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48小时
黄昏,透过舷窗对西贡的第一瞥,就被无边铺陈的绿色打动。如此酽酽恹恹、颓靡瑟缩的绿,在他处未曾得见。明明灭灭的灯火,沿着湄公河和西贡河铺陈开来。
天气潮湿炎热。摩托车流呼啸而过。每个路口都有身着制服无事张望的人,果汁摊和烧烤铺子热闹纷杂。蹲坐在街角吃大排档的情侣,流连在范五老街的背包客们,热情练习汉语的店员,神情淡漠的水果摊主。夜色中的胡志明市活色生香。
藏在小巷深处的家庭旅馆,我在设定为18摄氏度的空调下入睡,许久都觉有些恍惚:这是一月,寒风呼啸的北京只在七个小时之外。法式的枕头高且厚,适应良久才感安然。将随身的凤眼菩提念珠脱下,和松石、石榴石、紫水晶戒指摆在一起,让它们热热闹闹地挤在床头灯前。这些首饰来自以往的旅途,因缘际会相聚于此。刻意没有熄灭灯光,这个夜晚因通宵的暖黄色调而更具灼热气息。
热带的阳光令这座城市省略了清晨,鸟鸣和人力车的汽笛交响。起身淋浴,感受水质滑软,如同此地街头婉转的方言。下楼用早饭,赤脚的女人端来顺化口味的鸡肉汤粉。米粉筋道,汤底微甜,加入大量鱼腥草、薄荷、豆芽、香菜和青红椒,辛辣的味道长久在口腔中徘徊不去。穿过狭长小巷,迎面而来的是热烈的市井气息—倦怠的男人坐在简易板凳上用早餐,身形苗条的女子在阴翳窗下梳妆。这个被杜拉斯打上浓情标签的城市,时间未曾侵蚀它分毫。
堤岸区的老街嘈杂炎热,明黄色大屋檐的小楼遍布四处。那些陈旧的阳台和肮脏的百叶窗后,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喜乐。这里是杜拉斯的堤岸,是无数华侨的唐人街,是曾经遍布鸦片馆和赌场的烟花之地。宾太市场有美丽的黄色屋顶,建筑结构繁复。人潮不断涌过,无片刻止息。我站在摩托车流和人流中,被溽热的热带空气迷乱了思绪。
中国的印记在这里无处不在,也许自杜拉斯笔下的女孩伫立船头的一刻起即是如此。福安会馆缭绕的烟雾中,有人虔诚打卦,有人无所事事。蓝色的墙壁使光线如梦幻般不真切,四处的古旧照片令时光瞬时倒转,那些身着传统中式衣衫的人,遥远得如同浅淡的梦。
在庭院里无语伫立良久方才离去。空气中有凝重的甜香,低头,是一地黄色细碎的花瓣。
在第一区曲折的街巷中穿行,见到嘈杂的市集、僻静的球场和空旷无人的宫殿。这座城市,如此热闹纷扰,充满尘世的烟火气,又是如此颓靡、黯然,冰冷、疏离。
圣母教堂的烛火闪烁不定,摇曳的电扇提示这里是热带。堂内有身着越南服装的圣徒像,也有硕大汉字写就的祈愿石刻。午后暴雨忽至,电闪雷鸣,街巷间瞬时一片苍茫。如此潮湿闷热的气息,让我忆起梅雨中的东京。我与身着橄榄绿制服的年轻保安一同坐在廊下,耐心等待雨势停歇。一步之遥的中央邮局有美丽的穹顶,入口处悬挂着巨幅中南半岛地图。我在柜台前细心给明信片贴好邮票,将在西贡的心情投递给日后的自己。旅途中的每一张照片,我拍给心事重重的自己;写下的每一段文字,如情书般送给自己。
暮色中的西贡河静谧辽阔,广漠无言地缓慢流淌,满是欲语还休的矜持。川流的摩托车海洋,呼啸着照亮这个城市最浪漫的河岸。我穿行在暗夜中的街道,跨过雨后湿漉的小巷,侧身而行在拥挤的公交车站。晚饭时分的城市亲切温和,路灯映照下的法棍小贩倦意淡淡。我经过富丽堂皇的河边酒店,也经过支着帐篷的简陋米粉铺,每个人在这里各有定位,如同天上永不交会的星宿。
入夜后时雨时停。主干道灯火通明,俱乐部里和餐馆中人头攒动。繁华与落寞在这里奇异交织。这个慵懒陈腐的城市,我行我素地停留在旧时光里,如同暗夜中华丽的大船,在桨声灯影里驶向宿命的终点。
清晨再度到来,范五老街有宿醉未醒的气质,空气里满满都是倦怠。阳光的热力渐渐升腾,我搭乘出租车汇入摩托车流中。48小时过去,是时候和这个城市告别了。
西贡,从此只在记忆中。
双城记
两日之间行经两座美丽小城,忆来总觉时光辗转飘忽。
入夜·大叻
大叻高地山顶的酒店偏僻静谧,前往市中心要在黑暗中穿行曲折的街巷。空气微凉,道路幽暗蜿蜒。路边的枯枝和落叶翻飞,身边不时有少年擦肩而过,留下欢声笑语。路边的垃圾凌乱堆积,一步之遥就是敞阔的别墅大屋。途经正在用晚饭的家庭,荧光灯昏暗冷淡,映照桌上的食物也黯然。看到一个个支在路边的小食摊,最多的是各式夹了菜肉的法棍。夜色深沉后有人在街边焚化纸钱,想来这是个关于亡故亲人的日子。眼前的这条路,因为位于中南半岛内陆的高地而不同于以往走过的每一条路,却也无非是构成旅途的一个片段,与曾经阴翳的东京、盛夏的北海道和数日前离开的北京,别无二致。
黎明·美奈
于最深重的夜色中起身,暗夜中的热带海滨竟有不可抵挡的凉意,在酒店门前听到摩托车司机用法语向我道早安。四处仍在沉睡,海浪拍岸之声被摩托轰鸣遮盖。风太大,于是有借口让眼泪夺眶而出。在一月的美奈,在静寂的夜路,和回忆再相遇,我流下无关痛与爱的泪水。
道路上下起伏,似乎延绵无尽。途经尚未苏醒的渔村和无人荒野。偶有颠簸,司机适时放慢速度,我们都不发一语,直到抵达黎明将至的白沙丘。在色温冷淡的光线下,连绵起伏大片沙丘的出现突兀虚幻。光线徐徐变化—淡蓝,绯粉,亮橙直至殷红—如同阅尽沧桑后回归跃然的心性,以浓烈的暖意做了收梢。
清晨·大叻
清冷的夜,长且宁静。五点刚过,大叻天主堂响亮绵长的钟声就穿破黑暗,**涤这个法式小城的每个角落,也穿破我的梦境。霎时不知身在何处,但转瞬安然,这不过是无数旅途中又一个异乡的清晨。别墅顶楼的小卧室有奶白色的墙纸和精心打磨的大理石地面。床边的落地窗狭窄高耸,蕾丝窗帘在微风中轻摆。清新的空气被祷告声染上庄严肃穆,我再度沉沉睡去。醒来时鸟鸣纷杂,四处是明媚阳光,窗外的花树耀目亮眼。素白的山茶挺立枝头,高洁清雅;正红的木棉在风中摇曳,热烈柔媚;晏紫的三角梅四处盛放,密匝的花朵挤满枝条,却不知为何怎样看都有孤寂落寞之意。
午时·大叻
正午阳光暴烈,末代皇帝保大的三号夏宫掩映在半山的密林中。大叻的盛世属于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保大,保大的华彩在离开这座小城后也便落幕,此后的辗转和流离不过是对过往的回顾与凭吊。夏宫房间色彩浓烈,装潢精细。漫步其中,唏嘘的却是保大和他美丽的皇后南芳。他是高大俊朗身穿白衣的男子,她出生于富商家庭,数次获得选美冠军。婚后他们也曾深爱,育有容貌靓丽的三女二男。时局变幻后她先他离开越南,数年后他亦定居巴黎。此时他再娶,她病弱,在同一座城市,他们的命运不再相交。大叻,是保大的舞台,一切欢喜与热烈均在此上演,其余不过是演出前的候场与演出后的歇憩。
午后·美奈
美奈是地形狭长的海边渔镇。午后乌云骤集,海风一阵紧过一阵。沙滩近在咫尺,涛声时时可闻。空气中弥漫着甜香,鸡蛋花花瓣散落草丛。窄小的棚屋酒店房间有着极高的茅草屋顶,风声在其中回旋。我在洁净平展的大**躺下,心意放松,沉入悠长的午睡。
傍晚的海面阴翳平展,沙滩上散落许多破碎的贝壳。我将长途跋涉而来的徒步鞋提在手中,赤足迎接凉风和温暖的海水。路遇收网,渔猎十分有限,似乎不足以支撑起预期的欢乐,但笑容仍绽放在暮归的渔夫和棚屋中静坐女人的面容之上,安逸欣然。
呼啸的海风,翻滚的雨云,与过往的海边并无不同。黄昏的海滩空旷无人,我静静坐在夜色渐浓的沙滩上,听浪涛滚滚不绝。辽远处有明灭不定的灯火,时光如同冲刷海岸的浪潮,**涤一切,也留下该留下的一切。
黄昏·大叻
大叻市中心有嘈杂的市场,售卖食物和花朵。黄色的雏菊热热闹闹地挤作一盆,大枝百合插在水桶中,绿意盎然,香气四溢。做煎饼的小贩扇旺炭火,海鲜烧烤摊前烟气缭绕。这个城市最市井的一面,毫无遮掩地铺陈开来。
黄昏的光线很美,投射在涂抹旗帜和口号的高大建筑上,并留下长长的阴影。身边经过的陌生人脸上闪过善意的微笑,虽言语不通,但一样可以懂得。旅途中遇见的每一份美好都是轮回中的机缘,站在熙攘的大叻街头,我对每一个擦肩而过心生感念。又一日·芽庄
夜色中的芽庄有浓重的凉意。上半夜的海滩属于游客,趿拉着夹趾凉拖的俄罗斯游客遍布每一个角落。凌晨五点钟,天色最黑暗的时分,这里才完全属于本地居民,有集体在海边空地跳广场舞的大群中年女人,也有在暗淡光线中默默褪去衣衫,迎向浪涛晨泳的男子。在罡冷的夜风中,乞讨的孩子将整个身体瑟缩进灰白色的T恤,企图为自己找寻一丝温暖。
绯粉的光线渐渐溢上对面的岛,三三两两晨跑的人开始出现。朝阳的色调温暖炽烈,但却是这个热带海滨小城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分。我赤脚站在冰冷的沙滩上,破晓的光不能带来任何暖意。
静静坐在芽庄海边,听浪涛不断拍打岸线。黎明前的这片海,和曾经的火奴鲁鲁、冲绳、东京全无分别。不同的是我,是山水走遍、满心沧桑的自己。一切途遇,不过都是幻象,相伴始终的,只是自己。
走过的那些长路,不过是心路迢迢;路上的每一个遇见,不过是与自己的一再相逢。那个檀香山威基基海滩上少不更事的自己、那个在东京湾夜风中被泪水蒙住了双眼的自己,其实与坐在芽庄海边心平如镜的自己并无不同,无非是轮回之路上的一星碎片。
日出并非如想象中的壮观。天色依旧昏暗,大批的摩托车手点亮头灯,在未醒的城市呼啸。我裹紧单薄的盘扣衬衫,带着满身寒意,缓缓走回酒店。在黎明到来之后,在没有窗的房间之中,关闭灯光,营造另一个黑暗,辗转入睡。
城边的隆山寺无人造访。是正午时分,斋堂里眉目清秀的小童向我颔首致意,他的师父素衣黄裤,正在静默用餐。
山墙上有工整汉字抄写的全本《心经》。在遥远的异国海角,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午后,再次颂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如此相遇无比殊胜。回头看,一树白梅开得正盛。
坐在寺中庭院,喝一口杯中热茶。背后似是一所中学,朗朗的书声传来。他们齐诵的英文短句,也曾由年少的我口中念出。是怎样的缘分,才有如是机缘,于此时此刻忆念自己的来途心路?明了世事皆为幻象,如露如电。一切幻象最终都会过去,都是轮回路上不可回避的机缘。是无上的神佛送我来此,聆听并接受。如今心意安然,便应欢愉离别。
距离隆山寺不远是此地最著名的天主堂。午后庭院光线明丽,有人在耶稣像前焚点香烛,也有老人在堂中静坐祷告。有人留了镶嵌十字架的手串念珠在桌上,也有翻到一半的越南语《圣经》。微风吹动花窗内的纱帘,七彩玻璃拼出的圣徒像精美动人。
一道海湾隔开了市区和小山,山上矗立着婆那加神庙。在中南半岛腹地,在中华文化余波**涤之处,这座印度教神庙的存在示现此地文化的多元与包容。情侣们牵着手走过庭院,年轻母亲为幼子喃喃祈福,梳着高高发髻的苦行僧望向镜头后的我,缓缓展现笑容。
背着沉重的旅行包,我走在芽庄嘈杂的街巷。路旁无所事事的男子,闲坐聚在一起聊天打牌,手边都有一杯加冰的黑咖啡。在这个悠然的小城,我忽然心意洞开,曾经幻想也许有一天会有人能够完全明了我的心路,但在芽庄海边,我明白这是不可及的奢望。怎么会有另一个人,如我一样走过那些大漠丛山,见过形色或善或恶的人,阅读那些直指心中的文字,并最终沉积成今日的不言不语?
这样的人生,因为沉默而产生他人难以触及的隔膜,也让自己的疏离挥之不去,放弃对理解和懂得的渴望,享受旅途中的缄默不语。语言的阻隔,孤身上路,使我的行走纯粹、安宁。烈日下的大叻、夜幕中的西贡和黎明前的美奈,都是我一个人静默的旅途,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擦肩,无论心中起伏多少波澜。
如是又一日,在芽庄。
到了离别的时分,
心里满满的话,无法说出,
于是回头拍了这样一张照片。