沌。唯一记得的是,我并未曾有机会用镜头捕捉那样的时分。
如同此刻,暮色昏沉,笼罩四方,我的相机无法捕捉飘**的钟声。但那些没有被镜头记录印刻的,难道就不存在?第二日 不依文字
时差效应在八千公里外彰显作用。黎明朦胧的光线穿透窗帘,睡眠也轻薄得一触即破。我抬头看看电视机上的时钟,一分钟以后才是早晨五点。
空气兼具清新与凛冽。推开窗的刹那,明媚阳光带来的欣喜和寒意带来的颤抖一同到来。连做五个拜日式后,周身暖和。花园里各种鸟儿争鸣,如同听觉里的繁花满树。
太早,上班和上学的人们还未起床,家家户户紧闭的百叶窗后有种静谧的神秘。街道转角的油菜花开得正好,每隔一刻钟传来的钟声也似乎不多不少。我诧异是谁发明了时间,在八千公里之外的中国和此处的德国腹地,时钟竟然有着一样的节律。
时间,超越语言。该老去的都会老去,该到来的终会到来。时间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既不多给一分,也不曾亏欠一秒。它摆脱一切矫饰,真实得令所有语言都无力可及。想起《楞伽经》里佛祖向大慧菩萨言说的话语:“真实者,离文字故。”
是否只有远离文字,才能看到世界的本质和我们的自心?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也仿佛没有人需要我的回答。
身边走过几个最早到校的学生,他们不说话,只是对我微笑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整座小城正在静谧地苏醒,露水浓重,我的鞋子在路上印下水痕。长尾巴的戴胜鸟从眼前飞过,它也不说话。我不知它是否会操起与我童年时见到的那只戴胜一样的语言。也许它们之间根本就不需要交流。要说的无非是“阳光真亮”“花开正好”,而这些,似乎不需要任何语言,也可自明。
“不说一字,不答一字。”
语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是我们需要说出,还是他人需要听见?依义不依文字的境界,是否真的存在?
到底是在德国,小巷里停满了奔驰宝马车。家家户户的花窗都装饰精美,不少花园里正盛开淡紫的鸢尾花。本地博物馆的庭园略显简陋,儿童乐园的木板桌上有歪斜的童稚笔迹,沙坑里的木桶和小铲还在原地等待着主人回来继续游戏。
不需要语言或文字,眼前的一切意义自明。这是平静安然生活留下的痕迹,是我跨越千山万水一路找寻的痕迹。
我在教堂旁的长椅上坐下来,读几页《纯真博物馆》。这是帕慕克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部。并不是那些纷杂的情感纠葛打动我,纤细的敏感和浓重的忧伤深藏在字里行间,有超越文字和情节的力量。我深信帕慕克在写作时,一定对笔下的恋人们怀有无比的怜惜和爱慕,那些人物流下的泪水,他在提笔时已经流尽。
用浓情的文字来拥抱和慰藉人物、读者,这是作家能做到的,很可能也是作家唯一能做到的。
文字脆弱、无意义,其中的深情却有力量。每一个写作者,终究需要面对的是写作的意义而不是技艺。
如同佛祖诘问大慧菩萨:“谁说?为谁?”
这才是紧要的问题。第三日 莫非前定
终于克服时差,一夜安眠,却在冷意深浓的六点钟被在北京设定的闹钟唤醒。不愿去打扰小城的清梦,告诉自己尽量放缓节奏洗漱,然后慢慢下楼去餐厅。侍应生明显还带着晨起的迷蒙,失手掉落了一盘餐叉。走过他身边时,我有些犹豫是否应该报以问候的微笑,在一个刚刚经历窘迫的人面前微笑,难免会加重他的尴尬。于是我只是轻轻说了声早安,也不知他听没听到。
欧陆早餐品种丰富。我是不挑食的人,去到一地,总是尽量体味当地食物。在诸多火腿和香肠、奶酪中徘徊良久,辨别口味花费一些时间,更多的困惑在于如何取舍。面对丰富的选择,我并非没有好奇心,但也明白欲求和需要的区别。很多时候,我们的真实需求不及心中欲求的百分之一;更多时候,我们甚至不知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坐在靠窗的单人餐位,仔细在膝上铺好烫花餐巾。牛角面包有麦香,加了小葱的奶酪细腻香滑,西柚汁也非常新鲜。节制的一餐赢得了我的心和胃。
戴墨镜的司机依旧沉默。高速路上,疾驰的车辆也沉默着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我在后座不语,很少说话也是我旅行中的常态。曾经有旅伴对我习惯性的沉默非常不解,在眼神和言语中小心翼翼捕捉我情绪的线索。但我并没有情绪起伏,踏上旅途是我心平如水的时分,我只是更加频繁地陷入思考罢了。
初夏的天气依然不定,气温也忽起忽落。一分钟前的阳光灿烂,在车子翻越一道山坡后就马上切换到了细雨霏霏。浓重的绿意在高速公路两旁无尽延展,大朵云彩在其上投下阴翳,转瞬就消失。我贴近车窗,呼吸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团水迹,转瞬也就消失。
如果百千万劫中没有因起,还会不会有今生今世、这一分一秒的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用沉默向眼前深不可说的因缘际会致以敬意。
抵达目的地时依然晨意未散,小镇吕德斯海姆似乎仍待苏醒。大片的葡萄园盖满小镇背后的山岗,山顶的威廉大帝雕像气宇轩昂,俯视四方。清冷的阳光从浓云罅隙中艰难地投射出来,映在缓缓流过的莱茵河上。
光线流转,如同心转。
午后流连在画眉巷附近的几家酒窖。我不是嗜酒之人,尤其不耐烈酒,偶尔小酌日式梅酒和红葡萄酒。吕镇的特产以雷司令白葡萄酒见长。酒保热情,殷勤铺展出诸多窖藏。雷司令是偏爱低温的葡萄品种,配合缓慢的生长期,无论新酒还是陈酿都呈现丰富清新的口感。
酒保递过酒来,笑说:“不爱雷司令的人,我还未曾见过。”可能确实如此,我心中由于酒量不逮产生的审慎,在两杯不同的蓝姑雷司令下肚后渐渐消散。脸热心跳间,又一杯洛温斯坦雷司令入喉。
酒保还在细说雷司令的传奇,我却有点心不在焉。也许是酒力升腾,也许是我在费力苦参唇边佳酿所喻何意。酒保最后递上的是一杯八年龄冰酒。八年前,我的旅途尚未展开,尚未感知世间广阔和人心难测;八年前的吕镇外风和日丽,霜降后半冰冻葡萄蕴含的糖分开始结晶。八年后,我飞越八千公里和迢迢心路来到此地;八年后因缘具足,我和这杯冰酒在此地相聚和合。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然又作何解?第四日 起心动念
雨丝伴着透骨的凉意扑面而来,田野和森林在雨中既沉静又阴郁。几个女性乘客在车内热烈地交谈,同行的男子和司机一起,冒雨跑向远处的屋檐下,去吸一支烟。
我有点心神游移,不知自己应该加入哪一边。热络的谈话和紧密的人际,从来不是我的生活;但穿过雨帘去静默地吸烟也不是我想做的事。
这样的时间,如果能给你打个电话,可能是最清淡美好的吧?这样的念头只是在心底一划而过,随即我便暗暗喝止了自己过于轻逸的思念。
我思念你,是郑重的事情,不应是逃遁的遮蔽,更不应是无聊时的消遣。思念,是有质地的情感,沉重如铁,掷地留痕。曾经和合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浓缩在转瞬即逝的思念之中,如何不郑重,如何不沉重?
很多时候我会担心自己的思念过于沉重,唯恐这样浓稠的思念会让你感到负担。
但是否每一个起心动念都能获得切切的回应是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所知道的是,思念是内敛的感情。我思念你,与你无关。
车行继续,在大雨中奔向一河之隔的美因茨—一座精致的小城。中心商业区兀然矗立着一座淡粉色的雄伟教堂,走进之后顿时肃然—教堂里遍布精美的石雕和龛室,祈祷室外的塑像静立,传递出跨越时间的感染力。我在圣母像边的条凳上坐下,拿起一本盖着教堂名章的《圣经》,打开,阅读。
宗教和文化的隔膜令我难以专心。眼光游移中,看到自己佩戴的碎钻戒指。长久以来,这枚戒指戴在我的左手中指上。它曾陪伴我走过遥远的旅途也陪伴我跨越心路。与你初见的那天,是否我也佩戴着它?
这样的念头本不该起,但生起了也就生起。坐在教堂光滑的木凳上,我静静观照起心动念。不想忘记的,终究不能忘记。生活里遍布的那些微小的机关,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开启回忆。我记得你褐色的眼眸和长长睫毛下欲言又止的眼神。而你,是否还记得我指端的这枚碎钻戒指?
这个问题划过心头之时,我便再次暗笑自己:又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啊。
我也知道答案。但那又有什么重要,不过是一次起心动念而已。
第五日 不忧不惧
云很重,重到风吹不动。
威斯巴登火车站旁的公共绿地空旷宁静,湖水中央有倒影,被投注在波心的浓云染上一丝忧郁。
嬉水的小鸭有妈妈寸步不离,幼儿园里穿着风衣和雨靴的小毛头们玩得正酣,歌剧院台阶上的白色花朵正在盛放。如果不是那么一点点孤单,一切就都那么刚刚好。
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都要直面自己的孤独,并最终学会和挥之不去的孤独相依相偎。在威廉大街上兜兜转转的时候,心神的开关忽然被拨动,孤独这个终极的命题,在长久游**心底后,终于进入我的意识。
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可能难逃孤独的猎捕。是否有人对这样的宿命不忧不惧?无法回答。
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子,棕色的外套似乎不能抵御傍晚的风,他的肩膀微扣,神情间也有瑟缩之意。我走过两条街,回头望他,他还在那里,同一个姿势。无法确知他的身份来历,也无从得知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不言自明的是他那浓重的孤独和哀伤。
这是一个对孤独既忧又惧的人吧?他是否知道,出生、死亡,欢喜、悲伤,终究都是需要一个人去面对的时刻?这样的傍晚,不过是人生无数孤独时分中平静安然的一个,风不烈,雨也不寒。一时之间我有冲动,想要走去告诉他:这样的时分,与其用来哀伤,不如沉湎,并把它印刻进记忆之中。
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这样孤独的时分,是他的,也是我的。静静观望,然后默默走开,如是才不辜负这宁静的孤独。
晚上就餐的餐厅由宏伟的古堡改建而成,房间悠长昏暗,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擎着一支蜡烛,在前方引路。走廊两侧挂着古旧的油画肖像,在摇曳的光线下,每一张面孔都透露出不一样的孤独。他们已经在此静静凝望了几个世纪。
按照侍者的推荐,点了梅子口味的冷盘肉冻做开胃菜,主菜则是当季的白芦笋配熏火腿,典型的德国中部风味,口感浓郁,分量很大。胃口并不是很好,这一餐吃得尤其缓慢,最后一根芦笋放进口中之时,眼前的白色长蜡烛将要燃至烛台。
靠在餐边柜旁的侍者不说话,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孤独,只是不时走过来,在我的杯中添上一些雷司令。他是有经验的侍者,雷司令的温度控制得很好,最大限度地凸显了果香。我结账时刻意多给了他一些小费,他微微点头后收下,也没有特别的欣喜。
倒是我有些不安,仿佛是我打扰了他不忧不惧的孤独。第六日 犹如昨梦
最后一日的工作在稍显阴沉的午前结束。午饭后的空闲,我在海德堡空阔的商店街兜兜转转。没有明确的购买意向,说是window shopping可能更为合适。几年前学过的德语,只能帮助我识别一星半点的信息,但我还是能够清楚地辨别出vintage店口的Zeiss标志。
Zeiss,这可能是我识得的第一个德语单词:蔡司。这是我儿时就熟悉的词语。数十年前的摄影爱好者,口中赞叹心中渴望的必有之物中,一定会列入蔡司镜头。那时我只是旁听的孩童,也能够感受长辈对蔡司光学产品的敬意。
走进店中,昏暗的光线令我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店主浑厚的嗓音从角落飘过来,他说字正腔圆的英语。端正严肃的相貌、浑圆的镜片和嘴边的雪茄,我不能设想比他更加完美的二手店店主。他成长于东德,柏林墙倒塌后一步步西迁,做过工程师,也开过出租车。如今贩售的古旧货品都是他自己和妻弟一点点收集来的。他坦陈对相机和镜头一无所知,对蔡司的唯一了解,便是幼年在东德生活期间,曾数次听到家中长辈对其赞叹有加。
对于在二手货品中吞吐雪茄的店主和远行而来的我,蔡司镜头和周围的一切是否都犹如昨梦?无法回答。
我向坐在昏暗中的店主微微点头,然后道别离开。跨越千山万水的短暂相识相聚,如同一场旧梦,终有醒来的时候。
黄昏前,车子在山路上盘旋,身旁的树荫越发浓郁。穿过宽敞的庭园,巨大的古堡瞬间跃入视线,这是腓特烈五世营造的宫殿。
腓特烈五世不是成功的选帝侯,但作为艺术品味很高的建筑营造人和浪漫传奇的主人公,却堪称首屈一指。他曾以盛大的仪式迎娶英国的伊丽莎白公主,为了迎接新娘的到来,他修建美丽的石质拱门以寄托浓情;海德堡城堡有硕大无朋的酒桶,相传是他为了炫耀财富而刻意建造的,曾经在酒桶中用来充抵什一税的葡萄酒已经在历史中消解无痕,他豪放的气魄却仍寄托在酒桶之上;登上宫殿的露台远眺内卡河谷,最佳的视线会穿越层层叠叠的屋顶,落在优雅的老桥之上,想来他在营建时一定多有考量,精巧的用心与不俗的品味,方能铸就眼前这座美轮美奂的古堡。
这样一个优雅浪漫、自信豪放的男子,最终也不过黯然湮没在历史的阴影中。他精心营造的拱门并未带来幸福的婚姻;他营建的巨大酒桶虽然曾经被装满三次,但恐怕无人告知他那其中装满的只是兑水稀释的劣质葡萄酒;他的宫殿辉煌壮丽,也难逃水火无情和战乱袭扰。骄慢倨傲的腓特烈五世,最终还是以落选的选帝侯身份离开人世。
站在城堡之上眺望,感到山谷中渐渐起了凉意浓重的晚风,一些乔木的树叶脱落,在风中飞舞,如同腓特烈五世的魂灵萦绕不散。他离去后,世事复归如同他登上侯位之前。除了一座辉煌的宫殿,一切不过是犹如昨梦。
夕阳西下,远山有热气球飘过。河谷一切如昨,老桥边一如既往地穿梭着悠然的慢跑者和匆匆而过的游客。城里的咖啡馆依旧售卖卡布奇诺和浓缩咖啡,扎着洁白围裙的伙计开始站在店门外迎接最早一批的晚餐客人。
这是内卡河水川流而过的无数日夜中,默默无闻的一个黄昏,将在我一转身之后,幻化成另一个昨日的幻梦。第七日 不说断灭
此次行前我周知家人的用语是:“去德国,法兰克福。”可是自从飞机落地后,今天才第一次踏上法兰克福的土地。
与一路行经的威斯巴登、吕德斯海姆、海德堡的古朴相比,法兰克福实在太过摩登与现代。林立的高楼和现代金融业一起,摧毁了这个城市的历史感和意趣。从审美角度说,它并不对我的胃口。
也许是行程已经颇为漫长,也许是因为主要的工作都已结束,我开始感受到身心的倦怠。站在明媚阳光下眺望三王教堂,单薄的小黑裙不抵河边的寒意。时节正值盛夏,我却感受到四处袭来冰冷的风,如果不是出于心理的因素,似乎很难解释。
一切行为,终有厌倦的时候,一切心绪,终有湮灭的时候,这似乎是我一路行来的主题。如何能够不心生厌倦,能够不说断灭?似乎无法回答。
离开北京前,我匆匆向行李箱的隔层塞入一条针织披肩。本以为只是在空调开足的机舱里需要使用几个小时,没想到这一行来,几乎每一天我都将自己深深包裹在它的护佑中。生活有时真是出乎意料,给予我们安全感的,往往是事先全无预期的人与事物。
隐逸在高楼丛中的歌德博物馆有着精巧的花园,水池中几朵紫色的睡莲正在绽放。我想起开启行程前插在耳鬓的那枝复瓣芍药,它在我再次整理好行李箱的第二夜黯然凋谢。花朵在世间盛放的时刻有限,远隔万里的不同花朵,却都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分与我相对。如是难得的机缘,虽然犹如梦幻,却也足以慰藉我疲倦的身心。
世间处处皆幻象,却亦处处可见美好。也许正是这些细碎的美好,能够抵抗些许厌倦的心绪。
街角咖啡店的窗上挂着白色的半帘,看起来如同一户寻常人家,走进去发现在售卖刚刚出炉的松饼。我让店员包好一个带走,然后又点了一杯外卖的小白咖啡。松饼和小白咖啡,一如我放进行李箱隔层的披肩,在饥肠辘辘的下午,带来饱暖和安全感。
很多时候,食物带来的暖意足以驱赶幻灭感。坐在罗马广场边,我喝尽纸杯中的小白咖啡,然后暗暗对自己刚才的情绪化报以哂笑。一切情绪的生起与灭去,也不过是幻象。一刻钟前的黯然,只消几欧元带来的饱足就可以治愈。那些来去无踪的起心动念,不过是荷尔蒙水平百分之一差别的结果。
一个扮作古罗马雕塑的男子在广场边向我眨眼微笑,我走过去,在他面前的礼帽中投下一块欧元。他是敬业的活体雕塑艺人,露齿微笑一秒钟后马上复归面无表情的表演状态。天气依然阴晴不定,远处的孩子们穿着鲜艳的防雨外套在桥边玩耍,其中的几个骑着与我儿时一样的铁质三轮童车。几十年后,他们中也许会有人成长为街边表演的艺人,在这同一方广场上日日表演,也会有人如我一样,跨越千山万水,远离亲人故交,为追寻内心和自我不断奔走。
人类的宿命也许就是如此,轮回的伟力无可抗衡。
好在总有些细碎的美好能够对恢弘广大的宿命做出些许抵抗。滚烫的咖啡和新鲜的松饼、发髻上的芍药和肩上的针织披肩,哪怕只是提升了千分之一的多巴胺,也值得我们在广袤世间孜孜追寻。
静观幻象蹁跹,不说断灭。踏上回程的航班舷梯时,我已在心底与自己和世界,与过往和旅途,达成了安然的和解。
也就到了与德国说再见的时分。子时已过,航班在无边深厚的夜色中飞向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